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9月3日,陈寅恪有四绝句《赠吴雨僧》,其中最后一首是:
弦箭文章那日休,蓬莱清浅水西流,
讵公漫诩飞腾笔,不出卑田院里游。
1961年9月,吴宓去广州看望陈寅恪,分手时陈送给吴宓四首绝句。《吴宓日记续编》记有“寅恪兄赠宓四绝句送别”(第5册169页,三联书店,2006年)。吴宓日记中没有抄录原诗,这与吴宓一向的习惯稍有不同,可以推测为有所忌讳。《吴宓日记》中这四首诗系由吴宓手编《吴宓诗集续集》中补入,吴学昭特别加以说明。
这首绝句在陈诗中非常有名,余英时认为“讵公”指毛泽东,后陈文华认为指郭沫若,余英时认为两说均可从,胡文辉确认此“讵公”指郭沫若(《陈寅恪诗笺释》下册第1097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
我认为此“讵公”指冯友兰。解陈诗,引入冯友兰是一关键。解陈诗过程中,我曾引入过章士钊,虽不一定准确,但由章入冯是我思维过程,无章这个过渡,我也想不到冯。
冯友兰写过两本自我总结的书,一本是64岁时的《四十年的回顾》,时在1959年,一本是晚年的《三松堂自序》。前书基本不涉及自己生平,只回顾自己哲学思想的变化,主要是对早期学术生涯自毁性的检讨。《四十年的回顾》扉页上有冯友兰题词,恰也是四首绝句,抄出如下:
奋笔当时信有由,根源一一细搜求。
不堪往事重回顾,四十年间作逆流。
马列道高北斗悬,淫词一扫散如烟。
明月不虑老将至,一悟昨非便少年。
红旗灿烂东风遒,禹域嘉名自古留。
赤县果然成赤县,神州真个是神州。
一日便如二十年,卫星直上九重天。
乘风无限飞腾意,急取轻装快赶先。
《四十年的回顾》一出版,冯友兰就寄给康生一册,请其指正。康生回信:“承寄大作《四十年的回顾》,谢谢。接书后,重读了题词,粗阅了序言,觉文章甚茂,责己谨严,多引人入胜之感。甚愿读完全书,以资学习,若云‘指示’,又何敢当。”(冯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稿》第438页,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
1961年,毛泽东接见政协委员并和他们合影。其间毛泽东曾问冯友兰的工作和健康,后冯友兰赋诗一首寄毛泽东:“怀仁堂后百花香,浩荡春风感群芳。古史新编劳询问,发言短语谢平章。一门亲属成佳话,两派是非待衡量。不向尊前悲老大,愿随日月得余光。”(同上第461页)
上世纪30年代初,陈寅恪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写过两篇著名审查报告,对冯著评价很高。
依常理推测,陈寅恪应当知道冯友兰《四十年的回顾》一书,冯完全否定自己早年的学术,也就意味着否定了陈寅恪早年对冯著的评价,这对陈寅恪来说是难以接受的。陈寅恪对冯友兰的进退出处,一定有自己的判断。他晚年旧诗中传达出来的对知识分子的情绪,应当说有一部分是由冯友兰变化引起的。
“讵公漫诩飞腾笔”,句中“飞腾”不是偶用习语,而是有意暗指冯友兰诗“乘风无限飞腾意”。“不出卑田院里游”一句,“卑田院”,胡文辉古典解释甚详,原意为佛教寺院救济贫民的地方,后泛指收容乞丐之处,此处暗喻中国大学教授在当时大学中的可怜处境。
陈文华曾指出陈诗“讵公”,典出处李贺杂言古诗《高轩过》,原句是“云是东京才子,文章讵公。”其实这也是陈诗一极妙暗喻,“东京才子”中“东京”是开封旧称,开封原为河南省会,此处代指河南,李贺是河南人,冯友兰也是河南人。
1965年5月,陈寅恪重理自己旧著,编为《金明馆丛稿》两编。他在编完1932年《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一文后,专门补了一则“附记”,回忆自己早年为清华考生出“游园惊梦”和“孙行者”对“胡适之”的旧事。
叙完此事后,陈寅恪写了这样几句:“又正反合之说,当时唯冯友兰君一人能通解者。盖冯君熟研西洋哲学,复新游苏联返国故也。今日冯君尚健在,而刘胡并登鬼录,思之不禁惘然!是更一游园惊梦矣。”
(《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7页,三联书店,2000年)
此话中又涉及两件旧事。一是1934年,冯友兰访问苏联,回国后大加赞扬,为此事还被关进保定公安局几天,幸得何应钦处理,才得已免除更多牢狱之灾。此后冯友兰思想发生很大变化,认同辩证唯物主义。二是陈寅恪给刘叔雅信中讲为何要出“对对子”题目时,曾认为上等的对子“必具正反合之三阶段”。因为提到了“正反合”,陈寅恪特别注明“平生不解黑智儿(一译黑格尔之哲学,今论此事,不觉与其说暗合,殊可笑也)”,这其实就是后来陈寅恪给科学的答复中“不学习马列”的源头。在陈寅恪看来,“正反合”即怎么变都有道理,这是他一向所反对的。
从陈寅恪简短“附记”的语气中,不难感觉到他对冯友兰的态度,特别最后一句“是更一游园惊梦矣”,包括了陈寅恪对当时现实的诸多感慨,自然也曲折表达了对冯友兰进退出处的判断。
吴宓是陈寅恪清华旧友,冯友兰也是老清华。晚年朋友相见,叙旧为先,结合陈寅恪对冯友兰思想的评价,“讵公”恰合冯友兰身份,“飞腾”为冯诗原词套用,这些暗喻均合陈诗习惯。此今典释出,此诗易于通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