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历史的终结——《历史的细节》自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436 次 更新时间:2013-04-17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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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君立 (进入专栏)  

一切当下都是历史的延伸。人类充满困惑与焦虑地活在当下,而答案就在历史的细节中。

人类发明语言,与其是为了沟通,不如是为了解释;如果说书是对人生和世界的解释,那么序就是对作者和作品的解释。对一个向死而生的悲观者来说,人都会死去,唯一的区别是留下什么;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他只能留下一份“遗书”,这就是所谓的“作品”。

对这个世界来说,无论富贵、权力与荣耀,还是苦难、悲伤和耻辱,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逝去,只有历史会留下来。对人类来说,或许只有死亡才算得上是唯一一个严肃的问题。面对死亡,哲学诞生了,进而也就有了历史。正如法国思想家雷蒙•阿隆所说:所谓历史,就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

一 从知识到智慧:现实的局限与理解的困境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种历史情结。世界如同草木生长,我们只能看到其结果,却看不到其过程。今天的人们既然不比古人活得更为长久,因此也绝不比古人更加智慧。如果说今人与古人有什么不同,那么或许是信息拥有量的剧增。

古希腊时代最无偏见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曾经断言,在他所处的时代之前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信息的短缺使他无法得知雅典无与伦比的辉煌和贡献。知者不博,博者不知。信息并不代表知识,知识也不代表智慧,就如同财富并不代表幸福,因此现代人并不比古人更智慧。

现代人与古人面临着许多同样的困境,其中之一就是信息短缺——我们并没有因为信息泛滥而实现信息满足。信息过剩导致的“淹没效应”使真正的有效信息依然稀少,虽然这种相对信息匮乏与古代的绝对信息匮乏不可同日而语,但信息的短缺状态依然存在。面对新技术引发的海量信息,我们最迫切的需要或许已经不是创造新信息,而是发现真正的有效信息。因此说,作一个信息整合者或许更有意义。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认真的作者,但却是一个好奇的读者。我常常这样想,发明文字乃至违反人好动的本性去写作,或许都是出于一种不得已的结果,借用孟子的话来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因为不得已,便有了这本《历史的细节》。

在走出故乡和童年之后,每个人都会体验到现实的困惑。我也一样,如同一个手持票根的乘客,坐在一列飞驰的列车上,既不懂我手里的票根是什么东西,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更不理解列车为什么飞驰。这一切迷茫与困惑,只有当我知道了这辆列车的行程以及自己从哪里上车、从哪里下车之后,才变得顺理成章。

这或许就是历史的意义。正如历史哲学家克罗齐所说,我们都是过去的产物,我们之所以是我们,因为我们有历史。

二 从故事到历史:后传统时代的历史谱系

在我看来,历史有三种。第一种历史是故事。“故事”二字的本来意思就是“过去的事情”,也就是历史。在传统时代,故事、历史与小说,这三者之间常常并没有明显的区隔。人是一种喜欢“有趣”的“故事”的动物,这其实也是大多数人喜欢历史的原因。在眼下这个漫长的后文盲时代和前文字时代,类似“故事会”和“评书”那样的历史故事总是大众最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

第二种历史是考据,这是很多专业历史学者所擅长的工作。在血雨腥风的文字狱时代,中国诞生了最著名的乾嘉学派。这种流风弥漫至今,仍然构成专家历史的主流。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指出,考据只是治学的工具,而不是学问,好比舟车对于旅客。

第三种历史是解读,这是最少人做的事情。对历史的解读需要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事实和神秘的证据,而是分析与剖析。这完全来自于一个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思想逻辑能力。

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学问。”历史不是花边故事,历史也不应当是简单的史料,历史是一种加工与创造。真正的历史应当厚重典雅,而不是插科打诨哗众取宠。如果历史只是一种事件记录,那么叫“档案”则更为合适。从传统旧历史到现代新历史,中国似乎尚未完成这场历史转场。甚至可以说,历史在中国仍然处于“扫盲”阶段,历史只是“娱乐”的一种,一个真正的“历史”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作为超越时间的文明载体,历史面对的永远是未来。从这一点来说,历史是值得敬畏的,特别是在一个缺乏敬畏之心的无神中国。

“五经皆史也”,中国无疑是一个极其“历史”的国度,事实上却面临“历史”的贫困。所谓“正史”,常常被权力篡改为“秽史”。在当下中国的“历史热”中,既不缺乏权谋史和名人传记的“励志”智慧,也不缺乏“戏说”和“恶搞”的“娱乐”故事,而是缺乏真正的历史——构筑在思想、理性、良知和智慧之上的平民史和文明史。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曾经指出:中国当下“最大的毛病即是硬化历史”,要解决今日中国的问题,“就是要多读历史”,“首先要开放历史”,“今日遮蔽往事,只有明日的失望”;“历史不仅是镜鉴,而且是进入行动之出发点,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公众能接受之历史,等于让亿万人之行动出诸暗中摸索”。

三 从中国到世界:历史的贫困与终结

在西方语境中,“历史”并不是一个好词,历史必然包括污点与批判。正如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这完全符合西方的历史价值观——“无分国别,人类历史都是自由的历史(克罗齐)”。

我们已经置身于一个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化首先属于人类文化;作为世界的一部分,中国历史也是世界历史的一部分。所谓历史,应当首先是人类共同的记忆,人类史才是真正的“大历史”。黄仁宇在《放宽历史的视界》中写道:“人类的历史既已逐渐一元化,以前历史家从短距离近视界所作的,自此可以因为新的事实存在或强调而更具体化,或予以增减而使之更符合时代”;“从全人类的历史着眼,不受国籍领域的限制,否则即不可能成为大历史”。毫无疑问,这是全球化时代赋予历史的新定义。

事实上,这种“全球化”并不是今天才有,从人类的起源和扩散,到文化技术的传播和交流,人类历史其实就是全球化的历史。离开全球化的人类发展背景,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历史。正如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所言,“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此“天下”完全可视为现在的“世界”。这才是历史的全局。

现代全球史观认为,任何“文明”都不是孤立形成的,而是在不断碰撞和反复交流中进行拓展和改变自身的处境。

早在近一个世纪之前,英国历史学家韦尔斯就突破了国家和王朝的传统历史模式,以优美的文笔编写了一部统一的世界史。把人类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这令韦尔斯“对整个历史和缔造历史的普遍动力惊叹不已”。稍晚一个时期,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几乎重新改写了“历史”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他说他是“站在月球上看世界历史的”。

从《世界史纲》到《全球通史》,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历史的意义在于其承载的人类良知与智慧。罗马人和希腊人早已灰飞烟灭,但却在千余年后唤醒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精神,这就是历史的神奇。

从1974 年葡萄牙走上民主化到1989年柏林墙倒塌,许多“国家”由传统的极权专制体制走上了民主道路。福山因此提出“历史的终结”,指出“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为方向的人类普遍史”。借用福山的“历史的终结”概念,在一种普世价值成为人类共识的全球化和平民化时代,传统的为大人物树碑立传的权谋历史也将和专制历史一起走向终结。从这个意义上,历史的终结不仅意味着专制历史的终结,也意味着权谋历史的终结,历史将回到阳光下的人间。

旧历史的终结,也是新历史的诞生。摆脱历史的庸俗化、恶俗化和功利化,走向理性化、科学化和世界化,这就是所谓“大历史”。这样的历史不仅是历史的真正归宿,也是人类的最终归宿。对于现代公民文化缺失的中国来说,“历史”也是一条不可或缺的启蒙之路,其前提是抛弃那些传统的权谋史和帝王史。

历史不仅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历史也是人类的共同语言。历史比民族和国家更值得信赖,因为历史是永恒的。正如格林斯潘的一句话:“人性自古未变,它将我们的未来锁定在过去。”

四 从思考到表达:一个草根的阅读与写作

“人与权力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人类用文字来与遗忘抗争,这就是写作。权力是写作的敌人,而时间又是权力的敌人,世界最终实现了公平,所以福柯说“话语即权力”。写作是一条通向内心深处的幽暗之路,提供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一个人对自由的极度渴望往往会使他充满梦想,而写作就是对现实的自适与反叛,是梦想和理想的产物;用写作来抵抗生活,来与现实抗争,这是许多写作者的唯一动机。既然上帝无能为力,那么也只有写作可以企及。事实上,真正懦弱和厌世的人并不需要写作。写作是一种对平庸生命的补偿。尼采说:“世界没有心灵。”写作者的意义在于赋予世界心灵。

从最早的巫师到今天的写作者,文字构成的话语权和解释权使写作被赋予一种神圣的光彩。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从思考到表达,从阅读到写作,因为文字,人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因而也超越的自我和历史。很多年后,我才相信写作是一种无法克服又无力拒绝的“天性”和“宿命”。写作既是一种快感的表达,又是一场痛苦的挣扎;正像卡夫卡说的,“我内心有个庞大的世界,不通过文学途径把它引发出来,我就要撕裂了!”我相信,如果不是一种不可思议又难以抵抗的心魔在作祟,任何人都不会去做这样一件“可疑”而“危险”的事情的。

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认为,一个历史写作者要具备史才、史学和史识,章学诚继而提出史义与史德,“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作为历史写作,文字是用大脑和心来读的,不仅仅是用眼睛来看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好的文字不是一幅绚丽的图画,也不是一面干净透亮的窗玻璃,而是毫发毕现的放大镜和显微镜,正如苏洵在《辨奸论》中所言:“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

人是一种具有历史感的动物,因此人会怀旧。当过去成为历史时,写作就变成一种对自身来源与存在的思索和记录。布克哈特在《历史讲稿》中写道:“经验告诉我们,人类经历许多世代才能获得少许精华,且在未来不会做得更好。所以,此时此刻,面对物华天宝的毁灭不存,我们不妨痛悼。”

要了解一个限定的历史时期,必须跳出它的局限,把它与其他历史时期相比较。马克思的这句话提供了一种最直接的思考方式。“世界上没有快乐或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过去与现在、中国与西方,在这种时间与空间的对比中,历史就出现了。

“历史就好比种子撒在大地上……”,本雅明喜欢以寓言的方式重新叙述现代性的历史。作为“欧洲最后一位知识分子”,本雅明给我们留下的不只是一生的作品,而是一个由作品构成的人生,一个致力于写作、批评和实验的人生。当那些生前声名显赫的名流显贵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时,死后的王小波和本雅明被人们说起。这既是一种卡夫卡式的嘲讽,也是一种尼采式的公正。卡夫卡曾遗言要烧掉他的书稿,但却都被拿去出版了;尼采说,“我活在死后”。

五 从大势到细节:一部历史文本的叙事与分寸

人可以遗忘历史和篡改历史,但却无法选择历史。历史的确是一种写作和文本,是由文字和话语创造的,但历史最重要的并不是对史实的记录和叙述,而是基于史实做出的分析与解释;甚至说,这种分析与解释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到现实世界的来源,因为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生活的镜像。从这种意义上,历史是一种对现实的勘探,而写作者则如同一个侦探,精心搜集证据,然后进行推理分析,揭示事件背后的真相,历史在这里重归思想。如果说作为故事的历史只强调人物与时间线,那么作为思想的历史则更注重真相与真理。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中国传统史家对历史的实用主义态度,更多的是服务于政治权力,甚至将一部著名的通史命名为《资治通鉴》。这种“历史”追求的是“大势”——“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谓“大势”,乃是一个国家和社会的历史。“大势”之下,所谓历史其实是由无数个细节编织而成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正是这些细节决定了历史的成败,魔鬼藏在细节里。“历史犹如农艺,其养料来自河谷而不是高原;来自普通人的社会水准而不是显赫者。”任何历史都是由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个人创造的。历史的奇妙与不确定,常常使人想到所谓的蝴蝶效应——“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历史作为思想的一种,具有强烈的逻辑性和科学性。历史不是史料,也不是史实,历史是一种思想的建构和对世界的解释。打个比方说,“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和“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都是一种“史料”和“史实”,只有将二者联系起来才叫历史。

水归器内,各现方圆。如果说历史是“水”,那么物质就是“器”,人们总是通过物质来定义历史;但历史绝不是博物馆,物质本身也不构成历史。《走出非洲》的作者伊萨克•狄尼森说:“所有的悲伤都可以忍受,只有你把它们放在一个故事里或者讲成一个故事。”同样,所有的物质都可以成为历史,只有你把它们放在一个事件中或者复原一个事件。

毫无疑问,特定社会的物质基础必然会强制推行一种特定的社会关系,历史就这样被物质改变,从而人类历史最终演变成为物质的历史,是所谓“五寸之键,制开阖之门”。当然,单纯的物质的历史是无法自足的,它仍然需要技术史、文明史、经济史和军事史等,来使“历史”更加丰满和完整。培根在《随笔》中有一段著名的论述,最能代表本书的意图:

我们知道,印刷术是一件粗浅的发明,火药枪炮是一件并不复杂的兵器,指南针是人们所熟知的器具。但正是这三件发明,在我们的时代给世界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变化。一个在学术上,另一个在军事上,第三个是在贸易、商业和航海上。由此又引起了无数的变革。这种变革如此之大,以至于没有一个宗教派别,没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能比这三种发明对人类的事业产生更持久的力量和影响。而这些发明与其说来自人类的智慧,不如说是得自偶然的机会。但它们证明了,人类统治万物的权力是深藏在知识和技术之中的。

电影《七宗罪》讲述了一个诡异的拼图游戏。有时候,历史与写作都只是一个拼图游戏,你所需要的只是将一些支离破碎、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拼接在一起,最终你将看到完全超出你想象的新东西。从房龙的《人类的故事》、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吴思的《血酬定律》和戴蒙德的《钢铁、病菌与枪炮》以来,以思想解构见长的新历史给人们提供了一种更易进入且更有趣的历史窗口,本书就是这种风格的尝试之作。

结束语

写作是一种孕育,痛苦而又快乐。一本书改变不了世界,但一本书可能改变个人,从而改变历史。小细节成就大历史,这就是佛家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宋朝欧阳修不满帝国官修的《五代史》,倾半生心血私人“自撰”了一部新《五代史》,并按“春秋大义”写了“序文”。王安石看到后甚不以为然,批评说:“佛头上岂可著粪?”禅宗史书《景德传灯录》有记载:唐朝相公崔群游览湖南东寺,看见鸟雀在佛像头上拉屎,就告诉住持如会说,鸟雀没有佛性,对佛大不敬。如会禅师笑道:鸟雀也有佛性,所以它们才会选择在佛头上拉屎;佛性慈悲,宽忍众生,鸟雀一定懂得。

可想而知,在当下这个由教授、作家、写手和电视“繁荣”起来的权谋历史主旋律中,这本业余级的粗陋凑趣之作颇有“佛头著粪”的之嫌。这或许也可说明本人略有几分历史的“佛性”。《六祖坛经》中曾说:“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可以这样说,这本书的写作不过只是“小乘”而已,希望读者诸君能够继续延伸阅读加深层思考做到“中乘”;如果有人因为本书启发而改变了“历史”,那或许就是“大乘”吧。

序者,作者之意也。口占一诗云:

世界兴亡多少事,往来通鉴成春秋。

草根家食无所好,著书不为稻粱谋。

流水今日新煮酒,明月当年旧沉钩。

五千年来谁著史?地球村里说自由。

说明:《历史的细节》已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本文为《历史的细节》一书自序的缩写版,发表于《观典》杂志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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