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起来,一开电脑,即看到许良英先生逝世的消息,感到十分悲痛。转念一想,许先生已届高年,历经劫难,享此高寿,也算是上苍对中国知识分子悲惨人生的一点最后哀悯吧。
我最早知道许先生,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一个地方师专念书的学生,何以会对许先生感兴趣?容我多说两句。
那个时候,中国的学术环境不可和今天同日而语,在交通和信息传播方面,是传统社会的末期,虽然时间已到了二十世纪,但这是将要转折的最后关头,没跨过之前,在基本方式上与前一两百年并无实质变化。那时中国个人没有电话,联系的基本方式还是书信。
我虽然在师专念书,但比较关心政治、思想和文学方面的事,我上学主要是看书看报。1983年毕业后,我留在晋中师专编校刊。我不喜欢到图书馆去看书,因为怕麻烦,所以只能自己想办法。我当时不懂任何学术方法,一个地方师专,哪有人教你这些东西。我想到的一个简单办法是订阅全国各类期刊,然后了解思想和学术动向。那几年,我长期订阅的报纸杂志有近二十几种,学校收发室的人都感觉很奇怪。我订阅的杂志中有一本《自然辩证法通讯》,它里面经常刊登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文章,都是关于科学史、科学思想和思维方法的,这本杂志,我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才停订。我当时比较喜欢的报纸是《世界经济导报》《经济学周报》。那个时候的学术中心,不在大学,而在社科、报界和作协。八十年代影响人们思想的主要人物和杂志与大学联系并不紧密,比如金观涛、李泽厚、刘再复、刘宾雁、严家其、戴晴、苏晓康等人,都不是大学里的。
大约是1986年前后,《自然辩证法通讯》刊出许先生一篇文章,是批评查汝强的。文章我当时也未见得就看懂,但感觉上是许先生讲得有道理。当时在人们的思维中,马克思主义及方法是什么事都能管得了的,你只要学了它几乎无所不能,而且它什么都可以指导,科学也不例外。我对那时的文章,已没有印象,但许先生文章告诉我,不是这么事回,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知识。那时的青年都很有热情,我看了文章,当即给许先生写了一信,内容已无记忆,但肯定是表达自己受到文章启发一类意思。想不到过了不久,许先生真还给我回了一短信,大意是鼓励我好好学习。信保存下来,可惜我人在厦门,无法抄出了。
因为家父过去有右派经历,我在八十年代有一种偏向,凡右派我都敬重。我以为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极有才华的人,凡他们的书,我都热衷阅读。后来年纪稍长,才发现不能这样看问题,不能把自己的身世感带到对历史的认识中去。在当时知名右派中,许先生还是最不知名的,但他和刘宾雁、方励之提议召开反右三十周年学术讨论会的事,却让中国知识界更多人认识了许先生,而且他对自由民主的认识,在老一辈知识分子中是最坚定的。有些人可能还反思民主的缺点,但我印象中许先生则只讲民主的好处,只讲民主对中国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晚年始终在探索这一问题。我以为这是许先生留给我们最宝贵的思想遗产,现在还不是讨论民主缺点的时候,在中国,这不是一个纯粹学术问题,许先生在这方面最清醒,也最有勇气。
人生还真有些奇遇。2004年,许先生早已退体(我不使用离休概念),他所在的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恰好刘钝先生出任所长。2001年春天,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大学服务中心查资料,曾和刘先生有一面之缘。后来刘先生非常关照我,为我谋得了一个在所里访学的机会,那一年在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我度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认识了不少朋友,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期间,我写了一篇《1949年前相对论在中国传播及对知识分子的影响》,写这篇论文时,我曾和所里的张藜、熊卫民二位,去看过一次许先生,那时许先生身体康健,思维活跃,而且保持了一向鲜明的直爽风格。言谈中我刚流露想写这么一篇文章的计划,许先生马上说“你懂什么爱因斯坦相对论”,我赶忙说:“不是相对论,是相对论传到中国的历史”。
我在山西有个朋友,十多年前,在北京潘家园买到一批上世纪七十年代商务印书馆档案,其中有一部分是许先生编辑《爱因斯坦文集》时和出版社的往来书信,数量相当可观。我本来建议就此写一本专书,还提了一个思路和体例,可惜朋友不在学界,终日忙于公务,没有完成。去年夏天,我回太原,重提此事,他还希望能一起拜访许先生,可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不过材料保存下来,日后一定能以合适的方式披露给学界,也是对许先生的最好纪念。
当年建议召开反右学术讨论会的三位右派,已经都去世了。许先生年纪最长,最后离开。他的存在,让时间将一份历史遗产鲜活保存在真实记忆中,他的离去,会让我们更加珍惜这份思想遗产。在中国,许先生和他另两位朋友,注定是悲剧人物,因为他们有真实的生活经历和完整的知识系统,他们发现了真实,并勇敢地表达了真实,不因个人一时得失,放弃对真理的追求。从丁酉之劫到己巳之难,一生两次有悲剧命运者,必会在历史中发出他们永恒的光辉,套用尼采的话说,他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们死后方生!
2013年1月29日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