羽之野:中篇小说:歧路桃花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402 次 更新时间:2014-03-11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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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 (进入专栏)  


不管是少年犯还是成年犯都确信:生活是复杂的,不是总可以局限于法律的框框之内,所以法律是可以违反的。这在犯法的最普遍的原因中占首位。

                     摘自前苏A·K多尔戈娃著的《少年犯罪心理学》

                           

1


正当发子和小眼镜策划再一次给砂石场中队放卫星的当儿,二小队的小醉倒捷足先射了。

“射”与“放卫星”即“逃跑”。

小醉其人,脸黑,说话结巴。闻名即知平素爱喝酒,而且一沾酒就脸红,人就冒懵。可他还没脸少记性,一有机会就酒虫涌上喉,总想喝个小茅香啥的。但那天,他并没喝酒。那天中午,他正跟人打扑克赢烟,马一腾队长走进来,亲昵地在他脖子上拍了一把,说声“小小一醉”。说来也巧,这时正赶上小醉在为一张牌跟对家戏骂:

“看——你,那个操,啊操像。”

这“操像”二字吐得极脆亮,又恰恰赶在马队长那亲昵地一拍之后出口的。

“你骂谁?”一腾队长腾地火了。

小醉自然要申辩,可他的“谁,谁骂,啊你,你啦”还没全部吐出口,他那斜梗脖子翻白眼儿的犟劲,早激怒了一腾的大巴掌……当天下午,小醉在砂场循尿道而走。

一小时后,小醉从家里被抓回来,被吊在院子里铁架子上打了半个多小时。

砂石场内外又惶惶乎不可终日了。


2


当班时间值班队长不敢再打盹睡觉了,得时不时督察一下值班队员的哨位。早晨晚上和午间又不准院内的队员过警戒线了,有事得请示完队长再来领人。在砂石场,带工队长们不敢聚在打更房里闲聊和摔扑克了。放小哨的正副班长不断地巡视着。最让小眼镜恼火的是常来和老八路几个在院里值班的队员像看贼样地防他。他在厕所多蹲一会儿,都三两次地探进头来光顾,叫人好不闹心。

发现什么啦?有人点炮(打小报告)?他瞎琢磨着。

由砂石场走,显然是不可能的。一向大度的班长老伟子也谨慎起来,眼睛总朝他们这边看。而且这次,小眼镜压根就不想再连累黑子和建刚。他已经开始了铺垫工作——这几天佯装跟他们翻了脸,分了筛子各干各的,连吃饭都不在一处。

晚上,又跟发子在锅炉房碰了一次头。发子悄声告诫:嘴要牢,稳住,暂时少碰头。

这天夜里,小眼镜梦见自己像鸟儿样的飞走喽,飞得那么高,纵身向上一蹿,身子就像汽球样地飘起来,不往下沉。大院儿、砂场、户吐河……都变得那么小,人像蚂蚁……凌晨3点多钟,下起雨来。他觉出凉。酲过来,趿着鞋走到屋门口朝外面开了锅似的雨地里,痛痛快快撒了泡热尿。重钻回被窝。哈,雨天出不了工啦。万岁!睡个香香的回笼觉。

果然,一觉睡到10点多。好自在。

起床后,浑身充满活力,心里好像有条虫在动。看着这屋子这院子就让人来气,真该飞来颗原子弹,把狗日的全炸喽。到院里转转,遇上发子。这个斜眼驴,嘴一嘬一嘬的就像鸡屁眼儿,思谋什么呢?跑?打哪跑呀?

管毬哪儿,老子待不住了。闯吧。冲。抓回来不过挨顿打。他瞅瞅发子。

——四只眼睛里攥起了拳头。

大院里挺湿,又凉,人不多。伙房的风机在嗡嗡唱。这时站在大门口那边的常来,一双水蛇眼儿瞄了过来。透你屁股,爷今天非在你班上射,坑你狗日的。小眼镜肚里骂,恨劲儿勾起闯劲儿,汲汲乎泛滥周身了。

说时迟,那时快——常来正好进了伙房。这家伙跟小伙房做饭的韩老六都是矿山上来的,他总能蹭上小伙房的油——小眼镜心想着,身子已“嗖”地蹬上了厕所前面那道矮墙,蹬矮墙上高墙,手扒房瓦迅速上了房。可就在他藏身烟囱后面准备往外跳而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的刹那间,只见院子里足有20双眼睛仰起来,朝他圆瞪着。

小眼镜急忙转过身向下跳,并想像着身后的吵嚷声以及忙乱的场面。他心里早说不清什么紧张慌乱了,有的倒是欲望的张力、冲动的快感、戏谑的念头。他攒足力气,准备拼力奔逃。

然而,大院里平静如初。地上的一汪汪水洼像晴澄的镜面映着蓝蓝的天空、悠悠的云影和大雨冲涮过后的阴山顶上那青煞煞的碧石。

雨休,是个不亚于过年的日子。

黑脊梁小伙们如饥似渴地摔扑克、下棋、弹吉他,看着从猪头袁盛那里租来的两元钱一天的《风流少侠》《一吻江湖》之类的书。而且因为院子里湿,大多数人都在屋里。虽然20几双有幸的眼睛观瞻了小眼镜那不亚于“燕子李三”的攀高峰、越天险的轻功造诣,可说来也怪,这20多双眼睛下面却没有一张如簧的巧舌巧嘴愿为此事向值班队员或值班队长干警,烦动一下。也有一人曾想藉此晋谒队部,无奈他要专找的方副指导员此时碰巧不在。

——这人是周显文。

而这位颇有心计的周老木(绰号)却不愿把一宗可大可小的功劳,轻易说给非但对自己不关心甚或有偌多误解的其他干警。

至于常来,在狼吞了几口啥美味之后紧抹两下嘴巴走出来,见小眼镜不在院子里,他还习惯地以为这小子回屋了。

——整个大院惟独急坏了斜眼发子。

要说发子的智商可不算低。在砂场大院是数得上的。他象棋下得全院儿没对手。平素给谁预见或参谋件事儿几乎准确无误。上小学时,他曾是个门门优秀的好学生。无奈家贫。后来母亲又去世了。他13岁那年,家里多了一个赖毛病挺多的姐夫。尔后,他学坏了。在这屁大的院子里,发子看准的可逃之路不下5处,只是都得遇时机巧安排。眼下就有一处可用,只是那得在众人和队长鼻子底下做手脚。

他不禁胆寒。

可眼下他只能铤而走险。

二小队屋里,马一腾队长正跟倪孟宗几个岁数大的队员打扑克;;惩罚是用墨汁往脸上画一笔,并扬言一天之内不准擦掉。围观者不少。屋里其他人也各有事干。

发子进屋后没人在意。可当他一瞅见坐在铺上的马队长时,脖根儿不禁发硬,一股凉气滑过脊梁——曾几何时,他和小眼镜被吴马路像抓小鸡样的从汽车站逮回来,饱尝了马大侠(一腾队长的绰号)的拳脚。如今竟又要从他的鼻子底下溜……只是欲逃的意志又不容他往“怕”上深想。是啊,要是没有了这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自为的勇气,那么人类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和所谓的自我价值。

瞥一眼北山墙的那扇窗,开着。

再瞅瞅那窗的左右,正没人。

鬼使神差,发子向那山墙那窗口走去。在窗前他本能地回头,全屋竟无一人朝这边看,于是他一脚踩在那窄木条窗台上……

脚一沾地,就觉出不对劲儿,紧跟着一股自下而上的力把小眼镜像皮球样的弹起来——“嗵”,又摔向一边去了。

埋伏!他脑袋嗡地一胀。

可瞪眼一看,身边并没有队长、大麻子什么人。10几米外是一面山样陡立的厂房的大墙,右边是横七竖八的生锈的铁架子。至于刚才那跟头嘛——操他妈,原来是一大堆上面都长了草而内里尚存弹力的铁屑干的。他爬起来,脑际又闪现院子里那20多双朝他圆瞪的眼睛,他神经不由地又绷紧。可侧耳细听,院子那边鼓风机仍在优美轻唱,没异常动静。怪呀!小眼镜心里乐开了花,忙拍着屁股站起。

这当儿,前头出现三个穿工作服的锅炉厂的女工。看样子她们是来这僻静处脱裤子解溲的;可一眼瞥见小眼镜,就把解裤带的手缩回颇疑惑地看着他,交耳嘀咕着。

小眼镜也有点紧张,可随即就宽心。他知道这些人不会管闲事。

再往上,再往上一点儿就成了。

此刻,我们的另一孤胆英雄——斜眼发子正面临意志和智慧的考验。他正艰难地几乎是凭内力和气功向上挤着,挺拔着。因二小队跟一小队的板房成L型,他几次伸手去抓一小队的房檐,想借它引体向上都没成功。他心急如焚——万一屋子里的人稍微向这边注意一下或者探出头来到窗外干点啥事,就糟了。况且,即便这里不出事儿,他和小眼镜同时失踪也将很快被值班队员发现。然而,此时此刻的艰辛难为是常人不能想像的,他必须僵直着身子侧着头,在两张间距不足一尺的纤维板构成的板壁夹缝中间活动。他不能发出响声,又不能让纤维板的板壁有丝毫颤动。同时还必须使身体向上,这样才能从一小队房顶的前坡挤出去,跳到户吐河大堤上。

他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汗,在发子额头上变冷。

“别慌别慌。”他竭力稳住自己。

这时,他的脚触到一团烂衣服之类的东西。他如获至宝,战战兢兢地把这团脏物用脚攒弄到自己脚下来,接着再用脚分别在所能及的范围搜寻。这样,很快就有几团类似的脏物及三两块断砖被收拢到脚下。他又尽量使其积累成实。借此,他的身子终于拔高了一些,头也快探出外面了。可左右无攀援之处,身子仍无法大幅度向上。这时,他的脚又触到稳固这板房的铁拉筋上了。按说,他早该利用这拉筋。刚才太慌,他的脑袋不能或说不敢多动,忽略了。他先用脚尖蹬住那铁拉筋试了试,而后才咬紧牙屏住呼吸,开始让整个身体徐徐向上移动。无疑,这是一次胆大心细又颇具耐力的冒险行为。假如我们抛开目的与性质这两项严肃且或然的东西不谈,仅就勇气胆气耐力而言,斜眼发子这冒险行径与斯巴达克偷越维苏威火山、三国时邓艾偷渡阴平有何不同?如果把这番情景搬到一部描写地下党搞革命的书中影视中,那一定也是十分精彩感人的镜头。

说来,发子完全可以不冒这个险,等小眼镜逃跑事发后,再伺机溜之可能更容易些。但眼下他离不开或说暂时离不开另一位于化城的神偷少侠小眼镜。小眼镜是发子这次宏伟计划中第一个重要筹码。发子必须尽快追上眼下这位难能可贵的伙伴。然而,就在他的手已经抓牢一小队那房檐,眼睛已经亮亮地望见偌大一片蓝天,再稍一挺身便可欢呼自由万岁之际,只听板壁那边的屋子里喧声如沸。

“完啦完啦。”发子的心陡然豁落,轻呼着。

砂石场大院的东厢房是借锅炉厂的外围墙续盖的。大院儿的南墙正是锅炉厂锅炉房的外围墙。这里原来就有一扇铁门,是出入煤车和灰渣车的。如今劳教队驻扎这里,那铁门常年闭锁着。小眼镜此时正置身于这铁门的后面,从门缝窥觑着院内动静。

他也必须等待发子,否则他逃出去干什么呢?尽管此时此刻这里危机四伏。


3


8个月的减期对于最多只判三年劳动教养,以及对那些无论他们子女犯了多大的罪都不希望受一丁点惩罚的父母们,确实是非同小可的。吴马路因为上月捉拿逃跑的发子和小眼镜有功,他的8个月减期由经中队、大队、乃至所部、司法局一路披荆斩棘曲径通幽,终于批复下来了。这不仅令吴马路及其父母亲友十分高兴,为其办事儿的人们也自然石头落地,了结一番心事。砂场大院里虽然满是些嫉妒者、微辞烦言者、肚里骂娘者,可走人放人跟进人抓人一样,毕竟都能激动焦渴的心灵搅起一池春水。

缘此,当衣冠楚楚的前任大班长吴马路宛若雨后的碧空一样以另一番风貌君临这大院时,院子里无论是怀何种心境的人都为之一振。何况,他还揣着两盒“良友”烟呢。使得发子在那如临悬崖如履薄冰的板壁里差点昏死过去的喧闹声,就是吴马路皮鞋橐橐地走进二小队引起的。

是灵感把历尽艰苦终于冲出牢笼的发子带到了小眼镜藏身的那扇大铁门后面——朱毛终于会师了。紧接着,发子又从锅炉厂的存车处取出一辆几个月前就存在那儿的自行车。这车,上次逃跑由于风沙太大没派上用场。

——二人就这样兴奋且紧张地上路了。

街市跟往常一样的繁乱喧嚣,虽有些新鲜感但因为不能多逗留也自然无多意趣。倒是头上的太阳历经了昨夜的骤雨今晨的阴霾倍显明丽,好似一位闹了半宿情绪的酒巴女郎,第二天照常是容光焕发情致不减地坐在巴台上。

发子蹬着自行车带着小眼镜朝自己家奔来。不用说,是要拣偏僻路径走。他边走边嘬着鸡屁股样的嘴唇推算:在两个小时之内回趟家换换衣服,再拿上些钱是不会有危险的。雨后地上太湿,一时筛不成沙子,队里下午才可能出工。直到下午出工点名这段时间里,队部未必就能察觉他们不在了。可快到家门口,发子留个心眼儿。他离三栋房就在拐角处停了车。他找了个背书包的小女孩,让她到前面巷口给看看,巷子里有没有警察叔叔的大摩托。

那女孩儿回来说有,说巷子里有挺多人。

发子和小眼镜傻眼了,两人一边向偏僻的深处疾走一边急议对策——既不能去车站或留在市区,也不能走大街找熟人。他俩上次逃跑已经殃及不少无辜的亲友,坑人不浅。眼下,这些倒楣的亲友的家门口、工作单位可能都已被监视,没错。

发子眯缝着他那视线总不统一的眼睛,牙帮骨一涨一涨,好一会儿才又吐出个坚决的“走”字。他跟小眼镜又上了自行车。

这次,他们是返身朝西朝于钢厂区而来。

这时的砂石场中队又是箭上弦刀出鞘了。院子里除岁数大的老池值班守电话,其余干警全出动了,而且各带些得力的队员。

在发子家和小眼镜家扑空后,人马又迅速散向火车站、汽车站以及发子的几个亲友家。队部认为,这次发子和小眼镜结伙逃跑又是发子主谋,他的经历及社会关系复杂……只是由于前番吴马路是在汽车站擒住他俩的,这次重兵又压向市区了。只有二小队的班长倪孟宗向中队建议到于钢厂区西北的李家梁看看。

指导员陆普信表示赞同,可中队人手已不多,他只好让孟宗一人前往。

午后两点多钟,头顶那柔情的丽日又变成肆虐的炎阳了。我们这两位逍遥的逃弋者,来到于钢厂区背后一片凋敝的居民区。

他们推开了一扇贴着大红喜字的院门。

说来,该处也是史志有名的。

据考证,3000年前一代英主赵武灵王倡导“胡服骑射”,欲南渡黄河跟邯郸成钳型攻势与强秦争雄之时,就曾在这里厉兵秣马屯田——当时此地叫九原郡,三国时一代豪杰吕布吕温侯吕奉先,就出生在这里。后来,沧海桑田风风雨雨,几度兴盛几度衰败,直到前世纪50年代新中国在这里觇标、测绘、始建于化钢厂之时,这里就只剩下10几户半农半牧的人家和一爿土匪暗娼出没的车马大店了。

于化市钢铁公司先在这附近盖了些简易宿舍。后来到了60年代,落不上城市户口的于钢职工家属逐渐充塞了这地方。人口繁衍,房舍也繁衍起来。诚然,这些最初是土坯石头、断砖旧瓦垒起的“窝”比不上户吐河对岸的高楼大厦,各种参观团、考察官、旅行社也绝不会光顾这些几乎没法找到的地方,可在这里蜗居的人们的生活意志和志趣,以及他们自强自富的雄心和手段,是不可低估的。尤其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风潮下,他们照样能把半导体换成电视机,照样能把自己做的五斗柜变成贴面的板式组合柜。尽管这里的人还习惯睡烧煤泥饼子的火炕,可小院里停放着锃亮的摩托车;几家临街的门面已出现了台球厅和乌烟瘴气的闭路电视厅……据参照某种学说理论,这正是遗传了那位曾使弱赵敢于虎视强秦的赵武灵王的剑胆恒心的结果。

发子和小眼镜进的这个家就如此。室内空间并不大,采光也不足,可家俱摆设尚有几分现代化。透过印喜字的门帘向那显然是新房的里间窍觑,更是一派灿然风光。

发子朝一位红鼻头老者叫叔,又朝一位个头挺猛、眼睛蛮大,从身上那套浅灰色的毛料西服上看显然是新郎倌的青年,叫四哥。发子说我跟这位朋友要过黄河办点事儿,顺脚来看看。老者很高兴很热情,扎煞着两手推他们炕上坐,并且叫出屋里的年轻女人倒茶,介绍说“这是你刚过门的四嫂”。

小眼镜听那女人外地口音,抬眼见那女人挺漂亮,他的心不由地畅快起来。

老者问发子吃饭没有,发子说一会儿到绵羊渡去吃。老者沉下脸嗔怪他见外了,忙让那位四嫂给做饭。发子也不推让,只顾问老者退休没有、腰还疼不疼啦、大哥再有几年能出来、二哥和二嫂还吵不吵架啦。老者回复不暇但谈兴甚浓,不时地龇着黑牙哑着嗓子“呵呵”笑,像唐老鸭。

小眼镜弯腰坐在炕沿上,心又烦起来。

发子和老者扯起旧事。从话里听出,当年发子在于钢农场看管菜地时,曾给老者一家偷菜大开方便之门。后来,发子还组织并亲率一支敢死队援救过老者一家——打过一场恶仗,曾血染仇家,令其臣服、赔款。

“老赵家还敢不敢乍翅了?”发子义勇之气不减当年,出口愤愤若藏杀机。

“哪还敢。”老者却在笑。

“医药费都给够了吗?”

“差不多少了。”

“差一分钱也不行!”发子斩钉截铁,俨然说了就算。

不久,小桌摆在炕头上。几碟酒菜显然沾着喜事的光。老者拿出一瓶酒来。发子看着小眼镜表示无可奈何。原来他俩临行前曾有约法,其一就是不到达目的地绝不贪酒、沾女人。眼下显然要违这个约了。

饭,吃到5点多钟。

那位四哥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出来,说该上夜班去了。发子随口问几点下班。四哥说上大夜班,明天早上8点下班。

发子对小眼镜说:“咱们也该走了。”

于是,他们告别老者,同四哥一起走在厂区的大道上。发子跟四哥不住地攀谈。四哥也不便登车就走。正是厂区下班的高峰,各条大道人河滚滚。他们三人逆流而上,自行车摩托车源源不绝地擦身过。人,所有的人,仿佛都赤裸在群体中。

不久,他们停在四哥所在的那厂的门口。

发子忽然说:“我们俩有事,骑一辆车不方便。我们还得到市里办点儿事。你的车借我骑骑,明天早上8点,我把车送到这儿来。”

那两眼愣愣的老四没说啥,答应了。

是夜。鬼精灵的发子带着小眼镜来到绵羊渡的反方向——李家梁附近的一户农家,住了一夜。翌日,发子如约给老四还车去了。

这天晚上,倪孟宗也来到了李家梁。他是在一个风流女人家里美美地睡了一夜。


4


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任何个人的行为都有如宇宙星体样的有规律、有内在逻辑的轨迹。发子和小眼镜虽说既非高超大盗又不是有背景的团伙成员,可他们从逃出砂场大院到一天里的辗转避难,其貌似简单却凝聚着一番微妙的思维流程。这思维流程很有犯罪心理学研讨价值。不能用想当然、可想而知、一加一等于二来推演。如果能做些细心的探求,那将是人类心灵史上的一页小小收获。

从砂石场出来时,发子手里只有100元钱。

这钱是上次逃跑被抓回来,好不容易躲过搜身才落下的。小眼镜身上,只有两张在砂场大院或说在袁盛小卖部流通的面值20元的绿纸片。发子把100元交到小眼镜手里,语重心长地说:“灯罩(小眼镜的又一称谓),哥我手脚太大,今后咱哥俩所有的钱都由你经管。另外,哥还贪酒,往后遇上事儿多劝劝哥,别误了咱哥俩的大事业。”听了这番知心的话,小眼镜差点哭出来。可昨天晚上一到李家梁,发子下午入肚的那二两烧酒就在他那甚是窄薄的胸膛和小脑袋瓜儿里生发奇效了——他让小眼镜把那100多元钱全拿出来,让所住的那家老汉给办酒席,还让那家老婆婆到村里给寻个姑娘来。后来是小眼镜死命劝阻才把寻姑娘的事搁下。眼下,身上所剩无几,行窃势在必行。尽管当初还有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别在于化找麻烦”的狗屁约法。

此刻,那位不经意就被裹挟到我们故事中的于钢某厂工人老四,正用他那新婚后十足的情致和为厂里干了一整夜活儿还没用完的可贵精力,蹬着自己的自行车带着发子奔行在厂区大道上。一路上傻老四几次回头问“什么事儿”。发子只是说让他帮助干点活儿。直到车停在李家梁的路边会上小眼镜,发子才彻底摊牌。他说:

“四哥,我们俩在银川做买卖赔了,想砸(撬)一家弄点叶子(钱)。你帮把手吧。”

“那——就快点呗。”

——那老四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盘子(行窃目标)小眼镜早探看好了——路边这栋的第二家。这家里没人。退路方便。

然而就在小眼镜和傻老四即将翻墙入院儿时,在外放哨接应的发子猛一回头见东边毗邻的房拐角露出个脑袋来,细瞅又不见了。他心猛一缩,头皮发凉。再看他那一壮一瘦的两位傻兄弟的身影早没入那边院墙里。

他暗暗叫苦。

昨天晚上,倪孟宗三进山城,发力太狠。今早醒来,满屋已是灿烂阳光。

窗外晾衣服绳上几只麻雀,吵闹着。

那女人早醒了,正穿着一条粉底上有许多小英文字母的花睡裤,给半年多没上门的老友冲奶粉煎馒头片呢。孟宗翻了个身,浑身疲软但又酥酥惬惬的。他的光胳膊光大腿伸出被子外面,落在微有凉意的光滑的缎子被面上,倍觉舒适,像理智的肌肤在摩挲。是啊,此情此景昨夜的颠狂,是在那可恶的砂场大院里梦想了几个月的呀。

女人把冲好的甜乳端来放在桌子上。尔后,手在他宽厚的背上一抚,继而轻拍。

“快起来,吃点东西。”

那女人是山西侯马人,眼下在一家小旅馆当服务员。这个家里既有男人又有孩子。可奇怪的是,只要倪孟宗一来,那位和善又寡言的男人和正哺乳的孩子就无影无踪了。他们全家原住在旅馆里,孟宗是在那儿结识他们的。

孟宗无力地晃晃头,他实在不想起来,一是身子软,二是舍不得离开。可就在他努力地扭回头,目光又触到女人那只浮着两块乳罩的光胸脯时,他环身充电似的一下子注满了力。他一翻身,顺手把女人那光洁绵柔的手臂一拉。

女人一下伏在他那肌腱厚实的前胸上,柔如一块甜瓜。

“哥呀,你还想干甚?”女人娇嗔地说。

孟宗也不答话,翻身坐起,两只手一下子把女人那条万分恼人的花睡裤,连同里面那十万分恼人的三角裤衩全扒了下来。

“好哥哥,你——不要命啦。”

“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一张能让人想起黄河急流上的百丈泥崖的脸,呈出赖叽叽的孩子样的笑。这不和谐的情态里发散出一股极耐人寻味却又没法说清楚、仿佛只有上帝才能阐释的意识或曰道理。女人挺挺身,让孟宗把乳罩解得顺利些。

“先掉过去,掉过去——”

孟宗让那女人翻过身去,又忙不迭地让她把那在此时此刻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肥硕,白净、生气勃勃的屁股翘起来,朝向他。

“你又要发灰(坏),可轻点……”女人双肘抵在枕头上,带点嗔怪地弯回头来说。

“……肯定,舒服。”

…………

一小时后,志得意满的孟宗兄出门了。10几年的土建工人的粗犷生涯,使他的肌体强健如牛,人情刁滑赛猴。他不偷不摸不诈骗不吸毒,不缺钱花。钱哪来的?凭力气挣的。他只爱吃爱喝爱赌爱玩女人,而且从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别说为这些事判两次劳教,就是再判第三次他也不觉得丢人。“要是在人家外国,这算个毬事情”——他常这么说。另外,他赌博从不赖账,玩女人从不亏待对方。凡是跟他睡过觉的女人都不说他坏话。一是他床头功夫深,娘老子给的,用不着牛鞭、伟哥、三宝双喜;二是买卖公平,手头大方。他常用类似抬杠的口吻阐述一则自以为是独见的真理:你用手用肩膀挣钱,人家用大腿用那玩意挣钱,都是用身体劳动嘛。为什么不给人家报酬?公平合理男女平等是咋说的。

孟宗一边走一边思谋着,怎么给队部出个条子(令人信服的谎言)把昨晚没归队的事儿摆平。可当他走出巷口,向左一瞥,又猛地止步缩了回来……

一跳进院儿里,小眼镜就乐了。

他本来是因绺窃(掏腰包)被劳教的。这砸窑(入室行窃)的诸多规范,他只是听发子口授过一些,没有感性认识没具体操作过。可眼前这景象,怕是砸过10年窑的老手也未必能遇到一次——这家院子中间铺着一块麻袋片,那上面摆满了锤子、钳子、扳手、锯条和大小螺丝刀以及一些零散的自行车零件,另外还有一根亮锃锃的自行车单腿支架。眼下时际,这里的任何一件都价值千金。

很显然,房主是早上刚修完自行车还没来得及拾掇起工具就匆匆忙忙抢时间上班去了。于钢厂规严格,迟到一分钟就要影响几百元的月奖金。

小眼镜随手把那颗刚才好不容易才踅摸到的一颗生了锈的大铁钉子扔掉了。

这家一门一窗,门上有锁。小眼镜抄起地上的锤子,把衣襟垫在门锁底部钥匙牙朝向的一边,“嘣”——一锤子下去,那锁竟像块硬胶皮把锤子弹了回来,没开。这时,一进院子就扑向窗口的老四奔了过来,胡乱地伸手帮忙。小眼镜好来气,把那没开的锁丢下给老四去开,自己随手捡起地上那麻袋片往玻璃上一捂,手猛一拍——“嘣咔”——不大的闷响,那玻璃碎了。可那傻老四竟丢下门锁又奔了过来。

小眼镜一气只好又让给他,自己顺手捡起地上那自行车单腿支架,把它插进门锁,用力一压,锁开了。他心头一喜,抬眼看那老四脑袋已伸进窗口,正挤在两根铁栏杆中间像初学赴水的人,挣扎着往里钻呢。

小眼镜轻呼了一声“四哥”。

这里须介绍一下,按两人或多人联合入室行窃的规律,应该是各干各的,分工合作,不能攒堆乱插手。小眼镜原以为老四是老手,懂规矩,没想到还不如自己,岂能不气。

这家里外两间屋,外间有写字台、沙发和一张摆得很不是地方的三屉桌;里间有立柜、高低柜和一铺权当双人床的火炕。小眼镜一眼就盯住里屋的大立柜了,一拉开,柜门开了。他先从衣架上拣几件值钱的衣服,正伸手拉开抽斗,只听老四在一边喊他:

“快,把这盘磁带帮我取出来——”

原来,他已经把高低柜上的几盒磁带塞进衣兜,又要取录音机里那一盘,可他不知道该摁哪个键,所以喊小眼镜。

小眼镜又好气又好笑,帮他翻出盒带又回到立柜前。可老四也跟过来伸手。小眼镜只好把立柜让给他,自己扑向高低柜。

说到这时,一定是钞票这东西上带什么电磁波之类的神秘物质向小眼镜的感觉系统发出特殊信号。小眼镜在翻着一包衣服的同时,竟不放心地朝正扫荡大立柜的老四瞥了一眼。只见老四从立柜里拿出一个方正的手巾包,捏了一下又随手扔了回去。

小眼镜愀然心一动。

而这时,那傻老四把立柜里的衣服兜摸个遍又毛愣愣朝高低柜这边走来。小眼镜立即就让出来,疾步回到立柜前。

说来,跟世上各门类的天才人物对他们擅长的专业所展示出的独特秉赋一样,于化市劳教所的小眼镜,对钞票有着天生神祗般的敏感。在他那很小就为之献身、颇具传奇色彩的绺盗生涯中,在人群里,只要他的手指或手背一贴对方衣兜,就能准确判断出里面是书、是纸、是工作证、是汽车月票,还是钱。此刻,他来到立柜前伸手先找到被老四丢弃的那手巾包,一捏,硬的。血,腾地直冲脑顶。他本能地瞄了老四一眼,只见那蠢才又从酒柜里翻出两盒磁带,正忙乱地往他那鼓得不能再鼓的衣兜里塞,显然要独占。

小眼镜一笑,天真自得且鄙夷的。

“喂,找谁?”

“我是倪孟宗啊,方队长吗?”

(“队长”是劳教人员对干警的泛称)

“有什么情况?”

“快,快点儿派人来吧,这俩家伙正在一家院里作案呢。”

“怎么不抓?”

“方队长,他们人挺多,好像有四五个,院外还有放哨的。我怕惊了他们,要一下子全跑了,不是误了大事儿……”

“那,快说说方位。”

…………


“再把皮箱翻翻——”

已经美不胜收的小眼镜一面扯下窗帘来包那些拣出来的衣服和一条毛毯,一边指挥老四。显然该撤退了。

跟军事学上一样,撤退也是“行窃”的重要课目——既要稳重又要迅速,否则战果将毁于一旦。老四从立柜上拿下皮箱,翻来翻去只拿出两块图案挺好看的小毛巾被。小眼镜走过来,手在皮箱上盖的夹层兜和箱底荡了一下,把包好的东西递给老四,转身出屋了。他在那已经变成粮柜和碗柜的写字台里找到一个旧皮夹子。一看,里面净是发票单据。一翻,其中有一张是收录机的发票。血又一次冲上小眼镜的脑顶。他一面催老四快点拿包裹出屋,一面返身回到里屋把高低柜上的收录机提了起来。

小眼镜推门出屋,见老四已经把包裹推出墙去,又顺着院子里的煤泥堆翻墙而出。他以为发子和老四能在墙外接应他。可等了等,墙外竟无声息。他轻呼了一声,没人应。他赶忙蹬上煤堆,弯身探头,只见发子和老四正推着车向南疾跑。而这时候,左右邻家窗玻璃上已经出现窥探的眼睛和些白生生的脸。

他又急又气,把手里的录音机往院子里使劲一扔,越墙而过。

出了院儿,他既不敢回头看也不敢疾步走。他凭感觉,知道自己身后的街坊里已有人聚拢过来。这种时刻须稳重,要趁这些人仅仅是疑惑还没反应过来,或说反应过来还没产生出勇敢的管闲事者,尽快溜之。他两耳竭力搜索辨析着身后的声音,一旦有脚步声或吆喊声,他将拼足力气箭样地飞逃。

与此同时,他焦渴的心里痛恨不已。

他第一次觉出那斜眼发子的可恶。

就在小眼镜离开作案现场15分钟后,三辆劳教队的挂斗摩托载着6名荷枪实弹的干警和6名精干的黑脊梁小伙赶到这里。

…………

倪孟宗被方副指导员狠狠掴个耳光。

“你们跑什么!”小眼镜这回可真急眼了。

他嗓眼儿干哑得就像吞进半斤炉灰渣子,委屈的眼泪像开了闸随之而下。

“兄弟,你是不知道哇,你们俩刚一进院子就有人盯上咱们了,我……”

斜眼发子虽然鬼精灵,可还是事急无奈吐了真言。当然这更糟。他穿的那件挺大的西式上衣把他的瘦脖子显得更长。

“那你为啥不叫我俩出来?”

“可你们,已经……”

尽管发子那急欲表白的脸上苦恹恹的,眼皮不住抖闪,试图把自己的失职失误表达成不怀歹意——是情势猝变自己蠢笨。可小眼镜一下子就想像出他当时的阴毒用心了。他隔岸观火躲在一边,眼盯着逃路。虽然明知有险情可又存侥幸之心,存分享胜利果实之望。当然,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便跳出圈外,蹬车溜之。至于小眼镜和那傻老四不但被当枪使,暴露于危险中,且由于他们处于前沿,发子的处境反倒从容不迫没多少危险。

小眼镜越想越气。

“算啦算啦,快走吧,这地方不安全。”推车的老四忽然聪明起来。

小眼镜摘下眼镜揩着泪,那怯光的眼睛眨动着,像要竭力睁大些。他手不经意地碰碰裤兜,心里“哼”了一声,痒酥酥的。他庆幸这笔为数不少的钱没让老四知道。

于钢厂区的天空广阔无边,但怕是常年也见不到几许纯净的蔚蓝。除了大西北赐予的偌多风烟,这厂区本身也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大量的烟尘与雾霭。这些雾霭高飞低飘,有时就在人们脸前和身边。只是生活在其间的于钢人和于化市人,久而久之司空见惯。可不,莫非谁还去数数吸到嘴里的空气有多少杂质?能污染多少血红蛋白不成?

小眼镜望着四围遮天蔽日的钢铁迷宫和弥漫眼前的烟尘雾霭,已不觉怎么怕了。

他大脑空空,迈动的脚步好像不是自己的。


5


虽说又扑空,但毕竟有线索了。

砂石场中队领导深感问题严重、警力不足,只好把实情报告所部。于化市劳教所的领导对远离所部的三大队的砂石场中队的工作有忧虑,同三大队领导研究后,决定派新提升的三大队副教导员马红同志进驻砂石场主持工作。

与此同时,所里的追捕队也下山了。

又一番研究布置,天罗地网重新撒开。

夜,已深。

站前广场在空旷寂寥中更显深沉。陆指导员从站前派出所走出来,感到有点凉,忙把上衣扣好。他沿路边的林荫向前走,眼睛不时扫向目力能及的光亮之处。尤其广场中心花园对面——车站存车处、车站大门口以及那两排卖货的棚子。

三天来,昨天下午才抽空睡了一会儿,自己班上跑了人,理当辛苦些。

前面,那片最阴暗的角落里有一星殷红的烟火头,不时地一亮——显然没情况。他稍感安慰。麻子这小子还行,没打盹。他神经松弛些了,目光移向广场那边一块光亮之处——几家夜间营业的小卖店。他停下脚,注视了片刻,又往广场中心小花园走去了。

坐在长背椅上,普信觉出身体的沉重,舒服渐渐变成怠惰,继而困乏起来。

清冽的空气中,满是紫丁香和草茉莉的带点粗糙的芬芳,使人鼻息不禁贪婪。生活啊,你曾给人们多少这般宽松自由的瞬间?你为什么总让人们在欲求而不能顺达,又无法斩断情由的尴尬中过日子呢?普信心思浩渺,仿佛有一片亮晶晶的萤火虫,嗡嗡嘤嘤地从心底飘过,散洒出些温馨又舒展的情丝。渐渐的,这情丝又在普信心头凝定了,拌合着几天来的劳顿、几年里的郁闷,竟横生出一个大的反叛。他跟谁赌气似的站起来,大步向那光亮处——卓艳霞的小卖店走去。可是,就在他即将冲破一种戒律或说一种心里的界定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不能,你不能够,你是一个司法警官,你重任在身……”这声音虽不严厉甚或几分惨弱,但很滞重,滞重得足以使普信收住脚,他服从了这声音。他的心隐隐地疼起来——他忘不了这女人,今生今世怕是也忘不了。尽管他蔑视过她,曾说服自己强迫自己去恨她,甚至有时还想用什么坏点子去伤害她……

“指导员,你看……”

麻子低声招呼着,猫腰跑过来,陆普信迅速推开杂念,引颈凝视。

“卓大姐,这么晚了还不关门?”

小眼镜把窗口递出的烟揣好,仍不想走,眼睛痴痴地看着玻璃窗里的女店主。

“呀!你,是砂场的小眼镜吧?!”卓艳霞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跑出来的——”

小眼镜没在意,还得意地晃着脑袋。看样子很想在这多拉呱几句。

“快!你快走吧!”艳霞急得嘴都哆嗦了。“那个大麻子和你们那个陆导,在这儿转悠两天啦,现在也还没走呢……”

小眼镜一愣,点一下头转身不见了。

卓艳霞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跳。


6


连怎么上的火车,小眼镜都记不得了。

这些天一切听发子的,要走就走要住就住。他也不像前两天那么紧张了,恐惧兴奋自然也谈不上。那天在李家梁对发子那股恨劲儿也渐渐淡忘。他豁出来了,一个心眼跟定发子。他知道,跟嘴子眼儿(指警察)转圈圈自己不如斜眼驴。那天晚上在于化火车站没听发子的话,为一包烟差点儿让麻子和陆导给逮着。多悬呐。多亏卓艳霞大姐。卓大姐这人心眼真好,长得又这么细。别听他们瞎说,说她是陆导的把子(相好的)。我才不信呢。不然她能救我?发子这斜眼驴也真能吹,还说卓大姐跟她也好过,说他是来子的老友,来子让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那斜眼吊炮的损操像。人家卓大姐能看上他?一份尚没被泥淖浸透的纯真,憧憬着一片不和谐的温馨。

——此时此刻无论是管卓艳霞叫“妈”还是娶她当老婆,小眼镜都绝不会犹豫。操,来子这个天底下一号大土鳖真没福气,这么好的老婆居然让溜了。

火车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前行。

窗外是贺兰川的风光:耀眼的向日葵、乌油油的山药地、满身尘土的羊群,还有那接天的黄褐色涂抹出的永恒的板滞。列车的广播里有相声和音乐,不时地还有几个小屁股蹦得紧紧的妞儿从身边挤过去。可小眼镜对这一切没兴趣。这趟车已经超载。风挡里满荡荡的人。有人必有钱,眼下是干活儿的好机会好时候。

小眼镜早瞄好一个正依着板壁看书的小伙子。这小伙儿身穿灰色夹克衫,学生模样。看那眼睛呆鸡样的,准是雏儿。就他。没错。他那带拉开锁的天窗挺鼓,还以为保险呢。刚才他用手一碰,钱。至于那拉锁,小眼镜堪称专家,管毬是铜的铝的尼龙的衣兜的提包的挎包的皮箱的,全不碍事。白玩。指头一碰准开,屡试不爽。

说来,他并不缺钱。那天在李家梁被傻老四已经拿在手里又扔回大衣柜的那个手巾包里:100元的老人头10张、50元的10张、20元的10张、10元的10张、5元的10张、1元的10张。这些已瞒过老四的收获他本可以不告诉发子。可后来心里憋得痒痒,想炫耀。两天后他给发子拿出500元。发子用他那两只总有分歧的眼睛盯视了他好一会儿……至于眼下,不缺钱也得干活。流窜有流窜的原则——有钱要想没钱时,兜里总是鼓的好。不能等到急用钱时让鬼催上干。

那样,十回有八回要捅炸。没听说,只要顺手把羊牵走。

小眼镜照准目标凑过去。

就连行窃这行业如果懂点心理学也很重要。小眼镜天生聪慧无师自通。他在凑向目标的同时已经开始拧眉晃头摁太阳穴,装成头疼不自在的样子。他举起左胳膊,肘尖儿抵住板壁,手扶额面。那即将被盗的小伙子显然是个有同情心的善良青年,很关心地看着小眼镜,甚至问他须不须要帮助。小眼镜摇头趁势靠他更近。因为小眼镜的生活专长就是掏钱包,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营生,所以眼下我们没必要先品评他的善恶观——什么该不该偷?该偷什么人之类。他的右手臂像一条轻捷柔韧的蛇,及时准确地从左臂下伸出了,那中指食指正如那蛇芯迅速轻巧地把那小伙子上衣兜的拉锁拨开。

哈,万岁!这兜里的票子是小爷我的啦。小眼镜的心在紧张中热切起来。

可就在这时,神经高度紧张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小眼镜,猛地发现发子不见了。他一惊。刚才斜眼驴还在洗手间那儿站着。小眼镜那已伸进人家口袋即将又造成一起罪恶的手指急忙缩回——他直起身走了,弄得那小伙子奇怪地看着他。

小眼镜永生不会忘记,发子关于他山东老家的描述——那是一片靠山的坡地,山青、水秀、绿草如茵、溪水淙淙、百鸟啁啾。那坡地上有几百株果树——苹果、桃、梨、枣、柿子、核桃,应有尽有。果林中间有五间大瓦房。屋里家俱齐全。这房这果树这家俱有一半是发子的爷爷临死时点名留给发子的。

“是遗产”——发子给小眼镜玩了个新鲜词儿。眼下这笔遗产正由他伯父代管。

“……回去以后,咱哥俩把那果园经营起来,下点功夫,年收入10几万不止。咱哥俩不是想咋花就咋花。”发子这样说。

可现在,这斜眼驴跑哪去了?

小眼镜的心像猝然离枝的树叶,失去了依凭。周遭洪水滔滔,眼看就要把他淹没了。这家伙是怕我捅(掏包)炸了连累他?还是,还是他压根儿就想甩掉我,他自己去山东?小眼镜两眼急得直眨巴,要哭出来。那早就在他心头悸动过的悔意迅速泛滥成一个大的警觉。他向前挤着,一节一节车厢风挡里寻找。

正这时,一只大手把他紧紧抓住了。

“车票?”

一位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白的乘警,立在身后。小眼镜的心一下子凉了。

“我,我找我哥。”

“管你哥呀姐呀的。车票?”

“我,还没……”

“那就走吧——”

“白脸高个”旁若无人,巍然屹立。


7


小眼镜在人家监督下,挤过三节车厢来到窄窄的乘警室。进门,不容分说,他浑身上下让白脸高个搜个遍。一叠没掖好的600元钱,在光洁的乳白色贴面的小方桌上微微含笑地向小眼镜翻起嘲弄的白眼儿。

“把你的谎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白脸高个坐下来,头也不抬点燃一支烟。

于是,几乎没用脑思维作什么反应,只是脸部搞了点动态配合,小眼镜一下子就成了个受母亲嘱托怀揣600元钱追赶跟母亲赌气回省城林学院念书的哥哥而被人群冲散至今还不知道哥哥是否在这趟车上的天底下最最可爱最最委屈最最须要怜爱帮助的小弟弟了。

“你——不是瞎说吧?”

白脸高个紧拧着眉抬起头,瞪大眼睛显出老练,竭力想在小眼镜那不值钱的近视镜上找出些知识分子家庭子弟的蠢笨来。

“谁瞎说?”

小眼镜口气还挺冲,眨眨眼像要哭,鼻子和上唇积极的悲哀起来:“找不到我哥,我,回家怎样跟我妈说?你,你……”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是工程师。”

“哎,你这头发怎么这么短?”

白脸高个的眼睛里忽然亮出希望的火花:“你小子不是从劳改队跑出来的吧?”

“你才劳改队呢。人家头上生个疮,这头还是我妈上星期给我理的呢。”

说着,小眼镜把他那不很干净,但也绝无什么疮疤之类的脑袋一个劲儿往对方脸上送,嘴上还说,“你看,你摸摸——”

“去去去!”

白脸高个往后躲,用手推他。

“好吧,先找你哥去。”他说,“可这钱不能拿,找不来送你去收容站。”

说到眼下,久经风雨的小眼镜是有成算的。以老游击队员的慧眼判断,这白脸高个是个雏儿,好对付。什么收容站吓唬谁?大不了小爷我600元钱白送你。你真敢要,就好了。小爷我让你好吃不好吐。小眼镜眼下惦记的还是发子。他尤其怕这斜眼驴万一看见乘警把他带走,怕连累,溜了。

他回到车厢里,继续寻找发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发子在。在车厢那头跟个姑娘拉呱呢。这个好色的家伙。小眼镜心里骂,又气又高兴,决定先不惊扰他。他转身往回挤,挤回乘警室。

“大哥,你帮我找找去吧。”

这次,小眼镜倒黏糊起来了,上前拉白脸高个的胳膊,摇着,好像那真的是他大哥。

“人太多,我挤不过去。”

“去去去,小心我揍你呀!”

白脸高个又一次厌恶地推开他,瞅瞅桌上的钱,掏出笔来写了一张字条。

“去,上广播室——”

小眼镜只好再经历一番屁股大腿后脊梁的摩擦拥挤,来到广播室。推门一看,穿制服的女播音员正跟个挎篮子卖雪糕的小贩嘀咕什么。小眼镜隔着坐在门口的一个老婆婆把手中纸条一举,女播音员摇摇手,把门“嘭”地关上了。小眼镜转身往回挤。

“你看,大哥,她不给播——”

这回,小眼镜带点儿理直气壮了。

“那——你就滚蛋吧。”白脸高个站起来,笑着说,又指了指桌上的钱,“看少不少。下站是吴宗。你可得给我下车。”

小眼镜脸上是一副可怜无奈的苦相,可胸口却有一面小军鼓在激越地敲打着。


8


  小眼镜刚把钱揣好,车就减速了。

  白脸高个在催:“快,吴宗——”

  小眼镜心想:不能通知发子了。他想再出个什么条子哄哄这傻大个儿,但为时已晚,白脸高个已经用手推他往外走。

  他只好往前走,随人流走向车门。他边走边想,要下就得快点儿下,趁车没开,再想法从别的车门上车。小爷我躲着你。

  在车门口,白脸高个,带点歉意地说:“看来你哥哥没上这趟车。打张票回去吧。”后来又说句,“把钱揣好,别再乱跑。”

  小眼镜心头一热,回头说声“再见”——他觉得这位白脸高个乘警有点像砂场大院里总爱听他弹吉他琴的小萧队长。他心中有一面小镜子怪别扭地闪了一下光亮。

  下车后,小眼镜先是随人流朝前走。可没走几步,他便躲闪着又沿着火车向东去了……当在列车的另一段登上短梯进了车门又挤进乱哄哄的车厢,他偶然朝窗外一瞥,只见出站口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呀,发子。这个斜眼驴,还有那姑娘。小眼镜顾不得多想,心里又着急又恨。他急忙又使劲往回钻往回挤,直至蹦下车门,把车门口正闲聊的女乘务员吓了一跳。

他跳下车,小眼镜忙朝一个角门走去。这里是出入车站勤杂人员的,他熟悉。因为他望见出站口的小铁门已关……直到追上发子,见发子在意外的愣怔后,脸上掩饰不住地显露出厌恶和尴尬的表情,小眼镜这才彻底醒悟——这个斜眼驴确实没安好心,想甩我,想自己回山东。可这时,他已经不像在车上那么急那么生气了。

“这位大姐,客(去)哪个呀。”

小眼镜加点西北口音,向那姑娘发问,又瞅瞅发子,说:“也不给介绍介绍。”

“老把子(朋友)啦。”发子借题发挥,“我知道你能赶上来,正跟她叨咕你呐。”

条子倒快。瞎驴。小眼镜心里骂。

那姑娘二十一二的样子,瘦脸大嘴,有几分招人爱的地方,穿戴挺时髦,脸上的粉浓了些,像漆,一条半旧的牛仔裤紧裹着不甚丰满的臀和锥子样的细腿。从那不时眨动的觑眯焦涩的眼睛里,能看出她很疲倦。

小眼镜在快速扫描后,挑逗地乜斜着一只眼。姑娘也眉毛一挑,打量他。

他心里有底了——这是个常出门的。


正是午后3点多。

街上酷热难挡。这热这白亮使远近景物都恍然涨大,像是摆放在聚光灯下。

吴宗是座县镇。当年没建设于钢之前,它比于化市旧城繁华得多。看那中心区的几条街闹闹嚷嚷满是人。还有一伙颇具规模的盲人乐队正在一座四层楼的商场下面,用笙笛唢呐梆子四弦胡,群情激扬地高奏着“甜蜜的歌儿满天飞喽喂”。

围观者男女老少围拢着不少。

音乐对小眼镜有牵引力,他脚步慢下来,把裤兜里一堆零钱全扔进一顶肮脏的帽子里。他心想,如果我吃不上饭那了,就拿把吉他上在街头弹,怕也饿不死吧。

这时,三人来到一家门口挂罗圈红布条的小饭馆。坐下,发子放下提包又站起。

“今儿个,哥侍候你。”他对小眼镜笑着说。

说着,他从柜台上端回四个凉碟,一小瓶麯酒和一瓶啤酒一听饮料。他把啤酒饮料摆在小眼镜和姑娘面前,以示关怀。无疑,这殷勤里有对小眼镜道歉之意。

让姑娘点菜,姑娘很高兴。

“这家的烧肥肠挺出名的。”她说。

听姑娘会说普通话,小眼镜对她产生好感了。在发子让他从柜台上端熏鸡时,他还趁机在人家腰上捅了一下以示钟情。

“我不太爱吃肉。”姑娘说。

喝酒时,姑娘稍现扭捏,更显可爱,而且很注意抿着嘴吃东西。可小眼镜心里还是刻薄地骂:别他妈装胖了,还不一定几天没闻见肉味儿了。

这时,发子显出大派头,连连摆手叫服务小姐问有没有海蟹和蛇。服务员说没有。他要找经理。经理是个系围裙的老汉,忙赔笑道歉。

发子喝酒时嘴咂得特别响,小眼镜心里骂他下三烂。姑娘主动给他俩倒酒,已不显拘束了。小眼镜察觉姑娘和发子的蹄蹄爪爪在桌子下面活动,心里忽起一股被冷落的愤懑。可一会儿姑娘的手就伸给他了,而且一步到位摸向他两腿间,在他那凸出物上捏了捏。小眼镜顿觉一阵瘙痒,心头像落了一片蝗虫,裤裆里那杆子东西恼人地热胀起来,仿佛一下子能发出爆炸的轰响。

6点多,走出饭馆,发子摇摇晃晃地说:“莹莹小姐,住的地方可就看,看你的了。”

“地方没问题,但现在还早点儿。”

“那——哪儿,哪儿去?”发子有点醉,也有点装。

“先去看个电影吧。”

“不——去看闭路。”

“这两天大检查,闭路厅全关了。”

“净,净他妈事儿!”

他们来到一家大门上的五合板都已龟裂,台阶上有一圈圈泥水印的电影院。

小眼镜掏出钱,让姑娘去买票。

影厅里很脏。烟臭气难闻极了,椅子也残缺不全。他们坐在最后一排。

影片是《神秘的黄玫瑰》续集,观众不算少,可也不满半场。场里吸烟的人挺多,虽然红灯箱里高悬着“禁止吸烟”。发子的手在姑娘脖子上搭了一会儿,很快就歪在椅子上睡了。姑娘不理他,转身跟小眼镜抱成一团。小眼镜那油汗腻腻的手不遗余力地姑娘那不大的乳房上揉搓着。有顷,他觉出裤裆里黏糊起来。他又撩开姑娘的上衣,把嘴凑向她那在昏暗中泛白的两团软乳房上,他真想把那恼人的尤物一口咬下来。

电影散场了。

天,还不算黑。

姑娘仍不带领他们上住处。三个人又转悠回车站。

在茶摊上,瓜籽磨了牙,酽茶爽了口,才又起身。

天,变凉了。

空气里饱蕴着绿野的沉实,令人爽心,可一辆汽车驶过荡起的是马粪味,又叫人扫兴。小眼镜随着那宁夏姐和发子在一条又窄又脏的路上走着。两边是些昏沉的鬼魅似的灯火,可他并不怎么怕,他有点累。他想起在砂石场每傍晚收工回大院儿的情景。

他想起总跟他亲亲密密的黑子、挺有个性的刚子,想他那把刚换上两根新弦儿的吉他琴和总注目静听他弹琴的小萧队长。是啊,眼下他确是自由了,兜里有票子,吃的鸡鱼喝的啤酒饮料,身边还有女人,可这心里怎么总踏实不下来呢?离开于化也用不着躲躲藏藏了,可怎么还像有鬼跟着似的?他想起去年让一个据说算卦极灵的老太太给相过一面。那个嗓子干哑的黑老太太说他手软耳软两腮无肉两条鹤腿,没一点福相;说他只有跟定一个贵人才能保住不缺衣少食,否则他本事越大祸越大。

可这贵人是谁呢?是斜眼发子?

眼前越加黑暗了。路也越走越窄。又拐了好几次弯好不容易才停在一扇门前。那个自称莹莹的宁夏姑娘让他俩在门口等着,自己闪进门去,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招呼他们进去。这院儿不大,墙挺高,更显暗。窗上透出的灯光也昏沉沉的。

一进屋像是厨房。小眼镜隐约看见一位白发婆婆站在那里,悄声说句“来啦”,就给他们推开旁边的一扇门。里屋的灯也是昏黄的,顶多15瓦,本来挺大的窗挡得严实实。

三个人这才长嘘了一口气。

屋里一铺长炕。地上有一面辨不清颜色的大躺柜。墙角门边炕里头和那柜上头都累摞勾挂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涌进鼻孔的气味浊重又复杂,一下把鼻孔眼儿塞死,其中有烂菜叶子味儿、酸菜咸菜及葱蒜的味道、棉布发霉味儿,还有烟臭汗酸味儿。小眼镜逡巡着,一时不敢挪步,害怕倏然间会蹿出一只猫和老鼠啥的。尤其那面早不多见的旧式躺柜,比他儿时老家的那面柜还恶心,还能赋予他可怕的联想。他想,这屋一定停放过死尸,那死尸可能就在那黑黝黝的墙角炕稍。他打了个能摇落浑身汗毛的寒战。

那白发婆婆端进一盆洗脸水。盆沿上搭着一条辨不出颜色的毛巾。接着送进一个暖水瓶和三个杯子,还问他们吃饭没。

莹莹赶忙说:“吃过啦吃过啦。”

那姑娘脱去外衣又脱去内衣,只穿三角裤、带个乳罩在他俩眼前晃来晃去。她先用温毛巾擦脸。小眼镜因之安然些了。姑娘催发子和小眼镜快点趁水热洗脸并告诉他们尽量凑合点用水,说完她径自上炕铺被摆枕头去了。

屋地上,发子一面擦脚一边说:

“兄弟,在电影院你摸搂个够。这回该让哥先上了吧?”

说完,也不等小眼镜答话发子就起身趿着鞋上炕去了。

小眼镜坐在凳子上,把脚伸进那早成一滩白糊糊的水盆里。他背对着炕,耳朵开始灌进发子亲那姑娘的声音。他只觉得浑身痉孪胸中恶心,他真想起身冲出这屋子。


9


一阵不知响了多久的细碎且急促的铜铃声,把在肉欲的泥淖中挣扎了近一整夜的三个年轻人,从面糊窘住般的沉睡中惊醒。

那姑娘是最敏感的,一下子坐起来拉开灯。

她全身裸裎,头发蓬乱,下身只掩一角薄被。她那被乱发遮掩着的睡眼尚没完全睁开,思维好大部分还滞留在刚才的酣睡和昨夜近乎痴迷的癫狂之中。她浑身肌肤惨白——那惨白胜过了从破抹布样的肮脏的窗帘缝儿溜进来的几缕青色的黎明。她瘦长的脖子下,两根锁骨可怜得类似乞讨的手臂——支楞着。她那不大的乳房略显松弛,微微下垂;联系她本人的经历,能使人想到一些被性欲燃烧的异性的手指和唇舌,以及那手指唇舌在这乳房上做过的趣味故事,至于她那松软的细腰和细腰下如瓷瓶样的迅速宽肥结实起来的臀和大腿,就更能使那些趣味故事呈现出人类最原始的既粗野又温热的力量和本质了。

她脑袋闪闪晃晃的,两只分别搭在她乳房和肚皮上的男人的手,由于她的坐起而耷拉到两边了。她狠眨着眼晃着头,催自己快清醒。

“快起快起!”

她完全清醒过来,一面寻自己的衣服一面腾出手推搡她身子两边蹂躏了她整整一夜,也给她带来几次差点昏死过去的爽畅痴迷通体快感的两个素不相识的男青年。她顺手抓起一团枕巾揩着额面上、脸上、胸脯上和腋下的汗,随后又把那团毛巾塞进自己的羞处,缓缓地动容地揩擦着。小眼镜翻到一边又睡死了。他那摘下眼镜的小脸儿有点变形,不太可爱了。发子的手不知是有知还是无知竟又搭向姑娘的光大腿,汗津津的。他嘴里好像嘟哝了一句什么,头又向姑娘凑了凑,仍睡着。

姑娘厌烦地把他手一拨拉,那手回碰到发子自己的脸上。

他一惊,睁开眼。

那铃仍响着,而且就在门边。

“快起快起!”

姑娘一面穿衣,继续催着。

“几点才?”发子看看表,“5点才。再给那老太太50块钱。睡他一天算毬了。”

“不行不行。”姑娘把尼龙袜拉展,抖出一般土腥味。她嗓音有点干哑,清清喉咙继续说:“昨天人家就差点不留我们。我说下,只一宿。再说,咱们不是要赶8点40那趟车吗?”

发子闭一下眼,又猛一睁,挺身坐起。可随即又把那莹莹抱住,臭哄哄黏叽叽的嘴又在姑娘脸上和乳房上滥亲起来。不是姑娘一面挣脱一面劝说,他真想把她按倒再干一回。

不久,小眼镜也被拽起来了。

姑娘开了门,端回一盆洗脸水。她匆匆洗完脸后,一面在那柜前用自备的化妆品描眉拍粉涂朱,一面向发子和小眼镜要钱。他们二人各自摸摸自己的驮子(钱包),没变样。于是分别给姑娘掏出50元钱。

一小时后,我们这三位既可惜又可恨,也很可怜的三位年轻人,坐进了一家刚开门的卖油条、茶汤、豆腐脑的小店里。

吃完早点,他们来到火车站。

这是个离吴宗10几里,更小的火车站.

在站台上,这位宁夏的莹莹姑娘很高兴。一轮热热腾腾的朝阳在她身边冉冉升起,把她粉脸上残留的最后一缕倦意驱散。金色的晨光使她漂亮和庄重了好些,喜盈盈的。尤其她那带点褐色的瀑布样的长发,远远望去很有点派头和魅力。她时不时瞥一眼那个昨天夜里总把唇舌凑向她的羞处,总让人琢磨不透的斜眼发子和这个瘦弱文气,但夜里也干劲十足的小眼镜。她心想,这回可遇上好人了,能带我到外地逛逛。

可就在他们为了不买票,在开车前的刹那才跑上车门的时际,走在中间的小眼镜猛一回身,把身后的姑娘推下车去……


10


“不行不行。我太乏了。今天晚上说什么我也得找个旅馆住。”发子说。

“那我,没有证件怎么办?”

“谁让你把那宁夏妞推下车啦?!”

发子恶狠狠地冲小眼镜吼。他脸一层接一层的汗水加浓了他的烦躁与气愤。这气愤无论是真是假,怕都非止一日了。他把肩上的提包放下来,换到另一只手上。

“这回知道作难了吧?”恶吼继续着,“那丫头对地方多熟哇。我盘问过她。你以为我就闻见她那屄香?我带她来就是想让她帮我们认认路找地方住的。你可倒好……”

“我是,怕她——坏我们大事……”

发子扫了他一眼,那矇眬的永不协调的目光有些冷森。

小眼镜自知理亏,哪敢再多说。

好一会儿,他低声说:“还是去车站吧。”

“车站?你去吧!”

“……”

“别忘了,这是省城。虽然比不上广州、上海、天北二京那么紧。可你到火车站蹲一宿试试,雷子们(也指警察)抓不住你也把你撵出粪来。”

又一阵沉默,发子干脆把脸扭向一边了。

“那——再不然,你去旅馆,我到车站。明天8点,咱们到车站门口见面。”

“行。”

发子就等这句话呢,拎起背包扬长而去。

小眼镜的心里像潮水退去,一下子空了。整个世界顿时从他身边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该去哪儿呢?他想。

他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脚,茫无目的地从这个不大的街心公园向四周的高楼大厦、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去。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哪个角落是他今晚夜宿的地方呢?会不会有雷子或其他什么恶人来袭击他?他实在不敢深想,甚至一时间不想走出这街心公园。他心里有团脏物在翻搅着,可又吐不出。他真想踢倒或者用手扳倒脚边那些矮矮的、辨不清是些啥图案的铁栅栏。他眼睛焦涩得疼起来。他真想抬手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

此刻,夏令时晚8点半。

天,还大亮着。

在小公园四周悠闲散步的是省城的居民,而且大多是那些早失去了腰型的老头老婆婆们。他们穿戴都很讲究,脸上安适又活泼,有的笑着动着像个孩子。噢。还有那些比小眼镜还小的中学生。他们边走边看书,嘴里嘟哝的不是外语单词就是古诗文。

小眼镜想,他原是可以跟他们一样的。于是,他想起了爸爸妈妈和家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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