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良英先生九十岁了。我同许先生相交为友,至今也已三十六年。我在中国生活时,同许先生往来不少。但交往的内容却相当简单,大多围绕两件事:1957年的反右运动,和爱因斯坦的物理及人生。
1974年,文化大革命已是强弩之末。大学已招生上课,我上普通物理,一开始就说到伽利略,牛顿和爱因斯坦的时空观念[1]。然而,当时的文革舆论,对爱因斯坦大批判还没有停。爱因斯坦的政治帽子是“本世纪自然科学领域中最大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爱因斯坦的“小传”被总结为一句话:“他一生三易国籍,四换主子,有奶便是娘,见钱就下跪”[2]。批判的主力是上海的“理科”(“李柯”)大批判组,它由一位学者兼党棍牵头。“文汇报”上有整版的“李柯”批判文章。幸亏爱因斯坦早得死,不然,按当时的气势,可能会被押到上海,戴上“最大反动权威”纸高帽游街,因为爱因斯坦于1922年到过上海,要消毒。
北京的学者大都不买上海大批判的账。轻视他们,就如爱因斯坦说的“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地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轻视他”[3]。广义相对论的,引力波的研究,在北京已展开。我和我的科技大学同事在合肥,也开展了宇宙学研究,尽管不时有“洋洋得意的军乐队”骚扰。
许良英先生则在系统地编译爱因斯坦的文献,物理学的,哲学的,社会政治思想的,都有。我早知道许先生也是物理同行,也在中国科学院工作。但一直没有机会碰过面,不认识。一则因为许先生长我十六岁,朋友圈子不相交。又因许先生于1957成为右派后,失去科学院工作,回浙江老家务农,离开了学术圈子。
我和许先生的相识是通过一个字。一天,我的科技大学同事解俊民教授问我,binary应当如何译?他说这是许良英先生的“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上看到的,原译为“双谱线”。我想,如果是爱因斯坦文章中的binary,一定是指“双星”。一查原文,果然不错。用双星光谱的时间变化可以证明,不同颜色的光在宇宙空间中的传播速度一样。它是支持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的一个有名的观测。应当提到,这项观测是前北京天文台台长程茂兰先生(1905-1978)在法国里昂天文台任职期间做的[4]。后来,我写信告诉许良英先生“binary”的译法。许先生说他接到信时非常高兴,就写信邀请我去见他。
此后,凡我有机会去北京,就会去看望许先生。他那时还没有恢复科学院的职务,正式的身分仍是一个“回浙江老家务农”者。他一个人住在位于八面槽的商务印书馆。他有一间不太小的办公室,堆满编译爱因斯坦文集用的资料。许先生的编译爱氏文献,始于1962年,即他还在浙江务农种田期间。我在八面槽,看到‘爱因斯坦文集’的出版。三卷收共有爱氏的论文、讲词、谈话及书信等410篇,130万字。许先生如何为中文版的爱氏三卷集工作的,我是一个目击者。直到1978年他才复职,被委托筹组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近现代科学史研究室。
《爱因斯坦文集》很成功,不仅一扫上海大批判为爱氏戴的纸帽子,而且成为一时之启蒙。它对70年代末的‘平反’‘改正’也有推力[2]。
1978年秋,中发55号文件,即为1957年的‘右派分子’平反文件,尚未正式发表,但已经在知识分子中广为流传。按此文件,因‘右派’和‘右派言论’而被开除中共党籍的人,都将自动恢复党籍,再度成为中共党员。
10月初,在桂林召开‘微观物理学思想史讨论会’。内容是讨论物理学哲学。在桂林的三天会议中,‘微观物理学思想史’并不是中心话题。会议组织的溶洞芦笛岩游,也有许多人不去,因为地洞或山洞只能引起对黑暗的岁月的回忆。讨论会的实质热门话题是55号文件。
与会者中不少是‘右派分子’或‘漏网右派’。其中不少人同我类似,不再认为中国共产党代表社会的先进力量,也不再认为马克思主义值得作为人生信仰。问题是,要不要接受按55号文件恢复的党籍?这成了桂林会议的会外会的一个中心议题。
有人准备无条件地接受恢复党籍。有人不赞成。
许良英先生无疑是会外会的一个中心。因为,在‘右派分子’或‘漏网右派’中,他的经历最“完整”。早在40年代,他在浙江大学物理系当助教时,就领导地下党,随后又当过十多年的底层农民。许良英先生的基本态度应是最值得参考的。
许良英先生的意见是“接受恢复党籍,入党以改造党。”
我也接受了许先生的意见。后来的发展证明,许先生主张的道路,“入党以改造党”,在中国不通,或还未通。但对比战后共产国际所属各共产党的结局和结局的方式,就会有对许先生的主张的历史应验概率,有一个结论。
八十年代的自由化大潮时,许先生的故事就更多了。只讲一个“秘密”。1985年底,我几乎第二次被开除党籍,安徽省委已向我暗示了,只等中央纪委书记王鹤寿来合肥正式公开宣布。主要的自由化罪行是我在浙江大学的一次演讲。“内幕”如下。
1985年,是爱因斯坦逝世三十周年。是年三月在浙江大学举办学术讨论会,由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近现代科学史研究室主办。许先生是“老浙江”,办会很容易。我也被邀作学术报告。会外,浙江大学学生邀我讲讲“开放改革”。后来,该演讲被科大研究生印成小册子,散发全国。被中共中央党校发现,呈报中央。终于事发,纪委决定开除方的党籍。由于胡耀邦的作用,推迟了一年。到1987年我终于被开除党籍时,该小册子仍是罪行之一。所以,该演讲可在中共中央1987年一号文件的附件中看到。
“秘密”是,浙大“开放改革”演讲中的许多观点是许先生的。而且,当时浙大学生和研究生是要请他们的老学长许先生讲,并未找我。而是许先生要我去讲。原因之一是,哪怕在浙江,许先生的浙江话也有许多学生听不懂。而我说的是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下里巴人。所以,我被开除党籍后,许先生有一点不服气,为什麼不同时开除他?中央也不调查,方励之浙大报告的“黑手”,不折不扣的“黑手”,是许良英。
许先生的其他故事。留待他95岁,100岁时续写。
本文的目的是祝寿。至此,还没有写一句颂赞语,谨借如下两句为许良英先生九秩贺:
赞天地之无穷兮,颂人生之长勤。
2010年7月,Pescara
[1] 见文革复课后用的物理教材,后出版为“力学概论”(1986)
[2] 许良英,在美国科学协进会(AAAS)上的书面讲话(1994)
[3] A.Einstein, Ideas and Opinions, p. 10. 1954
[4] Tcheng Mao-Lin,Annales d’Astrophysique , 4, 97, 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