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鸿寅:棋人,奇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04 次 更新时间:2013-11-20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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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鸿寅  


中条山的农民玩一种推石子的游戏。两个人在地上画一个正方形,中间打一个叉,连上四角就是棋盘。然后你用两个石子,我以两个棍棍当棋子,你推我堵走起来,简单而有趣。当然也下象棋。知青的到来使村里的象棋爱好者棋艺大长。我们队六个男知青四个下棋,一个较厉害,三个水平相当;但是赢贫下中农还是绰绰有余。这多少让劳动处于下风的知青找回一点面子。

县里每年举行象棋比赛。冠军是北京知青,叫郝铁扬。他不是跟集体来的,是从内蒙转插回乡的知青,听说小时候拿过北京西城区少年亚军。郝铁扬的父亲据说十三级,县里对他也是另眼相看,所以早早安排了工作,在某厂当电工。电工本身事情不多,遛遛逛逛,他就到处访高人切磋棋艺。不知听谁说,三门公社有个刘念春,下棋挺厉害,就到处找人引见。

刘念春是北京53中的高中67届高才生,因为出身问题,既不能上大学,也难以安排工作,只得天天扛着大镢头种地。听说他爸是司徒雷登的学生,应该是个很大的知识分子。你想这司徒雷登是毛主席点名别了的人,刘念春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那年春节,刘念春还在北京探亲未归,这郝铁扬的邀约就寄北京去了,无论如何回来时发个电报,他一定要亲自到三门峡火车站去接。果然,刘念春来的那天郝铁扬真去三门峡接了。这可真不简单,县里插队知青连北京的带天津的1400人,在县城工作的也有二、三百人,让郝铁扬如此器重的还只有刘念春一人。

那时火车从北京到三门峡需要开17个小时,火车上必须过一夜。中午1点多到,顺利的话,坐摆渡过了黄河到县城得三点以后。那时买不起卧铺,人还多,来回来去要带很多东西,坐火车是很累的。刘念春昏昏沉沉的到了郝铁扬的工厂宿舍,吃了饭,就要开擂。刘念春说不行,我一夜没睡,你让我歇会行吗?好好好,你在我床上躺会儿,我给你沏杯茶,你想一屋子观擂的,刘念春能睡着吗?躺了一会,起来喝口水应战。

郝铁扬宣布:诸位,看,行,谁他妈也别说话,是要说话,别怪我不客气!这可不是赶庙会,这是正式比赛!嘿嘿,就得象铁扬这样,要不鸡一嘴鸭一嘴就乱了。棋迷们还就是服气铁扬,一屋子人跟没人似的,鸦雀无声。裁判宣布开始,两人你来我往杀将起来。下了不到三个小时,郝铁扬连赢三局。这战绩对刘念春来说从未有过,不啻受胯下之辱,就是再有涵养,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就说,今天我也回不去了,你给我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咱接着练。郝铁扬欣然应允,他也知道今天多少有点乘人之危,如果不同意,会让人耻笑。

第二天,比头一天人还多,经过厂里同意擂台赛搬到了会议室。又一番昏天黑地地厮杀,下了近五个小时,刘念春力取三局,郝铁扬惜败,可见还是刘念春厉害,而那郝铁扬也非等闲之辈。两人回到宿舍,坐着喝茶聊天。

两人是惺惺相惜,好汉英雄。聊着聊着,那刘念春忽然盯住郝铁扬不动。愣了片刻,铁扬笑了:怎么,要给我相面?谁知刘念春竟说:你眉心发暗,定有一灾!郝铁扬哈哈大笑,你看咱是信这玩艺儿的人吗?刘念春说,你还是小心点,危险的活别干。郝铁扬又一阵大笑。

一天早上刚上班,有人告诉郝铁扬去厂办公室,说厂长找他有事。刚推开办公室门,就有两个穿蓝色警服的警察上来把他拷上了。你的案子犯了!怎么回事?郝铁扬一头雾水,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原来,郝铁扬在内蒙插队时交了个女朋友,后来不明不白地死了,尸体是在一口枯井里发现的。紧接着郝铁扬就转插回了自己的老家----山西。警方调查时,原先队里的知青有三个人作了对郝铁扬不利的证词,于是内蒙警方与山西警方联系,决定逮捕郝铁扬。

事情发生后,厂里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最多说铁扬狂妄,谁也不相信他会杀人。倒是刘念春名声大噪,整个县城都嚷嚷遍了:那个下棋的知识青年会算命,会看相,神啦!

我和刘念春较熟,后来县里一中聘他交初三语文,我当时已调到文化馆,仅隔一条巷子。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我那。聊天,下棋----不过我这棋就没法跟他下了,必须让子,只有让一套车马炮,我才能顺利赢他,很没劲。他天天早上起早练气功,还拉着我练,我这人干什么都是虎头蛇尾,只练几天就撤退了,可是他不,从不间断,身体也特棒,还练拳,很地道,在三门峡有一次打公用电话,遭四个小痞子袭击,他都没吃亏。

他很穷,据说北京的家被抄的一干二净,象现在销售的毛坯房。他见谁都很谦恭,没有多少话,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永远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四个口兜的那种上衣,但很干净。同样,关于他的家庭情况都是听其他同学说的,他也从不提及。他留着短短的平头,已经花白,布满沧桑。我问郝铁扬的事,他只笑,不说话。

人们说郝铁扬完了,因为那年头冤假错案特多;然而事情并没有象人们预计的那样,而是忽然出现了转机。郝铁扬在看守所坐了仅二十几天,就被释放了,说是内蒙那头把案子破了,真凶已经伏法。因为郝铁扬老家是我们县的,亲戚很多,所以在看守所里也没受什么罪,只是受了一场虚惊。

郝铁扬出了看守所先找刘念春,非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这叫刘念春没法回答。你说不灵吧,郝铁扬进去了;你说灵吧,进去没几天又出来了,毫发未伤!他还是笑,不答。郝铁扬不依不饶非让他说,刘念春没办法了,最后说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郝铁扬也笑了,说,对,我是福,不是祸!哈哈哈哈!然而一年后当郝铁扬想起刘念春这句话时,竟吓得魂飞魄散!

两人此后参加了一次地区举办的中国象棋比赛,刘念春拿了第三,郝铁扬拿了第七。

1979年刘念春办病退回北京,检查身体时没毛病,这怎么办?他叫我给他出主意,我想了半天,没别的办法,只有一样----改体检表。我改的天衣无缝,谁知他看我改着很容易,竟在交表前又偷偷改重了一点,遗憾的是改脏了,露了马脚!又找我来了。你干吗画蛇添足?我很埋怨他。他说,唉我不是想重点好批吗?……

真是当事者迷,那么聪明的人此时竟也乱了方寸。后来我俩商量找老陆(知青办主任),实话实说,争取同情。反正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老陆真是好人,非常善良的一个女人,四十多岁。听完刘念春的哀求,竟然没有任何斥责的话,甚至连批评都没有,就把表收了。过了几天,通知他办手续。我们很多知青提起几任管我们的知青办主任都是非常感激,因为他们从来不难为我们,总是尽可能帮我们,这也是我们怀念中条山的原因所在吧。

刘念春走了,郝铁扬没了对手,感到很空虚,好在每年要回北京看父母,就顺便找念春下棋,两人还能见面。然而有一天晚上下大雨,厂里突然停电,一查是电路短路,郝铁扬去配电房维修,起了大火,幸好还有别人在场,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但有一只手不能伸直,脸部已是面目全非。县里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们又到处嚷嚷,说刘念春给郝铁扬相面说的是这次大火,应验啦!小县城沸沸扬扬地传播了好久。

1992年,刘念春携夫人海燕和我好友李琨来我处看我。此时我已调回河北11年,多年不见,感慨万千。李琨说,刘念春蹲了好几年大牢,是为了西单民主墙的事。现在好了,下海经商了。我惊奇地发现,刘念春一头乌黑的头发!这是怎么回事?他露出那熟悉的微笑,憋的,他说,一进去就给玩一个大秃瓢,后来长出来的就全是黑的了!太拍案惊奇了!

念春原来的夫人屈于各方面的压力,于念春入狱后的第二年提出离婚。新夫人海燕才22岁,军人家庭,很乖巧的一个女孩,不知吃什么东西了(念春语),非要嫁给他不可,因为这事她跟家里闹的天翻地覆慨而慷。

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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