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从参军就离开了故乡,转眼已近30年。如今,我一家人安居京城,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年过七旬的老母。两年前,母亲曾来北京住了几个月,感到很不适应。我无可奈何,只好把她送回到1000公里以外的故乡。眼看母亲辛劳了一辈子,晚年竟独自生活在那两间陈旧不堪的小屋里,实在感到不安。经过几番劝说,母亲终于同意住到镇上来。那样的话,堂兄一家人平时可以代为照看,离医院也近了,家住县城的妹妹回娘家也方便得多。我委托堂兄在镇上为我们选了一处房子,那是3间朝南的正屋,另有一间厢屋和独立的小院子。据说母亲已亲自去看过,很是满意,只是嫌价钱高了些。其实两万元钱在北京连个厨房都买不来呢。我决定回故乡一趟,办理买房事宜,把母亲安顿好。
为了防止旅途遭遇小偷,我遵照妻子之命,将2万元钱先邮寄回了老家。当我到家3天以后,汇款单才到村委会。于是,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到4公里以外的镇邮局去取款。邮局大概是新建的,很洁净,挺大的屋子只是柜台里坐着一个人。那是个在京城难得见到的水灵灵的小姑娘。她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就站起来,双手按着一本杂志,腹部紧贴在桌沿。她保持着这种姿势冲我笑道,哟,是解放军叔叔!我赶紧更正说,不是解放军,是武警。她撅起嘴回道,那还不是一样!我把汇款单递给了她。她这才坐下,认真地看着汇款单,忽然说,汇款人与收款人名字完全一样,怎么这么巧!证件呢?我被她那天真的模样逗乐了,赶紧解释了一番,并在裤兜里掏证件。我的手忽然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立刻警觉起来,并一把抓住了那只肮脏的小手。我的警官证还有几百元钱顿时撒落在地上。
这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孩子,光脑袋。他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护着脑袋,一个劲地讨饶,看出来还不是新手。尽管我并未遭到什么损失,但仍感到非常愤怒。老家地处长江下游,自古以来就是鱼米之乡。优越的自然条件为家乡传统美德提供了物质基础。即使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家乡人也容不得偷盗行为。何况我还穿着警官制服呢,他都敢下手,真是贼胆包天!这太丢家乡人的脸了,任其发展怎么得了!我把他拉出了邮局,走,带我到你们学校去!他却得意地放下了另一只手说,我早就不上学了。我使劲拉了他一把,那就跟我到派出所去!
从邮局到派出所大约有600米远,属于小镇的繁华地段。对居民来说,一个少见的上校警官拉着一个烂熟的小偷,显然是罕见的新闻。当我意识到街道两边的人们对我的举动并不赞赏时,内心感到有点尴尬。忽然,有3个流里流气的少年挡在我们前面。一个冲我说,叔叔,他身上有跳蚤,不怕传到你身上?另一个说,他没爹,你要是把他领回家,咱们哥几个给你烧一辈子高香。我大吼一声“滚!”他们果然被吓跑了。可我手中这小子不安分了,他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朝我嚷嚷:哎哟,你把我的手弄疼了,他们3个偷了好多值钱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抓!
派出所是一栋两层小楼,只有一名女民警当班,两条长椅子一共坐了七八个人。我们进去时,自然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女民警对我还算客气,向我解释说,她只管户籍,治安问题要等所长回来处理。我问所长何时回来,她说早上来过,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等会儿就会回来。我不甘心就这么等着,又不好撒手走开。真没料到这小偷竟成了烫手的山芋,弄得我骑虎难下了。我已约定今天中午在堂兄家签署买房合同,并交付购房款。眼看已将近11点了,所长连影子也没见,也不知遇上了什么特殊情况。一位等着办身份证的年轻人对我说,到这会儿你就别等了,再过一会儿,你去镇上几家饭店看看,准定能找到所长。我没把这牢骚怪话当回事,郑重其事地问女民警:所长上午还能不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这个治安问题该谁处理。女民警给“王助理”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让我把小偷带到镇政府去。
我悻悻地离开了派出所,那小偷摇头晃脑地跟在我后面----他不愿意我老是抓住他,我也相信他不会逃走。嗨,他要是真的逃走了,倒省却我这些麻烦。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这不应有的念头。镇政府在派出所南面约200多米的地方。我上次送母亲回来时,这儿还是大片农田。如今一幢五层办公大楼矗立其中,楼前是一大片绿地,只是草的品种不好,近看时显得杂乱无章。我目测了一下,整个镇政府大院占地不下三四十亩。办公楼建得也很气派,连一些中央机关都望尘莫及。建筑的宏大至少可以带来两方面效应:主人的自尊和客人的谦卑。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二三十个农民。我一时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就像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走进武警总队大楼时的感觉一样。我恭敬地问大门口的年轻人“王助理”在哪儿。不料对方打了个漂亮的立正,并称呼我为“首长”。原来他是去年刚从武警部队转业下来的,现在担任司法助理。王助理给派出所所长打了个电话,让他立即把那小偷带走,然后把我领进一楼的接待室。他与我促膝而坐,在询问了我的家庭情况后,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老乡当首长,说什么也不会转业回来。我见他太粘乎,赶紧起身告辞。他则极力挽留我在镇政府用午餐,见我决意要走,他的脸色显得极其尴尬。
摆脱了小偷和王助理以后,我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2万元现金,立刻赶往堂兄家。堂兄家在镇北面,马路两边按规划建了数十栋民居,都是两层的白楼。堂兄正在门口等我,责怪我怎么费了这么大工夫。我说遇到小偷了,他立刻大惊失色。我赶紧说钱没丢,他这才放心。进屋后,我看着高达3.8米的屋顶,不由感叹说,这可比我在北京的屋子高一米多呢!等我低下头来,才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堂兄介绍说,他就是房子的卖主,现在全家已迁往县城了。我们寒喧了几句,就分别在事先准备好的协议上签了字。我将2万元现金支付给他,对方将《房屋产权证》、《土地使用证》和钥匙拿在手里,却迟迟不给我。他说,当时安装的有限电视线路花了800元,问我是否愿意作价留下。我说当然要,于是我不顾堂兄的阻拦,另付了500元给他。这时,交易才算完成。我们送走了年轻人,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此前听说有好几家想买此房子,我一直担心对方会趁机涨价呢。
下午,我与堂兄一道去看刚买下的房子。它在老街上,看上去有些旧了,但质量还不错。穿过堂屋,是一个约80平米的院子,还长着一棵樱桃树。我打开厢屋的自来水,心境与这哗哗的流水一样清爽。30多年前,如果我家能拥有这样一处房子,我上学要少走多少路,少受多少苦!70多年来,母亲在农村受的苦比我多得多了。如果能让她老人家在晚年过上几天好日子,是我最大的心愿。如今我总算为她老人家尽了一份孝心。
我急不可待地与堂兄商量搬家的事。堂兄却说,我的买房手续还未办完,房产证还未换上我的名字。我一想也是,应该趁热打铁把事情办彻底了,别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我们立即去镇政府找土地办。这才知道,办理房产过户还需要交纳2000多元税费,几乎把我身上的钱都花光了。我只好给妻子打电话,让她立即再寄5000元来。堂兄说,税费按说应该卖房的人交,签合同的时候怎么忘了这事。我一想也是,我上午遭遇那个小偷,头脑都被搅和乱了。现在人家已经拿着钱走了,我只好自认吃亏吧。我们俩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忽然有人在身后高喊“首长”,我一扭头,见王助理气喘嘘嘘地追了上来,首长,你让我好找啊!你不给我面子,总得给我们陈书记留个面子吧。陈书记正在市委党校学习,听说你回来了,特地请假往回赶。你可能不知道,陈书记的大哥是你老同学陈良平。陈良平又联系了你好几位同学,大家今晚搞个同学聚会,没有别的任何意思。请你一定赏脸。这尽管出乎我的意料,但我知道不能再推辞。我以前回来探亲总是来去匆匆,很少走亲访友,以至多数同学已经二三十年没有见面了。陈良平的弟弟,就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小瘦猴子,如今竟成了家乡的父母官?人世沧桑,谁能想得到啊!
于是,我们随着王助理回到镇政府大楼。王助理把我们直接领进陈书记的办公室,他说这是陈书记在电话里特地交代过的。陈书记的办公室在三层的东头,打开其朱红色大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嗬!好大的办公室!书记的办公桌远在南面,桌面镶嵌着真皮,家乡人称之为“老板桌子”;近前是两组相对而坐的皮沙发,茶几上放着好几种水果、瓜籽;北面是卫生间和休息室。我不由赞叹道:这比国务院部长的办公室还大!堂兄显然被眼前的奢华镇住了,变得异常拘谨起来,经我们再三劝说才侧着身子勉强坐下。我与王助理一边享用水果瓜籽一边闲聊。王助理说,陈书记一家在县城住着四室两厅的房子,建筑面积有160多平米,自己只掏3万块钱。这是县里为每个镇的党政一把手专门盖的福利房。不久,我的五六个同学陆续进来了,他们对陈书记的办公室无不表示叹为观止。这些同学要么当工人,要么做点小买卖,精神状态都还不错,只是每人的脸上仿佛被涂了一层黄蜡,显然是无情的岁月留下的痕迹。我一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们正愉快地谈论着其他同学的近况,王助理忽然像一支箭一样朝门口射去,原来陈书记回来了。
我想象中的陈书记一定像他哥哥陈良平一样,瘦高个,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谁知他在我面前刚出现的一刹那,我几乎觉得是年轻的伟大领袖转世了。陈书记刚满40岁就已经发福了,而且面色红润,与在座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我暗想,中国的官场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几乎要把人种都改变了。我的那些老同学都起身,争先恐后与他打招呼。陈书记对这些老熟人好像都很生疏,对我这个事实上的陌生人却像老熟人一样。他使劲握住我的手不放,还一个劲地摇晃着,说是久仰我的大名,从小就听大哥说起我在北京的事迹,还说去年他曾经带人去北京考察,没敢打扰我。我自然说些客套话。气氛被陈书记烘托得很热烈,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以恭维的口气说,你这儿办公条件比我强多了。他摆摆手,连声说哪里哪里,我这儿穷乡僻壤,哪能与你们京官比呀。其实我这人在哪儿办公无所谓,两间茅屋都行。说白了,这办公楼就是个形象工程,镇里就指望它招商引资呢。大家纷纷赞扬他主政这几年,家乡变化很大。我也乘机吹捧他前程远大。他却连连摇头,说县里刚任命了两位副县长,都只有三十几岁。他与各乡镇主要负责人相比,已是老大哥,再也没什么前途了。他老气横秋地半躺在沙发上说,嗨,我这活儿太累!辞了两次都没有辞掉。我再盯一阵,然后到城里弄个闲差,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真没想到,一个刚刚40岁的人,竟会如此暮气沉沉。
当晚,陈书记在办公大楼一层餐厅招待我们。大餐桌的直径足有两米,七八个人坐下后仍显得稀稀落落。陈书记说,这天气乍暖还寒,今天也没有外人,我们就弄几样热菜下酒。大家都赞扬书记考虑得周到。果然,六大盆炖菜裹挟着诱人的香味被小姐一一端了上来,羊肉、狗肉、兔肉、老鳖、鱼头、排骨样样都做得鲜美可口,引得我食欲大开。这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几盆菜也被加汤热了好几回。我已有多年没有这样暴食暴饮了,腹涨头晕之际,恍惚中觉得自己就是家乡夏日水田里的癞蛤蟆。
堂兄将我搀扶到他家时,我因在路上吹了微微的凉风,头脑才清醒了些。我想起4公里以外翘首以待的老母,赶紧准备回村里去。堂兄则拖住我不放,坚持叫我在他家留宿。他说席间已给我母亲去过电话,还说有事情要与我商量。堂兄说,他家原来承包的6亩水田前年全被征用,建经济开发区。镇政府当时定好了每亩补偿5000元,应该是3万元。可是直到现在只给了1万元。他与许多失去土地的农民多次去镇政府,找分管征地补偿的副镇长。可是镇里总说没有钱,说是连机关干部的工资都发不成了。今天晚上这顿饭对他刺激很大。他说以前总听人说镇里天天大吃大喝,否则陈书记怎么会长得那样肥头大耳呢?今晚亲自参加了这顿还算简单的晚餐,他才确信镇里说没钱是晃子,他们根本就不想兑现余下的补偿款。他说也不能指望那笔钱了,只有另想办法。大儿子已经29岁了,媳妇订了几年还无法成亲。现在楼房是建起来了,但欠了不少债无法还。去年底,镇里对上访的农民公布了新政策:以田补田。补的是什么田呢?是好几里地以外被外出打工者撂荒的薄田。农民当然不答应。现在,堂兄想接受以田补田政策,在那儿种点口粮,养几头猪,所以他还要请我帮帮忙。
堂兄求助的眼光直盯着我。我的心一紧,害怕他又提出借钱。为了建这楼房,他已从我这儿借过1万元。当时说半年后补偿款下来就还我,可是直到现在也没还。他为此已向我解释过好几次,言语间感到很过意不去。我想,如果不是借着今晚的酒劲,他很难再开这个口了。果然,他没提再借钱的事,只是想在我母亲搬到镇上来住以后,将那两间老屋借给他养猪用。我当即表示,那两间屋就送给他了。他坦然接受了,估计我的答复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又说,大婶到底已是古稀之年,你又离得那么远,现在看上去没什么毛病,一旦有个头痛脑热或者遇上什么意外,身边没个人照应怎么行?我说那就拜托你代为关照吧(我想我借钱给你、把老房子送给你图的不就是这个吗)。可是他却连连摇头说,哎呀,我可怎么担当得起!我整日要忙于生计,哪有时间照顾她老人家。要是一个月让我去看她一两回,我倒能做到。听堂兄这么一说,我心里虽感到不快,但一想也不无道理。我问他有什么好办法。他说,最好长期雇用一个人。我问雇用一个人要多少钱。他说不多,工钱加生活费每月有500元就差不多了。说到这儿已是子夜,我的酒已全醒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便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快说,你是让我长期雇用大嫂?他笑着说,其实我们家也离不开你大嫂,不过你如果愿意雇她,我们还是愿意帮忙。要不然,我欠你的钱哪天才能还得清呢!你买的屋子临街,将来你大嫂一边照顾老人家,一边做些小买卖,就两全其美了。我施了缓兵之计,答应他回去跟母亲商量商量。
几天后,母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老屋,终于搬到镇上来了。母亲有生以来终于用上自来水、液化气,还可以收看几十个闭路电视节目,自然喜得合不拢嘴。眼看我的假期将满,我把雇用堂嫂照顾她的想法告诉了她。不料母亲听了极为生气,骂堂兄一家贪得无厌。母亲说:娃啊,娘知道你在外面各种花费不少,一家生活不容易。他们倒以为你发了大财,巴不得你每年给他几千几万块。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你把钱借给他了,把乡下房子送给他了,还要把镇上的房子白给他做生意,这还不算,你还要给他发工钱。这鬼东西心也太黑了!我见母亲气得嘴唇发颤,就安慰说,其实堂兄与我一样,都是出于好意,想照顾照顾你。母亲却气愤难平地说,这些年他怎么照顾我了?我一年也难见到他两回。再说他那口子是出名的懒婆娘,让她来照顾我?我怕是要我来照顾她吧……。我见母亲是这态度,这事只好罢了。母亲打算日后自己招一户合适的房客,平时相互有点儿照应。
临离开故乡前一天,没料到妻子却带着5000元钱回来了,事前一点消息也没给我。她说也想看看母亲和新居。妻子是孤儿,一向把母亲当作自己的亲娘一样。她对新居也很满意,甚至表示退休以后,回到这儿来养老。直到夜深人静时,妻子才道出突然回来的原因。原来单位老总出国逾期未归,上级来人查帐,发现老总涉嫌贪污公款几千万。现在单位已暂停营业。妻子担心单位遭到这样大的变故以后,很难再恢复元气。
第二天,我们夫妻俩在路边等车时,那个脏兮兮的小偷忽然冲到我面前,向我做个鬼脸,高叫“解放军叔叔好!”然后迅速跑走。我对妻子说,他就是我那天在邮局取款时抓获的那个小偷,不知派出所怎么又把他放了。妻嗔怪地说,你抓他干嘛。你要是哪天能把我们老总给抓回来,我们单位的人都得给你烧高香。我们都恨死他了!
(载2006第3期《雨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