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西方汉学家,欧阳泰师承史景迁的衣钵,但在很多方面,他颇具贾雷德·戴蒙德之风。几年前出版的《1661决战热兰遮》就有些史景迁+戴蒙德的意味。史景迁和戴蒙德都擅长写历史畅销书,前者以描述动人,后者以剖析见长。欧阳泰的书也非常好看,走的是中西技术对比史的路线,选择的话题也都是中西碰撞的历史,《1661》与这本《从丹药到枪炮》在内容上也有交汇之处,比如关于热兰遮战争,两本书中都有,只是后者的着眼点仅限于火器和舰船。
在拙作《历史的细节》中,我曾专门写过火药的历史,一方面,这让我对火药的历史影响有一定的了解,另一方面,也让我对火药史方面的书籍非常感兴趣,所以很早便注意到欧阳泰和他的这两部书。
跟《1661》一样,《从丹药到枪炮》先前就已在台湾出版,名为《火药时代》,全书讲述了黑火药的发展史,或者也是关于黑火药的战争史,但主要线索仍是中国战事以及中国与西方的战争,中国以外并非本书的主题。所以本书的副标题是“世界史上的中国军事格局”。
关于中国火药火器史,有很多历史大家都写过专著,著名如周纬(《中国兵器史》)和王兆春(《中国火器史》)。欧阳泰在前人基础上重新写作,意在采用一些新方法,发现一些亮点,具体一点说,是引入了“李约瑟难题”“戴蒙德之问”和彭慕兰的“”大分流”等历史观点。
李约瑟提出,为什么中国古代有很多科技贡献,但却没有科学和工业革命?戴蒙德提出,为什么是欧洲人征服了现代世界,而不是亚洲人非洲人或美洲人?(枪炮、钢铁和病菌) 彭慕兰提出,古代中国与西方长期处于相似的发展水平,但在工业革命时期发生分流,西方因为工业技术和美洲资源而大大超过了中国。
具体到本书中,欧阳泰讲述了中国对火药的发明和改进过程,如从助燃到爆炸和助推,爆炸与助推直接导致了枪炮的出现,而欧洲则没有将火药作为助燃剂(类似“希腊火”)的阶段,直接接受了已经定型并实用的火药和火铳,将其专门用于战争。
火药最早出现在唐朝,但是广泛应用是在宋朝,宋朝时期的中国其实是一个“三国时代”,北宋、大辽、西夏,以及南宋、金国、蒙古,这样一个打得你死我活的战国时代,让火药技术得到迅猛发展,交战各国彼此军事竞赛,火药和火器技术的交流也非常快,常常是一方刚刚发明了一种新火器,另一方就马上学会了。
中国人发明的火药,不久就成为蒙古人用来屠杀中国人的凶器——
火药炮还出现在更出名的元军屠城——1275年的常州之围中。这是宋元战争主要战役的最后一场。伯颜率军临城,昭告城内“如果你们……拒绝投降…我们就掏空你们的尸体做枕头”。警告无人理睬。于是元军对这座小城狂轰滥炸,最终破城,开始屠杀。大约有25万人被屠杀。伯颜的部队得到新枕头了吗?没有记载。但似乎埋人的巨大的土塚倒是存在了几百年。20世纪之后还能在那里发现尸骨。
蒙古人以残酷的暴力——包括火药和火炮——征服中国和亚洲,火器技术又被他们带到了西方世界。
这一时期,火药主要是用作助燃,使用形式以火箭为主,后来火药的爆炸功能也被开发出来,用来制作炸弹,如“震天雷”“铁火炮”之类,但已经出现小型火铳。
火药到达欧洲时,恰逢欧洲中世纪晚期列国争霸,频繁的战争及其烈度致使各国展开武器竞争,因此导致火器发展日新月异。而同一时期的中国却经历明朝朱棣之后一两个世纪的和平阶段,火器技术一度停滞不前,中西火器出现了第一次分流。
西方世界主要是利用火药的助推功能,从铳发展出枪和炮这两个不同方向:火枪兵取代了长矛兵,火炮从小型炮发展为大型炮,并且炮管越来越长,射程和杀伤力越来越大。
16世纪下半叶到17世纪上半叶,也就是明末清初前后,中国进入战争时期,在中西碰撞中互相交流,中国大量吸收和引进佛郎机、红夷大炮和日本火绳枪,中西又处于同一水平。甚至郑芝龙仿造了一批西式战舰,而郑成功则在台湾打败了荷兰人。戚继光比欧洲人更早的采用了分层轮射的新战法,并强调军事操练的重要性。
18世纪末,西方科技发展和工业革命导致了第二次大分流,其结果便是中国在鸦片战争和以后的一系列失败。作者认为,第一次分流尚可以在短时间内弥补和赶上,第二次分流则要难得多,这才引发了轰轰烈烈的自强运动和洋务运动——
引进佛郎机統、日本火绳枪、红夷大炮都相对直接,真正难的是引进19世纪的技术。历史学家当然早有此见,但细节才是重要的。何种知识、何种技能、何种练习、何种工具才是现代化所必须?现代化的推动者如何看待自身的无知?答案是惊人的。比如说,缺少技术制图和机床被证明是最大的掣肘。
第二次大分流之所以拉开了东西世界的巨大差距,除过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还有“军事革命”,也就是历史学家常说的,欧洲战争的频度和烈度要远远超过东方。“频繁的战争造就了创新的大熔炉,促使欧洲发展出全世界杀伤力最猛烈的枪炮、训练最精良的部队、武力最强大的船,以及防护最坚固的堡垒。”
中国在康雍乾时代经历了长达两个多世纪的承平盛世,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在文化上又极端封闭自守,思想桎梏,文字狱持续不断,而满人统治者又将骑射视为国粹,对汉人和火器尤其严禁,这导致在火器技术上不进反退,连明末都不及。最明显的证明就是1661-1668年中国(郑成功)打败了荷兰舰队和他们驻守的热兰遮(当时荷兰是世界最强大的国家),而到1842-1860年,中国被英国远征军两次打败(鸦片战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
所有武器都是战争的产物,没有战争便没有武器。作者在书中有一张中西战争对比图表,就非常直观地展现了这种差异。
在经历了一系列武器和技术引进后,两个古老帝国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东方霸主的争斗,甲午战争是最后一场黑火药战争。作为火药的发明者,中国在这场战争中依然惨败。在一部电影(《甲午风云》)中,清军大炮里填的竟然不是火药而是沙子,因为买火药的钱被官吏贪污了。
甲午之后,黑火药从此走完了千年历程,退出战场,成为纽约和伦敦上空的烟花。悄然登场的无烟火药让杀人者变得更加隐蔽,也更加阴险,战争更加残酷,这完全是西方人的发明创造,他们接下来还创造了两次世界大战。
关于火药历史,最著名的论断出自马克思和培根,他们将火药说成推动现代社会发展的“三大发明”之一,即火药摧毁了骑士的城堡,黑暗的中世纪随之灰飞烟灭。
欧阳泰以此专门论及中国的城墙,中国的夯土城墙远比西方石头城堡结实厚重,因此火药和火炮在中国并没有发挥出像欧洲那样天翻地覆的作用。反而是欧洲为了应对火炮攻击而改进创造的棱堡,在很多方面借鉴了中国城墙的修筑原理,比如坡面和夯土。
在17世纪下半叶发生的热兰遮战争和雅克萨战争,中国分别对荷兰和俄国作战,双方火力相近,但面对典型的西方棱堡,郑成功的明军和郎坦的清军却一筹莫展,由此可见中西军事技术的差异。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海战中,在火炮相似的情况下,西方的战舰要比中国战船更大,也更好操作,因而西方人对中国人的海战优势比较明显,但中国人采取以多胜少的火攻战术却屡屡奏效。在台湾海战中,荷兰舰队因为一个炮手不小心引燃了火药库,导致了整个战争的失败,否则,郑成功在海上要赢荷兰并非易事。台湾的历史或许会被改写。这大概就是历史的偶尔性。
关于古代火器史,中外相关历史研究颇为丰富。随着科技史和全球史的兴起,普通读者也对这类边缘史很感兴趣,比如戴蒙德的《枪炮、钢铁和病菌》就成为超级历史畅销书,最近这两年还有不少这一类的新书出版,如周维强博士《佛郎机铳在中国》、尹晓冬博士《16-17世纪西方火器技术向中国的转移》、冯震宇《明末西方传华火器技术研究》和李湖光《明帝国的新技术战争》。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中也用大量篇章来分析中西军事技术尤其是枪炮火药的差异。
在本书中,欧阳泰借鉴了中西方多种历史资料,还原了许多有趣的历史细节,这是过去我们所不清楚的,比如雅克萨战役,前后共打了两次,俄方以少敌多,实际上并未失败。清军以三千之众围攻几百人驻守的雅克萨,死伤过半,从1686年7月到10月仍未攻克,但频繁的火炮攻击使守军只能蜗居在地下,最后因为食物短缺、粪便和尸体弥漫,守军大量死亡,最后只剩下24人(其中就有主持修筑雅克萨城的普鲁士人贝盾)。
发生在1662年热兰遮城的情况也类似,郑成功久攻不下,只好采取围困战,最后因为一个日耳曼人叛变,荷兰遭到了失败。战争的残酷是方方面面的,不仅仅是杀戮,也包括饥饿和瘟疫,以及叛变和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