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4年10月的一天。国芳很早就起来了,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自己最喜欢的一件红格子上衣。天气非常晴朗,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驱散了罩在她脸上多日的阴霾。她就要离开柏树园这个小山村,去省城上班了。好事多磨,虽然第一次填表有人到招工的面前说她的坏话,以至于招工的和知青办闹僵了。她以为没有希望了,谁知峰回路转,又通知她去县里报到。消息来的太突然,以至于昨晚她一夜未曾合眼。
王老师,你走了就再不回来了?孩子们稚嫩的小脸望着她,一脸的疑惑和期盼。虽然她在这个小山村代课仅仅九个多月,但她和孩子们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只有和孩子们在一起才会露出笑容,是孩子们的纯真无邪在时时轻抚着她心灵的伤痛。
这个村子太小了,才九十多口人。原来没有学校,村里只有七个上一年级的学龄儿童,二年级的学生就去大队完小了。也可以说这个学校是专门为她建的,原来队长是准备让她轮流去学生娃家里吃饭,可是她不愿意,非要自己做饭吃,队里就给她买了一套炊具,连碗和盘子甚至筷子都配齐了。干部和社员们还常常给她送来各种好吃的东西,并且派有专人给她担水。她在院子里开垦了一小块菜地,种了一些西红柿,茄子、葱和辣椒,还有豆角。队长派人给她送来两袋化肥,孩子们一下课就帮她侍弄这些植物,跟她一起拔草,捉虫。
实际上说不清是她在教哄孩子还是孩子们在陪伴她,反正队里每天要给她记上十分工。她知道这是县里的安排,她知道全县一千多知青,没有一个能够享受到她这样的待遇,象她过的这么舒适,这么轻松。然而她很郁闷,她宁愿时光倒流,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是原来的她,傻乎乎的跟在那些大知青们的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干那些很累又脏兮兮的农活。
(二)
记得来的那年冬天,刚过元旦,还没有过春节,社员们开年终分配的会,说是一个工一毛七分钱。她哭了,害怕干一年连回北京的路费都挣不出来。慧芝姐安慰她说别怕好妹妹,只要我们能回家,你就能,回不了家大家都不回。慧芝姐和她同住一个窑洞,像妈妈那样疼爱她,她是老高三,比自己大五六岁。隐隐约约听别的知青们说慧芝姐出身不好,可能爸爸是右派吧,真可惜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不知为什么她晚上还经常在油灯下看书,眼睛本来就不好。还戴着副白边近视镜,干活时很不方便。晚上看完书她就吹了灯,把蚊帐放下来,其实哪里有蚊子,一年四季的挂个蚊帐,大概可以接灰尘-----慧芝姐很爱干净。有时候她会像变戏法一样忽然摸出一个煮熟的鸡蛋递过来,有时还会像哄孩子一样把鸡蛋皮剥了掰成两半喂到她嘴里。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竟变成现在这样。开始她以为大队民兵连长跟慧芝姐谈恋爱。她小,瞌睡多,干了一天活很累早早洗洗就睡了,而且睡得特别死,别人把她抬出一百里地她也不会翻身的。有一天她感冒了,咳嗽咳醒了,觉得慧芝姐在床上乱动,哼哧哼哧地响,好像还有一个人,肯定是民兵连长,她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可能在亲嘴吧?她想。这不关她的事。但是她也为慧芝姐不平,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就因为出身不好最后跟了一个农民,就算他是民兵连长吧,那也配不上慧芝姐,她觉得挺可惜。现在想起来千不该万不该问慧芝姐那句话,她当时确实没想什么,她笑着几乎是脱口而出,“昨晚你和谁在一起?老实交代!”记得慧芝姐脸色大变,象突然得了什么病,苍白苍白的,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搂着她悄悄地说,可不敢乱说,好妹妹!好几天慧芝姐都沉默寡言,看上去心事很重。
一天晚上,她和慧芝姐都睡的很早,她早早的进入了梦乡,乘着火车向回家的路上飞奔……忽然好像行李架上的旅行包落下来,砸在她身上,很重,嘴也被压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惊醒了,一个健壮的男人压在她身上。慧芝姐!她想喊,但嘴被捂住。一股热烘烘的汗臭,他就是民兵连长!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抓来抓去,她拼命挣扎着,但是无济于事,她太瘦弱了……她精疲力竭了。她终于放弃了反抗。她想起了北京的爸爸妈妈,两行泪水静静地从眼角流了下来。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既没有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也不是风高月黑,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个平常的夜晚,一支污浊的罪恶的笔改写了国芳一生的命运。
这是为什么呀?慧芝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还不到17岁呀!慧芝姐把她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喃喃地说,姐对不起你呀……她也感觉到了从慧芝姐脸颊上流下的眼泪,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
认了吧,慧芝姐说,支书和他是亲戚,他有权,他说了以后有招工的让我们先走,离开这鬼地方。认了?认了!事情无法挽回了,我们就是把他告了,把他抓起来,我们的名声也完了,以后我们的日子更不好过。就一条,千万别怀孕!姐给你预备了这东西,记住,他不戴,你就坚决不干!国芳接过这东西,一把摔在地上,我还让他干?慧芝姐拣起这东西又塞给了她,拿着吧,万一呢?
国芳把那天夜里的内裤床单卷起来,放在箱子的最底下。这样做出于什么目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作为证据告他?她觉得慧芝姐的话也有道理,那样只能让自己身败名裂;留着证明自己的清白?能吗?这只能证明自己的愚蠢、耻辱,别的什么都不能证明。
(三)
民兵连长终于可以大白天大摇大摆地进出她们的窑洞,俨然成了这个小王国的皇帝。而此时国芳才知道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她连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那时知青之间流传着一句话:“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不敢面对每一个人,她觉得好像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事,而每一个人都不愿意当面说破,每一个人都在背后嘲笑她。
虽然慧芝姐对她比以前还好,但她那充满慈爱的母亲一样的形象被撕的粉碎。她认为她要负责的,倘若有朝一日这事情放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那么,第一个要抓的是民兵连长,而第二个就是她!活着太痛苦了,在山上干活的时候,她望着山下那弯弯曲曲的象洁白的哈达一般的黄河,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龌龊的人,她应该跳进黄河,她不想洗清自己,只想让生命重新受一次圣洁的洗礼。按照科学来讲,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也就没有痛苦了,就彻底解脱了。但是她没有勇气去死。爸爸妈妈还盼着她回家,她还有一个弟弟,留在北京上班了。上次从北京回来,弟弟说,姐,你为什么不多住些日子呢?你那山西比北京好?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回北京。
然而71年9、10月份的招工她们两个都没有走成,不过那一次民兵连长说,那地方不行,铁厂,在深山老林里,比咱村离县城更远,再说铁厂女的去了也受不了那苦。慧芝姐终于盼来了1972年的春天,她上大学走了,是工农兵学员,去了安徽的一个什么学校。慧芝姐临走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她,并一再嘱咐她要忍耐,会有出头的那一天。民兵连长没有食言,他确实起了决定性作用。这让国芳看到了一丝希望。她盼望着下一次招生的早日到来,她甚至幻想着也许还能够回到北京去上学。实际上她更愿意去上班,她的文化基础太差了,上学无异于受罪。
国芳觉得必须让他作出承诺,他已经把她毁了,可是不能毁她一辈子。象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她不想再继续了。民兵连长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他对她已经不感兴趣,她肯定又有了新的猎物,这个恶棍、色狼、这个应该千刀万剐的东西!但是他对她必须负责,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让他白占了便宜。这一天她约他晚上谈谈,跟他摊牌。民兵连长如约而至。他说,他保证今年年底招工把她送走,但是条件是她不能再象死人一样,要好好配合他。说完他象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丢到床上,开始扒她的衣服……
忽然敲门声大作,“开门!开门!快开门!”国芳脸色惨白,缩成一团。她听出了门外的北京话,有男的,也有女的。民兵连长迅速穿好衣服,把门打开,企图夺路而逃。但是他没想到四个男知青进门就把他按在地上,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打。又进来两个女知青,迅速把国芳护住,帮她穿好衣服。此时的国芳已经只会哆嗦不会说话了。民兵连长当过兵,身体很强壮,但是一是做贼心虚,二是知青人多,又义愤填膺,所以一通暴打之后,一点招架的力气都没了。知青们拿一根绳子七手八脚地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扔上一辆拖拉机,连夜赶赴县城。事情做的干净利索,等到大队得知消息,六个知青押着民兵连长,护着国芳已经开出四十里地了。
(四)
当县公安局的人与国芳谈话的时候,她好像还没有清醒过来。好一阵,她突然暴发出号啕大哭,象山洪暴发势不可挡,象大堤决口一泻千里;那无尽的屈辱,那无尽的哀怨顷刻间随着这阵阵哭声和滔滔泪水奔腾而出……仅一天,她就象经历了百年沧桑,脸整整瘦了一圈,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民兵连长供认不讳。国芳放在箱子底下的内衣内裤也都交给了公安局。正赶上那年江青有个讲话,严厉打击强奸女知青的案件。县里召开万人公审大会,民兵连长判了八年。
开大会那天,国芳趴在县招待所一个房间的床上,头埋在被子里想心事。说是想心事,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知青办的两位主任老孙和老陆几次来看她,她都没起来,那一天她没有吃饭。自从出了这事,国芳一直被安排住在县招待所,吃住的费用由县里出。县革委会领导指示,尽量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只要县里能做到的。当时,她说她想回北京。县里说行,只要北京接收,县里一定积极去办。
但是北京方面却始终不肯松口,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上边没有精神,下边谁也不敢开这个口。老孙出了个主意,给她换个环境,找个没有知青的小村,不干农活,当个老师哄孩子,等有机会再给她往北京转。国芳也同意这样,她觉得县里已经尽力了,她也不能在招待所永远的住下去。县里研究半天决定把她安排在柏树园村。这个村人少,富裕,水源丰富;离公路近,坐车到县城半个小时。就是骑自行车,也就一个多小时,只是柳桥有一条大沟,翻过大沟就到了,一马的油漆路。临去时,国芳说如果回不了北京,有招工的也行,不过一定在外地,离这越远越好。老孙和老陆说,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优先考虑你,你在那主要任务是养身体,我们会经常去看你。
(五)
1974年9月,县里接待了山西铁三局的招工人员。铁三局招列车员指标100个,必须是户口还在农村的知识青年,百分之七十的女生。这消息顿时传遍了每一个有知青的生产队,知青们天天往县城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名铁路职工,以后再回家就不用为路费而发愁了。很快100张招工表都填写好了,体检也已经结束。
在老孙的办公室,招工的人从一沓表格中抽出几张表递给老孙,说:这个国芳我们不能要。为什么?老孙问。有人反映这个人有点问题。有什么问题?!老孙勃然大怒,我看你才有问题!100个指标,你拿走我5个,你收了人家多少礼?招工的忙说,这是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哪都这样,别的地方比你这还多。老孙说,哪都这样,我这就不这样!告诉你,这个人,你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你不带没关系,一个也别带!你回去吧,你去问你领导,这指标是给谁的,我一千四百个知识青年,压力多大你知道吗?让给你5个,我夜里睡觉都不安稳!你还在这挑肥拣瘦!我这一个人也不放!你走吧!说完,他竟连推带搡的把招工的人轰走了。
招工的人当天就回了太原。一去将近二十天没有消息。许多知青为此很是埋怨老孙,认为他有点多此一举。但是老孙却不以为然,他和几个经常去他那里玩的知青们说,我们不怕他们。没有我签字盖章,他那5个人就别想走!他还得回来,他不回来这指标一过12月底就作废!他能让它作废?要依我以前的脾气,我一个指标都不给他!(顺便提一句,老孙曾在天津当兵,转业时为连级,开始分配到县法院做法官。后来不知得罪了谁,发落到公社管知青,后调到县知青办当主任)果不出老孙所料,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那招工的人回来了,答应全部带走,再也不提上次的事。
(六)
国芳骑着从队长那里借来的自行车上了公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马上就是铁路工人了,每月可以按时拿工资,一年一次探亲假,更重要的是她到了一个新地方,可以重新书写自己的人生了。
她骑得很快,很快就要翻柳桥的大沟了。柳桥大沟很长,大约有两公里,下到沟底一公里,上来一公里。一般当地人骑自行车过这条沟的时候,都要下车推着走,只有年轻的小伙敢骑到沟底----也难免被人讥为二杆子。国芳太高兴了,恨不得飞到县城。若是平常她肯定会下车推着走,然而此时她竟然忘记了下车!于是自行车像一支离弦的箭飞了出去,她再想下车已经不可能了。她想使劲按住车把,但是她按不住,自行车几乎跳起来了。她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她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在自行车上了,她连喊都没有喊出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觉得浑身疼,一动也不能动,几乎全身都被白纱布裹得紧紧的。慢慢的她看见了这是医院的病房,头的上方挂着输液瓶。醒了,醒了,是老陆的声音。屋里好几个人,老孙,老陆,原来插队村里的几个知青,还有柏树园的队长。
终于醒了,真怕人,你昏迷了四天哪!还好,脑袋没事,老陆说。“我,”国芳尝试着看能不能说话,“我,我还能去,铁三局吗?”老陆说,不要想那些,好好养病,等身体养好了,咱想上哪就上哪!她知道去不了铁三局了,这个样子哪都去不了。老陆说,你命大,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经全面检查,她的左肩胛骨、左右小臂,左脚脖子粉碎性骨折,幸好头部滚到一堆虚土上,否则十有八九没命了。
此时县革委会同意了知青办的建议,与北京上山下乡办公室取得联系。经多方努力,北京方面同意将国芳户口转回北京,并同意国芳回北京做进一步治疗。
一个金秋的早晨,一辆救护车徐徐驶离了县城,驶离了中条山,开赴北京方向的漫漫之路。车上躺着裹满纱布的国芳,护送她的是知青办主任老孙和县医院两名医护人员。
望着窗外不时闪过的树影和偶尔飘过的白云,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北京。很快就要到家了,很快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爸爸妈妈了。她太小了,来的时候刚刚过了16岁的生日。从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无时不刻地幻想着重新回到北京,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终于可以回北京了。“小弟,姐回来了……”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静静地从眼角流了下来。
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