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再次提出“中国梦”的概念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中国梦”是自近代以来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梦想。大清帝国急剧衰落,中国传统国家被帝国主义打败,中国人就萌生了建立一个民主富强的新国家的梦想。直到今天,这个梦想仍然是中国人追求变革和进步的巨大思想动力。但现实的因素似乎更为重要,“中国梦”这个概念的提出,就是要解决今天中国很多人对国家的前途、对自己的前途的信心危机。历史上,每一次“中国梦”的背后都是当时面临的信心危机,而信心危机的背后则是深刻的“中国意识危机”。很显然,要实现“中国梦”,首先就要克服“中国意识危机”。如果解决不了“中国意识危机”,“中国梦”就会无从谈起。
有危机,才会有梦想;有梦想,才会有进步的动力。今天中国所经历着的“中国意识危机”,实际上是自近代以来的第三波。清末到“五四运动”是第一波,改革开放后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是第二波。今天所经历着的“中国意识危机”和前面两波危机既有类似的地方,也有很大的区别。要克服今天的“中国意识危机”,人们可以回顾前面两波危机,看看当时这种危机是如何产生的,人们又是如何克服的。尽管今天的情况很不相同,但仍然可以学到很多经验教训。
深刻危机激发梦想
前面两波危机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主要是因为各种内外因素,导致一些人对国家和自己的前途深感忧虑,没有信心。“五四运动”时期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清末以来,各帝国主义力量不断深入中国,到“五四运动”时期,中国的政治和知识精英都深刻感受到了国家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同时也感觉不到中国有任何希望来拯救自己。早些时候,翻译《天演论》的严复曾悲叹道:“中国弄不好,有一天会被开除球籍。”尽管悲观主义在一些精英人物中间流行,但更多的人则被这种情况激发出“中国梦”来。不管今天如何评说“五四运动”,这场运动培养了一代爱国主义者,他们都为建设一个新国家而努力。这场运动拉开了日后中国各种政治势力实现各种版本的“中国梦”的序幕。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是“五四”爱国主义的产物。从政治发展角度看,“五四运动”的终点应当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这段很长的历史,表明了信心在克服“中国意识危机”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深刻的危机激发出人们对未来的梦想。同时,尽管人们抱开放的心态,试图用各种进口的主义来拯救国家,但只有那些符合中国国情的主义,或者那些被“中国化”的主义(主要是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才生存下来,并转化成为主流社会意识。主流社会意识则是社会成员“中国梦”的意识构架。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再一次出现“中国意识”危机,那就是1980年代中期之后围绕着“中国会不会被开除球籍”的大讨论。这一次“球籍危机”是对毛泽东时代的“球籍危机”的反动。毛泽东在1956年曾说:“你有那么多人,那么大一块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听说搞了社会主义,据说是有优越性,结果你搞了五六十年还不能超过美国,你像个什么样子呢?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的球籍!”毛泽东的“中国梦”显然是要建设一个富强中国,其指标就是赶超英美。因此,不久之后,毛泽东就发动了“大跃进”运动。毛泽东一直想用政治社会运动的方式,来推进经济的发展;经济发展本身的规律则被忽视。当然,这也不是毛泽东一个人的错误。尽管毛泽东的激进政策也遇到了一些批评,但在短时间内建设一个富强的国家,是那一代人的集体“中国梦”。
三十年下来,中国演变成了一个典型的贫穷社会主义模式。当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开始的改革开放,使得中国人有机会了解外面世界发展的时候,“中国意识危机”再次出现。人们发现,且不说发达已久的欧美国家,即使中国的近邻日本和亚洲“四小龙”,都已经在中国连年不断的政治运动过程中大大超越中国。日本是二战战败国,二战摧毁了日本,但到1980年代,日本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即使是广东的邻居香港也超越了上海,而上海在刚刚解放的时候远比香港繁荣。正是因为这种深刻的“中国意识危机”,促成了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也就是那一代人的“中国梦”。《河殇》、“球籍危机”的讨论、政治改革的呼声等等,都是当时人们“中国梦”的反映。但正如“五四运动”的结局一样,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者的很多理想,都在日后成为了泡沫,各种因素的互动,最后导致了1989年的天安门悲剧。
无论海内还是海外,天安门悲剧加剧了人们的“中国意识危机”。对很多人来说,天安门悲剧是“中国梦”的彻底破碎。但是,使得世界惊讶的是,中国很快就从这种深刻的危机之中走了出来。这个标志就是1992年初邓小平的“南方讲话”,和当年中共十四大“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概念的提出。不管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天安门悲剧和苏联东欧共产主义的解体,“淘汰”了1980年代很多过于理想的主义,而符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则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在这个主流意识的引导下,中国获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同时,人们的“中国梦”也是在这个主流意识下展开的。如果人们不接受这个新的意识,就很难想象1992年之后中国高速度的发展。
今天,人们所面临的“中国意识危机”和前面两次有明显的不同,很多现象甚至很难理喻。1992年之后,中国取得了快速的增长,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国内生产总值(GDP)总量已经跃升为世界第二,取代了日本。并且,当发达的西方仍然陷入深刻的经济危机的时候,中国仍然能够保持较快的发展速度。再者,中国社会也越来越开放。但同时,中国社会对国家和个人前途的信心,也到了一个非常低的水平。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非常矛盾的现象?至少有如下几个原因。
从国际环境来看,和前两次不同,第一次是国家的生存问题,第二次是国家的贫穷问题,但这次是国家的富强问题。在国家生存有危机和国家贫穷的情况下,人们的担忧和低信心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富强了之后还会这样?原因也很简单。对中国人来说,富强不仅仅意味着不受外国的欺负,也意味着能够得到国际社会,尤其是西方应当有的尊重。但尽管中国崛起了,对国际社会所做的贡献越来越大,却没有得到国际社会的尊重。并且,一个崛起中的中国,面临着越来越糟糕和严峻的国际和区域地缘政治环境。这使得很多中国人不高兴。近年来各种民族主义情绪就是这种“不高兴”现状的反应。非理性的“不高兴”,和缺失自信、妄自菲薄是同一件事情。
中国是转型中的社会
和前两次一样,中国内部问题因素更为重要,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其一,中国自身所面临的实践问题。中国是转型中社会。所有国家的转型都会遇到很大的问题,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今天的中国特别像19世纪的欧洲和美国,面临食品不安全、药物不安全、环境污染、社会不安全等方方面面的问题,在资本的作用得到充分的发展的同时,没有有效的社会保护机制。不过,中国的问题更为深刻。中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完了西方上百年的经济发展路程,在这个紧缩的时间里,很多社会问题也加速度地暴露出来,让社会不可忍受。
再者,如果和日本与“四小龙”等东亚经济体相比较,中国的发展模式显然有很多问题。东亚经济体尽管也经历过同样高速度的发展经历,但没有发生如此深刻的社会危机。在中国社会,人们往往把今天的中国和今天的欧洲、美国和东亚经济体做比照,而不能够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发展问题,这种比照往往导致悲观的结论。
其二是中国改革发展的理论问题,执政党对改革和社会的发展毫无理论准备。无论是官方所坚持的理论教条,还是盛行于社会上的各种不断变化的理论,对中国社会的现实毫无解释能力,无论是积极的发展和消极的现象,官方和社会群体都是在套用西方的概念和话语来解释中国。左派和右派都拿着西方的东西来看中国,评判中国。不过,西方的东西解释不了中国的成功与失败。无论是官方对其陈旧、教条的坚持,还是左、右派对西方话语的借用,不但不可能培养中国意识,反而是在加速度地去中国意识。和前两次危机一样,当来自西方的过于理想化的概念泛滥的时候,尤其当这些概念走出书本和校园,来评判中国的改革实践的时候,“中国意识危机”必然加深。
其三就是前两者的综合症。因为不知道中国所存在的问题是怎么来的,也说明不了这些问题可以如何解决,就导致了社会成员深刻的焦虑症状,不知道国家的明天会如何,自己的明天会如何。这种情形在“五四运动”期间产生过,也在1980年代中期产生过。
如何解除“中国意识危机”呢?中国的选择并不多,其中最重要的是要确立中国信心。确立中国信心并不是像一些人在做的那样,关起门来,说自己优越。人们必须一方面持开放的心态,不能因为政治上的考量,人为地把中国价值和普世价值对立起来。任何一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和价值,都是核心价值和普世价值的结合体。应当抛弃“西方的就是普世的”这种简单的想法。西方的一些价值是普世的,但也有些价值是西方特有的。中国价值也是如此。
再者,在全球化的状态下,没有一个国家可以阻止普世价值的流通和传播。当中国成为世界共同体一员时,中国本身所拥有的普世价值,也不断影响其他国家。但同时,正是因为有些价值是特殊的,在实践层面,人们也不能滥用外来的理念,要切实考量哪些理念和中国国情相冲突,哪些理念接近中国国情,哪些理念可以并且应当加以中国化,进而把其整合进中国本身的核心主流价值。
简单地说,“中国意识危机”能否克服,取决于,第一,能否确立这样一个为社会的大多数所接受的主流意识;第二,这个主流意识能否帮助中国推进各方面的改革,确立有效的政策来消化和解决目前所面临各种社会问题。从前面两次危机的经验看,前者是关键。只有有了主流意识,社会才会有共识;有了共识,社会就会具有凝聚力;有了凝聚力,才可以动员资源来克服危机。
来源: 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