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村子里的故事
我插队的小山村共有102口人,22户人家比较集中地居住在中条山脚下的一条浅浅的沟壑里。村里有村村通,就是县广播站在每家院子里拉的铁线小喇叭,一天广播三次,先是新闻,然后是文艺节目,大多是当地的蒲剧样板戏和眉户戏。再然后就是大队主任讲话,一般是讲生产形势和任务。开头往往是一段毛主席语录:有时是?要把牛喂好?,有时是?要把棉花种好?,有时是?不要多生娃娃?----,用哪一条,要看需要。
村里特穷,没有电。全村没有一个收音机,只有生产队有一只手电筒,被赵本山戏称的家用电器。家家住的是土窑洞,外观简陋、破旧,里面一片漆黑。
队长是个很英俊的庄稼汉,在我们眼里有50多岁,后来一问,才知道只有36岁,他儿子比我小一岁,17岁,刚刚读完初中,也回村参加劳动。妇女队长是个16岁的女孩,长的人高马大,像30多岁,我们不知道,管她喊大嫂,她就笑。
村东头有一口井,是全村人的饮用水源。井口用石板盘着,紧靠井北边是一个很古老的辘轳,上面缠着大拇指粗的牛皮绳,长长的绕着两层,约有40多米长。水不多,但够吃。望着井底,深深的,可以看见自己的脸。
村里与我们同龄的年轻人一共有6个。有存在我们去的第二年结了婚,媳妇是他家的一门远亲,说是出了五符。还有一个贫协组长巷娃,正热恋着小队会计的小姨子----大队妇女主任的妹妹----一个带着一岁男孩的河南妹。巷娃一米八二,身体强壮,大眼睛双眼皮,很漂亮,按现在的话说,绝对是个帅哥,性格温柔,一说话就脸红。但因为太穷,他只好在本村找。可是村里没有姑娘,有也都外嫁了。幸亏有这一个,而且与他年龄相当。能够嫁给他,不要彩礼,他已经千恩万谢了。巷娃非常喜爱这个男孩,经常抱着他甩来甩去,身上哪怕只有一分钱,也要给这娃买块糖吃,以表示对爱情的忠诚。
另外四个:天义的哥哥在大队,据说跟公社县里的人很熟;志有就是队长的儿子,他俩已经说下了媳妇,我很奇怪他两家哪里来的钱;而铁治和喜发是铁定的光棍了。铁治放羊,一穷二白,一群羊属于他的只有两只。他是长工分,一年365天,天天有工分的。但是见不到钱,因为村里有许多欠款户。玉发上头有两个哥哥,下头一个弟弟,只有老大娶了媳妇,老二患小儿麻痹症后遗症,是个残疾,走路跛,已经注定是光棍了。家里又一贫如洗,所以对他的婚姻问题,一家人都死了心。
山西的买卖婚姻十分严重,娶个媳妇要花一两千块,最少也要千八百。那时一个劳动日分一两毛钱,玉米收购价八分五,小麦一毛三分九。粮食不够吃,靠返还粮和自留地的一点收获来贴补。一千块是个什么概念?怕要吓死人。农民没有钱,养几只鸡,下了蛋必须卖给供销社,五毛九一斤,供销社卖六毛五,赚六分钱。农民最多养十几只鸡,鸡蛋换点煤油和盐巴,显然,如果从鸡屁股下抠出个媳妇来,就等于做梦娶媳妇,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那时农村娃的唯一出路是当兵。到了部队,即使提不了干,复原后县里也给安排工作,一下子变成了城市户口,每月一个小秋收。但当兵除了政治条件身体条件以外要有一定的人事关系。我村里有三个当兵的,一个在湖北,提了干。一个复员后在垣曲铜矿工作。最后一个晚,赶上哪来哪去,完璧归赵了。
(2)全喜的故事
村里最能干的应该算是张全喜了。我们去时,他36,7岁,瘦瘦的满脸皱纹,也像50多岁。张全喜哥俩,他哥哥张喜来放羊,高个子,喜欢发表议论。张全喜不,很少吭气。但是农活里的十八般手艺,他什么都会。据说农活里最叫板的手艺是摇耧,种麦子时,把式们一边吆喝着牲口,一边抖动着手里的耧,使麦种均匀地漏下去,播种到地里。而只有麦子从地里长出来时,才能看出摇耧技术的高低。好把式播种过的麦地,长出来的麦子每一垄都很均匀,而把式孬的则是一疙瘩一块的,有地方多,有地方没有,像癞子头。
不光农活,张全喜还会木匠、泥瓦匠。村里所有的门窗,桌椅几乎都出自于他的手,不过不是很细致,但是能用。农具的修理也是他的事,他甚至会打棺材。他还是泥瓦匠,村里打窑洞,抹墙,封门口,他都是一把好手。他干活肯动脑子,不紧不慢,会使巧劲。他从不甩开膀子大干,从不气喘吁吁,从不伤痕累累,同样的活儿,往往是他先干完,而别人还在出大力流大汗。
哥哥张喜来七八个孩子,一排一溜儿,都、来、米、发、索、拉、西,数不过来。张全喜老婆不生育,他收养了一个男孩,还养着他的80多岁的老母亲。他不停地干,是村里挣工分最多的劳力。可是他分不到钱,因为欠款户太多,那些孩子多的,分口粮多,占用了村里的粮食款,而他们却无力偿还,他哥就是欠款户里的老大。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积累下去,张全喜的账上有几百元的存款,却一分钱也取不出来。
张全喜的自留地里长着全村最好的庄稼,一来他家人口少,自留地少,二来他勤劳,把块地整的像块绣花布。我们私下谈起来时,他说他希望搞包产到户,要不,他再能干也是受穷。但他仍是全村最富裕的户,过八月十五时,可以郑重其事地摆上一桌,虽然胡萝卜丝,白萝卜丝各算一盘菜,但也能凑起八个菜。1970年中秋节,他请我们几个男知青吃饭,八个菜中央还有一个砂火锅,里面有粉条豆腐,炸鸡蛋切成的丝,还有十几片带皮的五花肉,炭火很旺,烧得火锅咕嘟咕嘟滚,冒着热气,满窑洞里喷香,让我们垂涎欲滴。
大概是1974年吧,他母亲去世,八十五、六岁,称得上是高寿了,又过了一年,他媳妇害病,先是公社医院,又是县医院,治不好,后来到了三门峡医院也没看好,癌症。折腾了不到一年,走了。算是心疼他,没把他的积蓄花完。那时他也找生产队借了不少钱,彻底沦为贫下中农,心安理得地当上了欠款户。
我2004年、2008年两次回村都见了张全喜,他后续了老伴,儿子也成家了,并且有了孙子。第一次他不在家,他儿子骑摩托车把他从地里接回来,满身灰尘。第二次他正在晒山楂,我对他说,如果早些分地,他可能早就成了财主。他笑了,说啥呢,现在不是老了吗!不过,土里刨食终究靠不住,一个病人,就能把你拖累死。如今他盖了新房子,不住窑洞了,但是没有什么家具。我说:你不是木匠吗?打些家具啊!他说,木头太贵了,我这木匠早就荒了。他笑了笑,说,凑乎吧,跟你们城里人没法比,就是落一个自由,穷自由。
(3)来娃的故事
村里还有一个喜来,姓吴。为了区别张全喜的哥哥张喜来,大家喊吴喜来叫?来娃?。来娃大我三岁,属猪,是我村学历最高的人,读完了初中,他也应该是我村最有才的人。来娃长得很精神,大眼睛,双眼皮,鼻直口方,站直了也有一米八左右,可惜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后来就再没站直过。他就是前面提到的玉发的二哥。
本来吴家这一辈,家谱规定中间的字是个?玉?字,老大就叫?玉生?,轮到来娃叫玉来,可是稀里糊涂竟叫成了喜来。据说,来娃生下来特别好看,他妈特别喜欢,就叫成了喜来,但人再穷,家谱是不能乱的,所以,上学时还叫玉来。后来他患病,高烧不退,最后落下残疾。妈哭得死去活来,觉得本来家里就穷,这一来,娃这一辈更完了。村里没有哪个娃读过初中,但来娃妈非让他读初中,说,娃惜嚯(方言:可怜),叫娃多读两年书,少干些活路。花点钱心安些,妈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来娃总是留着一个分头,见人很有礼貌,笑得很得体,虽然跛,却给人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感觉。他口才很好,说点什么很有条理,而且滔滔不绝。来娃会拉板胡,还会唱曲。友存结婚时,他自拉自唱。板胡拉得有滋有味,他摇头晃脑,如醉如痴;唱的时候慷慨激昂,特有激情。村里人又是鼓掌,又是喊叫;我听不懂,觉得不是很好听。但板胡听着还不错。
听说,来娃参加过县里的残疾人曲艺队,曾经跟着他们在各个公社各个村演出,混碗饭吃。不久他不干了,说剩不下钱,翻山越岭的,有点吃不消。来娃和知青比较密切,他比我们学历还高,因为我们初中没有毕业。村里人一般人不会下象棋,因为认不全那几个字。来娃下象棋,居然下得还不错,敢跟知青干,偶尔还能赢。老实说,我们队六个男知青,没一个长过来娃。虽然我们自己未来是什么命运我们还不知道,但是来娃肯定要打一辈子光棍,这一点已经不需要论证了。老天真是不公平------我们都这么认为。
凭良心说,不管谁当队长对来娃还是很照顾的,当然工分不高,8分5,跟妇女队长一样,比较公平。他本来也是经常跟着妇女干的,外号叫妇女二队长。哥哥经常要出去搞副业,或者去石膏窑挖石膏,或者上煤矿挖煤,或者下山到盐池担硝,总之是凭气力换些钱回来。来娃的嫂子是从山里嫁过来的,年轻,还没有孩子。一天到晚也跟着大家干活儿,穿得花枝招展,爱说爱笑爱热闹。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个妇女只要有来娃领着干活,就拿他说笑,结过婚的女人在一块啥话都敢胡球说,来娃有时也顺势骂俏,占点小便宜,不过动真格的还没有,毕竟腿脚不利索。来娃哥哥常不在家,嫂子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免不了让来娃帮忙。当然来娃是有求必应,自己嫂子的事不就是自己的事嘛?久而久之,那杆妇女就拿这叔嫂说笑,越说越不象话。不过这在农村是常有的事。
后来越说越玄,或是来娃半夜钻嫂子窑里去了,或是嫂子钻来娃窑里去了。甚至连来娃妈都听到了风言风语。此时的来娃妈已经五十多岁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她什么也不说,她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哥哥回来当然是听不到这些了,没有哪个人无聊到这份儿上。
事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我离开,什么都没有发生。来娃果然打了一辈子光棍。
我2008年10月回村,见到了来娃嫂子,70多岁的人,穿戴还是很干净,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叽叽喳喳,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地说起来没完,真是秉性难移。
后来我找到来娃,印象中的小分头变成了短短的平头,灰头土脸,61岁,不显老。虽然不显老,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活泼,木讷得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住在别人家里,给人家看家。那人在外面做生意,估计是要给他一点报酬的。屋里满地都是玉米,大概是刚刚剥完皮,正准备晾晒。他让我坐,我看看没有坐的地方,就谢绝了。
过去我俩之间的接触是比较多的,所以我见了他有点激动,我以为他也会激动。可是没有,我们握了握手,他很快就松开了,脸上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的多。望着那熟悉的面孔,我忽然想起那时候村里的流言蜚语,此时竟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那事真的有过吧?我真的希望它确实曾经发生过。
(4)随年的故事
村西头给知青下了一个院,打了六孔窑洞。但是窑洞打成后是不能住人的,有的要放三年,坐北朝南向阳的,最起码也要放上一年,因为太潮湿。为了让知青早日住上新窑洞,队里决定让饲养员都集中在这里。牲口热量大,暖上一年半载,兴许就能住人了。随年老汉就在西头第一孔窑。随年老汉多大年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我们喊他?大爷?。他喂牲口,六条牛加一匹骡子。村里二十多条牛,只有两匹骡子,他喂着一匹,可见村里很信任他。
说老实话,文化大革命对于中条山的一个小山村来说影响不大,虽然喇叭里一天到晚喊着斗来斗去,但贫下中农没有一个当真,他们沉默地活着,每天把日头从东扛到西,晚上蹲在黑乎乎的窑洞里,守着那豆粒大的煤油灯光吸溜吸溜地,喝上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糊糊。中老年人不吃晚饭,他们说吃了不舒服,而且早上起来还饿;而晚饭不吃,早上肚子却是鼓胀鼓胀的,没有饿意。这是个什么道理,我至今没有搞清楚。
随年老汉不爱说话,就是迎头碰上我们,也装做没看见,自顾自走自己的路。你要是喊他,他看都不看你,就?啊?一声,再没了下文,继续走他的路。
那几年学大寨,一年一个新道道。秋后一天,公社下来通知,让我们大队的四个自然村,七个生产队每个队派一个饲养员,代表生产队到大队赛牛。以往赛牛,是几个评委评比,类似于现在的歌手大赛。这次不同,牛要上秤称,以体重为依据,比评委评分科学,防止作弊。比赛前三名有奖,第一名奖励二百斤苞谷,很诱人。随年老汉的牛大,队里决定让他去,不过谁去估计也得不了奖,比起别的队,我们队不占先。
村西头路南有个水坑,很大,锅底状。村子东高西低,每逢夏秋下雨时,东边流来的水全部流进水坑,形成一个水池,村里人叫?坡池?。池里的水黄黄的,羊屎蛋蛋飘一层,不能饮用。但妇女们在里面洗衣服和被子,也有些孩子在天热的时候,跳下去游?狗刨?。犁地的老汉收工时,干了一晌活的牛们总是下坡池美美地喝上一顿。这已经成了习惯。
秋后正是坡池水多的时候。因为赛牛,队长吩咐随年老汉,牛不出工了,净等着后晌去比赛。在家里多吃点,肚子里东西多总能增加点分量。吃罢晌午饭,随年老汉吆喝着牛,向大队走去。
走到坡池边,六条牛条件反射,呼啦啦下了水,闷头喝起来,随年老汉吆喝半天,不管用,只得任它们喝。喝得滚瓜溜圆,来到大队。牛差不多到齐了,有些称完了已经回去,还有许多看热闹的社员。那时没什么娱乐,大队有点事,看的人特别多。
轮到随年老汉,牛被吆到一块大木板上,开始过磅。没想到随年老汉的牛最重,称了5条,平均分量都暂居第一。因为比别人的牛重许多,估计随年老汉把二百斤苞谷挣到手了。最后一条牛比较犟,死活不肯上那块木板。随年老汉就拉着绳子喊:?喔,喔,?他拉,牛就往后坐。一个娃从后面给了牛一鞭子,拉锯式的进退了几次,忽然牛猛地站住了,哗啦啦,尿像瀑布一样流下来,顿时地就湿了一大片,周围的人就笑着往后躲。随年老汉和在场的干部都愣了,紧接着,称过的那五条牛像受了传染,也都哗哗地尿起来。大队部门前尿流成了河。
自然,随年老汉的成绩宣布无效,冠军还是让别的队拿走了。队长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冠军本来就不是我们的。谁知随年老汉却认了真,很长时间竟然不出门。后来,听说赛牛取消了,他才出门。打这以后,谁要是喊他,他干脆装没听见,连?啊?一声都省了。
那年我回村,和巷娃一起看我们共同住过的窑洞,路过那坡池------不过里面已经没有水了------我想起随年老汉,随口问了一句,?随年还在不在??巷娃说,?早不在了,死了大概有十多年了?。我说,?坡池没水了,牛也没喝的了。?他笑了。
一会儿,他又说:?你说,这年头掺水的事还少么??
(5)绒草的故事
前村的绒草大婶是烈属,一个儿子在太原上班,家里就她自己。儿子接她去太原,她去过一次,嫌乱,待了三天就跑回来了。她男人小麦1951年当兵走再没有回来,后来县民政局送来一块?光荣烈属?的匾和一些抚恤金,她才知道娃他爸死在朝鲜战场上了。
绒草大婶没改嫁,多少人提亲都被她推了。就这样一熬十几年,娃后来也继承他爸的遗志,当兵去了雁北,复员后组织上照顾烈属,在太原给安排了工作。
绒草大婶还是坚持参加劳动,她也不指望挣那两个不值钱的工分,主要是跟婆娘们在一起热闹,日子过得快。因为是烈属,绒草大婶没受挣,即使在大饥荒,吃食堂的年月,别人挨饿,她娘俩也没受委屈。县民政局年年都要慰问,多少都有表示。村里人说,小麦一条命换绒草一辈子不愁吃喝,值!
绒草生性善良,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有一次知青的馍馍让猫叼了,两个知青追着打猫。绒草看见,就拦住了,非常认真地,低声说:?可不敢打,那是毛主席!?两个知青笑得瘫坐在地上。她没上过学,分不出毛和猫有什么区别,但眼睛里分明闪耀着真诚善良的光芒。
大概是1991年秋,一天,前村来了几辆小汽车,径直奔绒草家的崖上。有一个很富态的男人,穿着很高档的西服在几个干部的陪同下,走到绒草家门前。那男人在?光荣烈属?的牌子前看了一会,露出一丝苦笑。这男人就是绒草的男人------小麦。
小麦在朝鲜战场上没死,而是被俘了。阴差阳错地被说成了阵亡,上报为烈士。当了战俘之后,他被遣送到台湾。后来,经商发了财。在台湾,他无时不刻地梦想回到中条山,回到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但是那时不要说打电话,连封信都发不出来。他看到回来无望,便娶妻生子,建立了新的家庭。
大陆改革开放之后,两岸关系有了转机。蒋经国先生首开台湾老兵返大陆省亲之先河,大批台胞闻风而动,赴大陆寻找,探望久别的亲人。小麦算晚的,就是因为他的战俘身份的问题,他不知道回来会不会把他抓起来。很幸运,上头好像有个精神,凡是回大陆探亲的台胞一律热烈欢迎,历史问题一概不究。
小麦回来了,绒草六十多岁了,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亲人相拥在了一起。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台湾的太太和三个孩子------两女一男,都围绕着绒草寒暄不止,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们的儿子闻讯后,第二天也从太原赶回家中。
小麦感谢乡亲们多年来对绒草的关心照顾,在村里大摆宴席,凡是能动弹的都赶来赴宴,大鱼大肉卯足劲吃,酒卯足劲喝,一醉方休。有人说,摆了四十多桌,历来村里没有谁家结婚有这么排场。还有人说:小麦给绒草和儿子留下很大一笔钱,说是美国的人民币,可以拿到美国花的,还给了绒草很多金首饰,说那套在脖子上的金链子有小拇指那么粗,可值钱呢!
县里的干部对小麦也是毕恭毕敬,待若上宾。他们和小麦商量,希望他能回来投资,造福家乡,小麦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年小麦为投资的事还专程回来过一趟,是一个人回来的。但是投资的事还没有落实,就传来噩耗,1993年底,小麦因肺癌死于香港。
绒草恢复了以往那种啥都不想,平平淡淡,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门前那?光荣烈属?的牌子摘去了,换了一块牌,上面写着:?台属?。
(6)二掌柜的故事
赵家亮是生产队会计,行二,官称?二掌柜?。和队长、全喜他们差不多大,是一伐人。他是我村里真正的知识分子,打一手好算盘。听说他初中毕业后就在县政府工作,搞统计。这人较真,爱抬杠,大小事非要争出个我高你低来。59年质疑亩产十万斤,在会上和领导寸步不让,结果打了个右倾,开除公职,卷铺盖回家。
也有不少人劝他,说:管他十万斤百万斤,关你个毬事?把个恁好的差事丢了,忒不值估。可他不听,反过来说劝他的人心口不一,对党不诚实。那些人本来无恶意,一见他较真,只好回避。
他似乎对回农村无所谓,他说自己本来就是农村人,农活又不是没干过,回去干活照样是把好手。所以让他卷铺盖回家的时候,他很有点大义凛然。村里人说他?肚气大?,不知是不是这三个字,还是?度气大??反正就是?有股子狠劲?那个意思。他也确实能干,基本农活没有落在什么人后头,连全喜都服气他。
其实他身体并不是很好。一次,不知害了什么病,好长时间猫在家里不出来。偶然一次看见他坐在窑洞门口晒太阳,一脸的菜色,憔悴极了。本来秋高气爽,暑意未退,他却穿着一件棉袄,两只手还吞在袖里。
知青插队后,开始是他老婆给我们做饭,所以有时他也来坐坐。毕竟都是念过书的人,沟通比较容易些。但他也经常跟我们抬杠,而且他必须赢,否则他追着你辩论。比如?究竟是盐香还是油香??我们坚持油香,我们一年分一斤半油,对油的渴望与对肉的渴望并列第一。但他很执着地认为盐是最香的,没有盐就没有咸味,没有咸味就没有了味道。他认为这很哲学。
二掌柜对我们并不是非常友好,比如,评工分。他10分工,他就拿他和我们比。他认为我们什么都不会干,开会时,力主给我们低工分。尤其像我,体力很弱,虽然后来锻炼得一般农活都可以和其他社员差不多,但割麦子不行,我才定了个7分8,比妇女队长还低0.7分,听说就是他的提议。由于我从来不过问这些,所以也没有人给我涨,第三年我才和妇女队长平齐,给了个8分5。10分工才三毛钱,我还打个八五折。
二掌柜还有两个绝活,会做酱油,还懂修路架桥。我们村每年秋后要做两锅酱油,除了社员分一些外,其余的公社供销社全拉走,一直卖到县城。这也算是我村的副业吧,当然队里也不会委屈二掌柜,我经常看见他掏出纸烟来抽,虽说不是特别好的牌子。至于修路架桥就更牛了,每年汛期之前,途径我县的209国道上的?八政桥?就要进行一次大修,这时,县交通局就来通知请二掌柜。此时,二掌柜就整理行装,专门等晌午社员刚吃罢饭,即将出工之前,在村里招摇一番。恰好他家在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去公社,每走一步都不糟蹋,都能碰到村里人,他向乡亲们频频招手示意,微笑着,得意洋洋的样子。1971年209国道铺油,有的路段需要重新规划,二掌柜居然是副总指挥,而那正指挥是交通局长。显然就是二掌柜指挥了。
然而,就这么一个能人,县里始终是用时就招来,不用了就踢回去,没有一个人说,给他落实一下政策,恢复他的公职。没有。我后来在县城遇到县政府的人就打听他,恰好原来的教育局长跟他一起工作过。对他的评价是:人是个能人,可以说什么工作都认真去做,一丝不苟,漂漂亮亮地完成。就是嘴不好,口冷,骄傲,目无领导,说话领导不爱听。爱提意见,那意见一般还都提得很对。可是,哪个领导愿意在身边放一个爱提意见的人?我说,他走了,不影响工作吗?局长说,球,工作这东西,干是那样,不干,也是那样;干得好是那样,干不好你说好不就完了?你汇报时往好处说,写材料时往好处写,领导都喜欢。没球啥影响。
2004年我回村也见到了二掌柜,他正挑着一担?稀茅?(掺水的人粪便)往自己的地里送,居然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的,根本想象不出是70岁的人!过了一会,他从地里回来,我去了他家,见到了给我们做饭的大队妇女主任----他的老伴。闲谈中,二掌柜拿出一沓黑乎乎的纸,神秘兮兮地说,你看我这里有好东西,是去年翻腾出来的。我拿过来一看,是油印的1969年我们小队的分红报表。我掏出老花镜,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找我的名字,一看,哈哈,狗日的,我刚去时,给我的分不是7分8,是7分3!我一皱眉头,对他说,二掌柜,你们太不够意思了,6个男知青,怎么我分最低?谁知,他竟然说,你干活最不发肆,你想要多少?我笑了。接着,他也笑了。
瞧,事情过去了三十多年,他还是那个样子。
(7)大海的故事
我村有个大力士,叫赵大海。和二掌柜是本家,年龄相仿。我村东边是大山,南边是黄河,北边是盐池,距大海至少有一千公里,而我村的人做过火车的只有一两个,最远到过太原,我保证我们村的人百分百没有见过大海。我很奇怪,这个名字是怎么起的。我问过赵大海,他傻呵呵地笑,什么也不说。
记得我们在公社开完欢迎知青大会,就是赵大海驾驶一辆大胶皮车拉我们回村的。那是元月二号,天气特别冷,中条山刚刚下过雪,东方远远地有一座大山,连绵起伏,高低不平,白雪皑皑,煞是好看。我们知青中叫建国的是个话痨,一个劲地问,?大叔,还有多远???到了没有??那大海穿着一件很大的羊皮袄,鞭子甩得山响,憨笑着,?啊?,?啊?地应付他,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建国在说什么。
后来慢慢熟了,才知道,大海是几年前从山里迁下来的,身体强壮,二百斤的口袋自己撅起来就走,进山打柴总是小二百斤,是全村最有力气的人。因为是外来户,见人就笑,很少说话。当初来的时候,队长稀罕他虎背熊腰的身子,一把好力气,二话没说,就同意迁户口。
大海现在住的是别人家的弃窑,他自己打的窑洞在村边沟旁,还没有正式启用。那新窑一共两孔,据说是大海自己一个人用了三年时间打成的,而这三年他每年最少出工三百天。也就是说,他用的几乎完全是业余时间。从下院到两孔窑打成,所有的土,填沟垫院,至少有一千方土,全靠一辆小推车和一条扁担两个厝(河北叫筐)-----他的厝好像是特制的,特别大。别人家的厝一担土八十斤,他的厝一担土得有一百六十斤。你看厉害不厉害?!
1970年,我脚上长了一个鸡眼,就是两个知青按住我,请他拿刀子剜掉的,出手利索,眼睛眨都不眨。被我誉为?最心狠手毒的贫下中农?。不过,那鸡眼再没有长出来。
他媳妇叫?中看?,长得也算还行,只是名字起的有些不谦虚,而且过于直白。我只见过她几次,大海从来不让她劳动,他随便干点啥都能养活她;也不让她出门,好像生怕让别人看了去。他们没有孩子,收养了一个女孩。大海很疼爱他的媳妇和女儿,张店一年四个?会?,每个会都必须要带她们去。中看穿得花枝招展,孩子也是一身新衣服,骑在大海的脖子上,一家三口逛会,一跩一跩的,兴致勃勃。在会上,全家人总要吃两碗?羊肉泡馍?,扯上一块花布什么的。
大海每年要到山下盐池担上一个月的硝,是计件的活路,非常苦累,但很挣钱,人家说大海一趟回来能挣二百多块。每当他去担硝的时候,中看就把大门一锁,很自觉地把自己关起来,绝不出门,直到大海带着钞票回来。两口子恩爱得很苛刻。
前队有几个知青原来在天津上学时练过摔跤。有个叫金洪亮的,是他们里最棒的。金洪亮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也不胖,看上去很普通。得知大海是大力士,金洪亮没事就找大海,大海一看这学生娃比自己矮将近一个脑袋,哪里把他看在眼里?
一天,两人商量好在场上比一回。聚了一大帮社员,中看也抱着孩子在一边看。若是平时,那大海早把中看赶回家里去,这一次大概想让中看高兴,就没有吭气。两个人打个抱拳,很像那么回事,然后就纠缠在一起。大海块头大,力气大,那金洪亮个子小,就像个老鹰抓小鸡。终于,金洪亮被抓住了,大海就抓着他转,想把他摔着地上,但是金洪亮也抓着他,甩不掉。转了几圈,大海只得把金洪亮放下来。谁知,就在放下的一刹那,金洪亮一伸腿,使了个巧劲,把个人高马大的赵大海放倒在地。
?这狗日的,会武功……?大海嘟囔着,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赶忙拉着中看回家了。社员们一阵哄笑。从那起,大海不参加类似活动,金洪亮他们再勾搭他,他也不上当。?这杆学生娃会武功,狗日的……?他老是叨唠着这句话,好像明白了:光有力气,不中!
2008年我回村见他了,样子没怎么变,感觉矮小了许多,还是憨憨地笑。我问他,我是谁,他摇头说,?想不起。?我说,?你怎么变小了??他说,?老了么。七十岁了。?我说,?你还记得摔跤么??他看了看我,竟然说:?哦,你是金洪亮??一句话让我笑弯了腰。这家伙,接受了知青的一次再教育,竟然刻骨铭心,四十年了还记着。我说:?我不是金洪亮,我是XX。?他又笑了:?啊,你不是金洪亮啊,那狗日的,会武功……?
(8)玉成的故事
知青到农村,最高兴的是中小学生。村里有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知青的到来无疑打开了一个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而正处在求知欲强烈的学生们就是一个扒着窗口觊觎渴望的群体。
村子里的学生经常来找我,要我给他们讲,讲什么都行,讲什么都爱听。一到麦收,我的付出就得到回报。我村地处山脚下,最大的一块地四十亩,其余都在二十亩以下,最小块的只有几分。大部分是坡地,也是一层层的梯田,只不过坡度比较缓,就没有像龙脊梯田那样壮观。每到麦子熟了,一层层麦浪翻滚,金光闪闪,也有点诗情画意。
按说这样的地割麦子是不算累的,因为还没来得及腰疼,就已经到头了。就这样我也不中,开始割还行,割着割着就被别人甩在后面,越着急越赶不上,有时弄不好还割了手。一般就在这时,几个学生就赶到了,他们割到地头,返回来接我,你一把,他一把,三下五除二,就割完了。老实说,有这些学生,我少受了许多苦。
学生里和我最好的是玉成。他不仅在劳动上是我的坚强后盾,而且在生活中给了我许多帮助。他曾经偷着拿家里的鸡蛋煮给我吃;那时我学会了吸烟,又没有钱买,他就拿他爸的烟叶装满一个小布口袋给我拿来,抽完了,再装;还有一次,我腹泻,他把我带到他家,让他妈妈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伴了许多大蒜和熟油,他们自己是从来不舍得这样吃的。
一天,玉成给我拿来几串像葡萄一样的紫褐色小果子让我吃,我一尝,有点甜,有点酸,有点麻,还有点辣,他说这就是五味子。是一种药材,可以补肾安神。我问他从哪里得到的,他说在山里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野果,山杏,土梨,野葡萄,八月炸……他说找机会带我进山,他家有亲戚在山里。然而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我1971年9月离开村子到县城工作,虽说只有50里地,但是不自由了,只回去了一次看他们,心里一直很歉疚。1973年,我到了电影放映队,借放电影之机回去呆了一天,但是没见到玉成,听说他当了队长,去公社办事了。后来,因为我一直下乡到处去放电影,也失去很多见面的机会。
1975年,我调到文化馆。冬天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玉成来了。他已经是大队支部委员了。他跟我说:他当队长以后,做了几个大动作:1、扔了百十亩烂地,社员谁愿意要谁要,种了收了归自己;2、让二掌柜当酱油厂厂长,专门做酱油卖,3、有些活儿包工分包时间,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节约时间归自己。按说这在当时都是犯忌的事,我说,你这样干,公社大队让吗?他说,我没告诉他们,但是我今年麦子分了二百三十斤,预计分红能达到四毛五六,这次开会,我是模范队长,全县表彰。他脸上不无得意,我也为他高兴。他来还给我带来一桶酱油和一麻袋土豆。
大概是79年,玉成到县城看病来了,住在我那里十几天。我问他什么病,他说不清楚。就是睡不着觉,脑袋疼。我问他怎么搞的,他也不说。我看了看医生给他开的药,有?安定?,?谷维素??维生素B1?等药片,我说管事不?不行看看中医,调理一下。那时县医院有个北医大毕业的何医生,跟我们很熟,就找她看了一下。何医生说,没大事,操劳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
后来我看何医生开的药里,就有?五味子?。我说,这是让你安神呢,队里的事不行就别管了。他说我已经辞了,今年分红掉下来了,一个工合四毛一。我说可以啊,不少了。他说,我定的是五毛,没达到,有一干人弄我呢。我说,你听我话,不干是对的,管他四毛五毛,挣来钱大伙分,挣不来,你自己挨骂。何苦呢!
他走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何医生跟我说,他有些抑郁症和精神官能症,可能受了什么刺激。我调回河北之前,碰上大队书记来县城,我向他了解玉成的情况。书记说:这娃太刚。农村的事像个臭皮囊,不能认真,就是你来我往地应付。他搞那一套我都知道,我不管他,有人嫉妒,也有人受不了,就弄他。娃又实心眼,想不开,现在送洛阳看病去了。我说,我马上就调走了,你告诉我洛阳什么医院?书记摆摆手,说,?你不去了,?他压低了声音,?神经病院。?
2004年,我回村第一个找的就是他,一打听他不在我村里住了,迁到后村二队了。我见了他,他认不出我了,也许我太沧桑了。我告诉他以后,他拉住我的手,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东家西家的转。他说,从洛阳回来之后,他就迁到这里,大队推选他当了副支书,没球事,是个闲差,他也不操心。现在种些果树,烟叶,胡球弄着些,也可以。
我想玉成这人也太实在了,别人当队长,即使捞不着什么好处,起码落一个轻闲自在不干活,可他却……,我说,记得咱们当年还要进山去弄五味子吗?他笑了。叹了一口气,老了,别说你,我都很多年没有进山了。不过,五味子可没少吃,哪副药里都有。
唉,五味子,五味子,人生就是五味子,酸甜苦辣咸要体验一辈子。
(9)陈仰的故事
因为穷,买卖婚姻又很严重,村里22户人家中,有三户现在的男人是继承了嫂子。没有钱,一切要遵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
放羊的陈仰老汉就是娶了他嫂子,他同母异父的儿子管他喊?大?。小儿子铁治是他亲生,长我一岁,个子很小,随陈仰。大儿子文治是陈仰他哥的娃,复员军人,用安家费娶了一个媳妇。小儿子铁治从小跟他爹放羊,一直到现在。羊是各家各户的,队里派人放,记全工分。政策是:队里提供羊圈和部分饲料,羊粪,羊羔归生产队,羊毛归个人。
陈仰是河南人,旧社会逃难,跟着他哥跑到中条山。他哥一根扁担两个筐,一头是破烂儿,一头是他。山区地广人稀,哥俩埋下头,披星戴月,垦荒种地,不知干了多少年,哥哥居然娶了媳妇。陈仰大点儿了,给附近的地主打工,竞争上岗,七个人考试,他拿了第一。他说:?恁大的白馍,只管吃,谁吃得多,要谁。?他说他吃了八个。
财主说:能吃就能干!就是你!一年两块大洋,一年歇四天,管吃管住,换下来的旧衣服给你穿。陈仰说到这里眉飞色舞:那时候收麦子,我天不亮就干,晚上看不见路了才回。老财把饭送到地头----有酒有肉!那吃美了!美炸了!有时,老财还给个大烟泡烧两口,可美!我不睡觉给他犁地去,犁几亩地我才回来睡!
说到这,他笑,我们也跟着笑。
由于陈仰勤劳认干,后来攒下一些地,土改时划成了上中农。但是他没有文化,不知道上中农和贫下中农有什么区别,整天还是风里雨里地干,他认定一个死理,只要你肯出力,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可是,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先是合作化,又是大食堂,大炼钢铁。想起那时的大饥荒,陈仰就骂。狗日的饿坏了,连包谷叶叶都吃了,那是人吃的么?那是喂牲口的!吃树皮,树皮都吃光了,唉,球,反正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嘴里塞,塞进去又屙不出来!脸胖的不敢碰,一碰一个窝窝,狗日可把人整炸了!
我们问他,学大寨好不好?他说:好个球!学球啥大寨,越弄越球!最早吃白馍(小麦粉);再么,吃黄馍(玉米面);再么,又吃红馍(高粱面);这会么,又吃黑馍(红薯面),狗日啥颜色都吃过来了!
勤劳乐观的陈仰终究没能给儿子铁治娶上媳妇,他甚至觉得儿子还不如他有福气,他好歹还继承了嫂子。而铁治继承嫂子的希望很渺茫,因为文治很结实。在取消人民公社,农村分地包产到户的前夕,陈仰带着无限遗憾离开了人世,大概活了60多岁。
我2009年回村时见到他儿子铁治。还放羊,但是给自己放。娶了媳妇,孙子也有了。我说你现在发财了吧?羊肉那么贵。他笑。说,也不行,封山了,不让放了。和我同去的巷娃说,他狗日的行,一年弄两三万没问题。我们三个人在他的新院子里合了一个影,是他儿子给拍的。新院子很大,但是又是羊,又是狗,又是鸡,你来我往,苍蝇满天飞,一股羊膻气,我很奇怪他们也闻不出来。
也许是习惯,也许因为每天要干活,铁治还是穿着很旧的衣服,吃也舍不得。但他还是比他爸强,毕竟不像他爸受了那么多苦。在村子里他算是比较有钱的了,恐怕陈仰在阴间也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有了重孙。我想,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感谢改革开放,否则,村里人还在那以磨洋工,熬日头抵制着上边的瞎指挥,大家只有比着挨饿比着穷。现在毕竟发生了很大变化,只是这个变化来得太迟,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10)玉玺的故事
1970年春,因为队长不借巷锁家粮食,我跟队长干了一场,虽然后来算是赢了,心里也很烦闷,就经常不去上工,猫在窑洞里画画。这个时候,认识了玉玺。玉玺是太原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分配在我县的曹河钢铁厂。那年夏天,他到我公社招工,从公社秘书那里知道了我,就找上门来。
我这人是很不懂接人待物的,现在想来, 就是不太懂事。那时,我正在画一张李铁梅的剧照,?仇恨入心要发芽?那张。玉玺进门的时候,我知道进来人了,但是既没有招呼人家,也没有给人家让座,连看都没看,还在不停地画。玉玺见我没有停下来,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
过了一会儿,我画够了,一回头,才发现不认识。这个人文文静静,长得很秀气,个子不高,脸色白里透红,像个姑娘。我很歉意的请他坐。他做了自我介绍和来意,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大救星来了!那时,我真是在村里干够了,甚至在公社,看见拖拉机站里满身油污的工人我都羡慕不已,心想:我要是能在这里上班该多好啊!常常站在那大门口发上半天呆。
我俩就很快聊起来,他就是玉玺,一个很高贵的名字。不过人极为和善,说话和风细雨,真的像个姑娘。记得我俩就那张画聊起了样板戏,我唱了一段?临行喝妈一碗酒?,她喜欢旦角,唱了一段?爹爹留下无价宝?。唱完了又唱别的,足足过了一把戏瘾,非常高兴的一个下午,正事没说。
第二天,他又来了,说,你跟我走吧,到钢铁厂当工人去。真的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非常肯定,这事我就说了算。我喜不自禁,天啊,我终于离开这个穷山沟啦!他说,你现在跟我去公社,我要看一下你的档案。我俩就一路春风跑到公社,找到梁秘书取出我的档案。
那年月,档案这东西,领导可以看,招工的可以看,你自己不能看。我就老老实实躲在一边,看着玉玺撕开那牛皮纸袋的封口,从里面掏出几张表。谁知,玉玺拿着一张纸,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了。一会儿,他把几张表装回去,交给梁秘书,拉着我来到院里。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玉玺脸色很难看,沉重地说,你去不成了。我说,怎么了??你档案里有一个海外关系,政审是通不过的。?我一下子懵了,仿佛从天上突然掉进深渊,那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是可以想象的。
好一阵脑子空白。我极力回忆着那东西是怎样进来我的档案,我想不出来。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叔叔在台湾,但是我没见过他,也不会在任何表格里填写,我还没有傻到这种地步------尽管我自认为对党和毛主席很忠诚。我俩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他说,回吧,好在这事谁也不知道,你们大队,小队都不知道,你回去就像往常一样,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以后再找机会。见我没有说话,他又说,你跟我回家玩几天吧,我家在黄河边,可美了。我木然地点了点头。他家在县西边长乐公社,我跟他坐车到了县城,买了一些糕点,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还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他家。
他家真的很美,他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实忠厚的农村人,爸爸是生产队长,他有个弟弟,和我同年生的,比我大几个月。我还见到他的未婚妻,在公社当妇联主任。他们全家都对我十分热情。他家院子里有许多花草,还有很大一个竹子搭的架子,上面缠绕着很多藤藤蔓蔓,长长的结了许多瓜,还有豆角。他领着我在村里转,村子里很多房子,很多树,枝繁叶茂的,还有许多竹林,感觉很像江南。往南走不多远就是黄河,因为是库区,这里的水不黄,而是清亮清亮的,水面很大,碧波荡漾。玉玺指着对面的黄土坡,说,那里就是三门峡,我们这里是渡口,有摆渡可以过河的。站在宽阔的黄河边上,望着远方的水天一色,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我在玉玺家住了五天,最后我从他们村的渡口去了三门峡,在三门峡玩了一圈又从茅津渡口过河经县城回到生产队。从那以后,我和玉玺就一直通信,后来,他每个月给我寄五块钱,说是买邮票信纸信封的,一共寄了四个月,来信说,他马上要结婚,不再给我寄钱了。遗憾的是,他家太远了,我没能参加他的婚礼。
1971年9月,我到县农机厂上班,他也从钢铁厂调到工业局,后又去了化肥厂。那时我们就经常见面了,我要还他钱,他坚决不要,他说我是给你的,不是借。1981年,我调回河北,他专程送我到运城。我到河北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回信说,化肥厂的效益不太好,他准备停薪留职搞长途贩运去。从那再没了消息。
2004年春节后,我回县里看他,他已经退休回了长乐老家。因为是冬天,当我开车到了他村里时,感觉很是冷清,树叶已经落光,枝条光秃秃的,天气阴沉,村里见不到人。我好不容易问到他家,我在路口锁车,爱人去敲门。敲了半天,才出来胖胖的一个妇女,一会儿,掺出一个瘦瘦的人,只见他一个劲摆手,我爱人喊:?他说不认识你!?我远远看去,就是他,玉玺,我思念多年的朋友。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就是,就是……?
跑到门口,那妇女一眼便认出了我,?你就是那年到这里玩的知识青年吧??我说,?是啊,我是从河北来专门看望玉玺的啊!?这妇女就是玉玺的老伴,我的大嫂,当年的妇联主任。玉玺痴痴地望着我,嘴角流着口水。我一惊,他是怎么了?大嫂说:?唉,他脑溢血,险些没死,现在好多了,还能动了。?
进了屋,我拉着玉玺的手,问,?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XX啊!?他看着我,好像在想。大嫂说,?你忘了那一年,你带着他到咱家来玩,他后来去了文化馆,你俩唱戏,唱样板戏,你不是老说吗??忽然,他想起来了,一下子抱住我,趴在我身上:?哇,哇----?地放声大哭,我也忍不住哭了。万万没想到当年英姿勃发的玉玺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两个都没想到。
临走时,我给他留了一点钱,他们坚决推辞。大嫂说,不缺钱,三个娃都上班,他还有退休金。我说留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离着远,下一回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
回到县城宾馆,见了县里的几个好朋友,当他们得知我去长乐看玉玺的时候,都责怪我,?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咱们一起去啊!?然后大家就说起玉玺。有人感叹:这个人啊……对人好,对人实在,乐于助人,没有一点点坏心眼,钱也赚了,但是没有染上一点坏毛病,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有人插嘴,别说嫖,谁见过他跟哪个妇女嬉皮笑脸过?谁见过她跟哪个妇女开过玩笑?没有,没有。又有人说起当年一起倒苹果,车过广东的时候,遭遇强买强卖,只有玉玺跟那些人讲理,因为这苹果都是订了合同的,不能卖给他们。但是其他所有人都屈服了,那些人不讲理,把玉玺打了……同去的四个人都很惭愧,因为他们中间玉玺是最文静,个子最小的……
孟子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玉玺就是这样的人:是正人君子,也是大丈夫。衷心祝他早日康复!
(从2004年到2011年,我每次回山西都要去看他,可惜2011年他已经彻底不认人了。)
(11)裴老师的故事
我在乡下放电影时,认识了部关公社中学的裴老师。裴老师三十五六岁,中等个子,很清瘦,待人十分和善。一般到了公社,放电影经常在学校的操场,所以我们就吃住在学校,那里有教师食堂,有接待客房,比较干净,也比较方便。晚上,放完电影,还可以和老师聊聊天。
那天晚上,裴老师、我师傅和我三人聊天,裴老师讲了他自己的一个故事。
那是68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公社门口的墙上出现了反动标语,?打倒XXX?,用白粉笔写的,大概写了五六条。这一下不得了,公社武装部立刻报告县里,县革委会,县武装部,县公安局都来人,把个小小的公社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还有许多人看热闹。
记得,那是刚过春节不久,刚开学,我是班主任,正在收同学们的寒假作业。第二天中午,我刚打饭进办公室,饭还没吃,有人通知我,到校长办公室。我把饭放在办公桌上,来到校长办公的房间。一进门,看见有两个穿蓝衣服的民警在和校长说什么。校长见我进来,脸色很严肃,招手说,你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我走到校长的办公桌前,才看见桌子上有五张照片,就是拍的那反动标语。我定睛一看,天啊,那不是我写的字吗?五条标语都是我的板书笔体,惟妙惟肖,难辨真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当时我的脸色非常难看,非常尴尬,脑子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两个警察上来,把冰冷的手铐铐在我手腕上的时候,我才大叫了一声,?这不是我写的!你们搞错了!?
我害怕极了。我家里成分比较高。土改时定的上中农,谁知后来搞了一个?民主补课?,我家又补了一个富农。家里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我在学校里说话都不敢大声,文革时虽然没有被抄家,我老父亲也开了好几次会,站在前头挨训。本来我中师毕业后,因为成绩好,县中学要我的,就因为成分,被分到公社中学。而且我的工资应该一年后上调一级,也因为这,没有动。我连问都不敢问。
在县看守所,我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想,一定是有人模仿了我的笔体!可那是谁呢?我没得罪任何人啊,甚至对每一个学生,我都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我这个样子,哪里有什么脾气啊!我想不起谁和我过不去。我哭了。我睡不着觉。我不知道谁这样害我啊!
但是,审问时,我坚决不承认。在任何笔录上我都不签字,我无罪,我是被陷害的,是有人在害我。可是,人家说,是省里的专家鉴定的啊,百分之百就是你的笔迹,你不承认不行啊。你说有人陷害你,你说是谁?谁和你有仇?------我却真的说不出来是谁。
很快就结案了,我就是现行反革命,就是仇视无产阶级专政,对党对毛主席有着无比深刻的阶级仇恨,妄想翻天,复辟资本主义的富农子弟。我欲哭无泪。学校里,老师校长学生,没有一个人相信那标语是我写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替我说一句话。
那时,写反动标语最重是要判死刑的,但是要省里批。县里就一层层往上报,我就在看守所里等,那日子难熬啊。生活上就不要说了,死硬的玉米面馍,一顿饭两个,几片咸菜,稀粥几乎就是蒸锅水,那时拉的屎,一点臭味没有,一点粘性没有,干了,风一吹就飞了,地上都没有痕迹。
我始终没有承认,虽然没有拷打我,但是,推推搡搡,体罚,不让睡觉是家常便饭。你说怪不怪,真让我睡,我睡不着;审我熬我,逼我,我又睏得不行。唉,可是受挣了。但是不承认,也定罪,证据确凿啊,我又百口莫辩。
就在省里批下来的当天,看守就透给我了,说,裴老师,阴曹地府又多了一个冤死鬼。我知道,我死期到了,原来听戏唱《窦娥冤》,现在我成了窦娥。我跟审我的领导说过,你们判我死刑吧,我不想活了,但是我是冤枉的,早晚有一天,你们要给我平反。那时我结婚两年多,还有个女孩。妻子来看我几次,哭得像个泪人,可是束手无策,她家里也是富农成分。
我劝她也劝自己,黄泉路上屈死鬼多了。反正人总得死,不就是早死几天吗?想开了,我反而能睡着觉了。等了几天,我都等急了,不知怎么竟没了消息。谁知过了半个多月,竟然把我放了,说是逮住了真正的反革命分子。公安局领导跟我宣布这个决定时,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上,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打着吊针。媳妇和娃守着我,还有学校里一个老师。他们跟我说,就在准备枪毙我的时候,在李家沟水库工地上又出现了反动标语,字迹跟我的一模一样。公安局一个领导决定暂时停止对我的行刑,抓紧时间破案。很快逮住了写反标的人,原来是我的一个学生,叫杨锁娃。
我极力回忆着杨锁娃的样子,终于想起来了,前年毕业的,太普通的一个学生了。从来不说话,个子矮矮的,一说话就脸红。我跟他没有任何瓜葛,他为什么要害我呢?我实在想不通。
开公审大会那天,我挤到舞台前,想仔细看看杨锁娃。我看见了,穿着破烂的衣服,剃一个光头,特别瘦,菜色的脸,他看见我,露出一丝笑容。他轻轻地说:?裴老师,对不起。?声音特别小,我没听见,我是根据口型推测出来的。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们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裴老师停止了讲述,静静地看着地面,此时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半天,我师傅说,那娃枪毙了?裴老师说:枪毙了。我说,多大?十八岁。我师傅掐着手指算,过了一会儿,对我说,跟你一般的。如果活着,今年二十四。
(12)柳叶的故事
我们县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名叫柳叶。县革委会主任下乡时看上了,想给自己的独生儿子找个媳妇,柳叶家里觉得能和县里的领导做亲家,一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柳叶当时很小,不到17岁。想着自己能离开农村到县城参加工作,每个月可以给穷苦的爸爸妈妈贴补一点钱,也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很顺利,柳叶到县供销社当上了打字员。从交易规则上讲,这事还算公平。
因为柳叶不够结婚年龄,两人始终没有登记结婚。时间长了,柳叶的思想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很俊俏,但总是紧锁双眉,难得一笑。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只见过她一次笑脸。后来消息传出,柳叶提出分手,传说是革委会主任那娃有点智力问题。很快传来主任病倒的消息,又很快,柳叶被调到距县城50公里之外的一个公社里去了。
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后来和县城附近村的一个女孩结婚了,这女孩被安排到我单位图书馆,为主任生了一个孙子,保住了他家的香火。接着,迟来的改革开放的烈火像文革的烈火一样,在偏僻的小县城燃起。已经成为图书馆正式员工的女孩果断地提出离婚,并顺利办理了手续。此时的革委会主任早已无权无势,力不从心了。但是,主任儿子的承受力显然已经大大加强,他也很快完成了第三次婚姻。可见传闻不一定就是真的,他的智力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革委会主任如果还在,应该90多岁了。他女儿和我爱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个很漂亮很聪明很开朗的女孩。他的儿子我见过一次,看不出有什么瑕疵。我觉得作为领导,他还是挺大度的,并没有斩尽杀绝。而把柳叶发配到偏僻的乡下,也没有证据是他的意思,可恨的是下面那些拍马屁的狗腿。而那第二个离了婚的儿媳妇后来还当上了图书馆的馆长,算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了。
我倒是常常想起那个被贬到公社去的打字员柳叶,算起来,她应该在五十六七岁,不知这曲折的人生之路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柳叶,你还好吗?
(13)改改的故事
几十年了,老是有一个女娃子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这就是改改。改改是我们文化馆的一个临时工,长得小巧玲珑,不是那种很张扬的漂亮,就是五官很端正,很乖巧,很天然的那种好看,禁看,透着一种无邪和善良。她梳着有着两个小刷子的极其普通的发型,额头上的几绺刘海不时地被风撩起,看上去楚楚动人。
改改见人就笑,而且特有礼貌,在馆里不管见到谁,总是毕恭毕敬地喊老师,而我们这些“老师”,不管多狗日,不管相互之间多么鸡斗狗咬,但对改改却都是呵护有加,从来不给娃一点脸色。
那时我们是三馆合一,即文化馆,图书馆,文物馆合在一起,一个领导。改改的工作主要是帮着图书馆整理图书,写卡片,当然还要做领导吩咐的其他工作。
本来,馆长下乡时,看见改改,觉得她好看,就认为她一定爱好文艺,能载歌载舞,计划培养她。不料招进馆里来,什么都不会。可是改改很讨人喜欢,馆长又不忍心打发娃回去。反正总要雇人的,就留下来干杂活。在此声明一点:我馆长是有名的正人君子,不像现在有些领导如果要培养一个女孩子,必定有目的;当然现在像改改那样的女孩也难找了。
改改姓周,其实不叫改改,叫周改样??他爸给起的名字。她家离县城不远,四五里地,三代单传。所以生下改改来,他爸并不高兴,他想要个男孩传宗接代,就给改改起了“改样”的名字。
“改改”是到了文化馆后我们大家给叫起来的,改改也欣然接受。“改样”?多难听?再说了,娃长得这么好看,你真给改难看了怎么办?
中条山的人就是纠结,买卖婚姻这么严重,生男孩娶媳妇没钱很熬煎;可是,只生女孩没人撑门户接香火,又很熬煎。你还别说,4年后,改改妈还真给改改生了一个小弟弟。这就好了,有没有彩礼没关系,将来,可以拿改改换亲,这就是老周的算盘。
来文化馆时,改改已经19岁了,这个年龄应该早就谈婚论嫁了,但是因为弟弟还小,老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亲家,就坚决不允许改改谈恋爱。
有一天,我去图书馆,发现改改一改往日的笑容,低着头在整理卡片,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明明看见我了,装看不见。这是很反常的。我也不便问,就去跟馆长说。
馆长说,老周找我了,让她回去,我没答应。娃干的好好的,回去弄啥?你知道吗?老周是怕娃谈恋爱。我说:这也挡不住啊!馆长说,老周要换亲,不是还有个男娃嘛!我说,改改弟弟才15岁,难道就让改改等着?现在的女娃像改改这么大的不早都订婚了?馆长说,改改偷着谈了一个对象,老周不干。我说,这都什么年月了,还包办啊?馆长叹了口气,唉,老周啊,犟得很!
初秋的一天上午,老周忽然出现在图书馆,还带着两个人,二话不说,拉着改改就往外拖,改改就拽着一张桌子抵抗。我们闻讯赶来,都劝老周有话好好说。馆长老伴和马老师爱人还有三个女娃都过来拦老周,护着改改。马老师爱人气愤地说:你这是干啥?这大女娃娃,你当恁多人打她,像啥?改改哭成一团。
老周气冲冲地说:我的娃,你都不要管!可他一看周围这么多人,也一时没了脾气,便指着改改说:你能!我不是你爸,你是我爸!你等着!你不要回屋!扭头气冲冲走了。
第二天,改改没来上班。馆里的人各自干自己的事,谁也没有在意。
又过了两天,改改还是没来上班。馆长就吩咐会计,可能改改不会来了,看看改改这个月干了多少天,算算该拿多少工资,给娃送去。
就在会计准备给改改送工资的时候,小县城疯传说,窑头水库淹死一个女娃。文化馆人听到这个消息,无不心头一震:莫不是改改?当传言得到证实之后,馆里那三个女娃都哭了,我们的心中也十分沉重。大家都没想到,天天笑嘻嘻的改改性情竟然这么刚烈。
据说,改改的尸体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时候,基本上没怎么变样,还是那么好看。
(谨以此文献给纯真无邪的改改,祝你在天堂安好!)
后记
从2004年到2011年,我多次回到我插队的地方,接触了许多当年的乡亲,和他们交谈,听他们诉说。现在他们的温饱问题基本解决,吃喝不成问题,手里多多少少有些零花钱。因为地处偏僻山区,他们还不算富裕,特别是遇到大事,急事,经济上仍然捉襟见肘。
不过和改革开放之前相比,他们生存的环境应该说有了很大变化,特别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和种地的自由,人们的精神面貌似乎在挣脱了许多桎梏之后多少还洒落着星星点点的阳光。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尽管改革尚不尽人意,但没有人愿意回到改革开放以前,特别是经历过那个时代还健在的老人。那极度贫困、限制自由、天天穷折腾的日子,让他们刻骨铭心,永难忘记。
但愿改革继续深入,更加贴近人民,让我的中条山的父老乡亲们过上富裕的有尊严的体面的生活,让他们脸上洒落更多,更明媚,更灿烂的阳光!
2013.11.30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