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伟同志：

6.25信收到很久了，由于忙于别的事，几次想动笔给你写回信，都搁下了，实在感到歉疚。

你提的社会民主主义问题，3年前曾在同李锐同志、你、刘绪贻同志的通信中讨论过，现在重读旧信，觉得还是很有意思。这些信，如有可能，希望能公开发表，以便让更多人共享。

你要我考证两个问题。一个是当年第二国际时，恩格斯所信奉的究竟是“民主社会主义”，还是“社会民主主义”？第二个是：陈独秀当年提出的不叫“共产党”，而叫“民主社会党”，还是“社会民主党”？由于第二个问题比较简单，不妨先讨论。

认为陈独秀在建党初期主张不叫“共产党”，这个说法我以前没有听说过，出处何在？望告知。我的老伴王来棣1952年调到近代史研究所后，开头5年主要研究中共建党历史，曾采访过林伯渠、陈望道、施复亮、李达等三十多人，2008年出了一本《中共创始人访谈录》，有李锐同志序，又便当寄赠一本给你。她说她访问过的人，从未提出关于党的名称曾出现过争论。在建党过程中的1920年9月1日，陈独秀发表过一篇《谈政治》，把无产阶级专政同民主对立起来：“若不经过阶级战争，若不经过劳动阶级占领权力阶级地位底时代，德谟克拉西必然永远是资产阶级底专有物，也就是资产阶级永远把持政权抵制劳动阶级底利器。”同年11月7日在《共产党》月刊创刊号中更明确地说：“什么民主政治，什么代议政治，都是些资本家为自己阶级设立的，与劳动阶级无关。”这足以表明，当时的陈独秀对“民主社会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都不感兴趣。上述两篇文章，是陈独秀1920年最重要的文章，陈独秀思想研究者应该都知道。

现在讨论第一个问题。第二国际创建于1889年，是一个松散组织，内部分三派：①马克思主义派，以W.李卜克内西、倍倍尔、拉法格为代表，他们接受恩格斯领导；②无政府主义派；③改良主义派，1895年恩格斯逝世后，发展成为修正主义派，代表人物为伯恩斯坦。

但是1889年第二国际中的马克思主义派所信奉的已经不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是指1848年《共产党宣言》和1875年《哥达纲领批判》中所阐述的主张：通过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国家，然后实现无阶级的共产主义社会。变化源自社会民主主义思潮的出现。1869年W.李卜克内西和倍倍尔发起建立德国“社会民主工党”（爱森纳赫派），他们主张通过议会选举而不是暴力革命，来实现社会主义。1875年，“社会民主工党”与拉萨尔的“全德工人联合会”合并，成立“社会主义工人党”。两派合并时达成一个共同纲领，叫《哥达纲领》。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这个纲领持完全否定态度。马克思在著名的《哥达纲领批判》一文中，把“普选权、直接立法权、人民权利”等政治要求说成是“陈旧的、人所共知的民主主义的废话”。恩格斯则认为这个纲领中“差不多每一个字都是应当批判的”。由此可见，1875年他是反对“社会民主主义”的。

当时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并没有接受马、恩的批评，依然以《哥达纲领》为他们的宪章，而且影响力与日俱增。1890年改名为“德国社会民主党”。1877年党员人数3.2万人。1890年议会选举中，获143万张选票，成为德国第一大党，迫使历任普鲁士和德国28年“铁血首相”的俾斯麦下台。面对这一历史事实，恩格斯改变了抵制议会民主的态度，但直至1895年逝世前，他依然没有放弃暴力革命的主张，除非议会民主道路能确保无产阶级专政的实现。显而易见，他并不“信奉”社会民主主义。

社会民主主义思潮19世纪末在欧洲迅速发展。在德国以外，英国于1884年成立以肖伯纳为首的“费边社”，主张以代议制民主为基础，通过循序渐进的、逐步进化的社会变革来实现社会主义。流亡到英国的伯恩斯坦深受其影响，1895年以后提出一系列修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2007年，谢韬和辛子陵说马克思、恩格斯晚年信奉“民主社会主义”，把伯恩斯坦说成是正统马克思主义，列宁是修正主义，颠倒了历史事实。

谢韬和辛子陵把瑞典实行的制度称作“民主社会主义”，确如茉莉所指出的，是一种误解。瑞典人继承和发扬了德国社会民主党、英国费边社的思想，创建了自己的社会民主主义制度。它是政治民主、福利国家、社会公正的结合体。经济上，它实行的是私有制而非公有制，实行市场经济而非计划经济。意识形态上，强调个人自由、平等权利和互助互让精神，而非藐视个人生命的集体主义。实质上它是资本主义，而非马克思主义所定义的社会主义。

在大暑前后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才陆陆续续写了这些，总算可以交卷了。能否及格，请打个分。

祝

暑安！

许良英 2010-7-24

随信寄上来棣《中共创始人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