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书架简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657 次 更新时间:2022-07-05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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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君立 (进入专栏)  

人生烦恼读书始。有钱人常常为钱所累,读书人亦难免为书所累。


书是知识的载体,对人而言,书也是一种沉重的身外之物。每个读书人都免不了书带来的烦恼,这些烦恼中,关于书的放置问题可能是最普遍的。古代有钱人专门为书建藏书楼或藏书阁,防火防水防虫防盗。现代社会有图书馆,不太有人会去修建私人的图书馆,但书房还是很常见的。


中国房地产一片火热,房价高企,让读书人倍感疼痛。工业化复制技术的高效率,让书本身的价格越来越低,但书的存放成本却因为房价而越来越高,对很多“君子固穷”的书痴来说,可能买得起一屋子书,却不见得能买得起一间大城市书房。对很多四处租房的漂泊者来说,每一次搬家简直都是一场痛苦的噩梦。


这些年蜗居,我从来没有觉得居住是个问题,因为家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老话说,大厦千间,夜眠八尺。但自从读书写作以后,越来越多的书,就像是中年赘肉一样,逐渐侵占了每一个可能的空间,到了最后,书几乎要将我完全淹没了。想来现代人喜欢杜甫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或许是因为藏书之苦吧。


为了找到一处可以放下书的居处,我曾经用了一年时间专门四处找房子,几乎跑遍了中国南北,当时完全不考虑地域,只要房子够大够便宜,哪怕小县城也可以。后来总算在西安找到了。说起来,买房竟不是为了自己住,而是为书。搬家时,五吨的卡车,装得满满的,基本上全是书。没有电梯,加上我五个人,往七楼一麻袋一麻袋地搬了几个小时。朋友说,读书人首先必须是个有力气的搬运工,看来他是有经验的。


听说我搬到西安,万邦书店的老板魏红建先生古道热肠,送给了我五个大书架。这些书架又高又重,加上我自己的三个书架,那些让我头疼的书基本都有了体面的归处。看着四壁满满当当的书架,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买书是一种慢性病,没得治。


我并没有藏书的癖好,但要看书,就只能买书,我从没想过去图书馆借书。就这样,读书,买书,过了一年多,我发现书又泛滥成灾。


我知道书架需要“扩容”了。


我去附近的宜家和大明宫家具城看了好几趟,也在淘宝上反复比较,最后决定干脆自己做书架。


正如我对生活的态度,我对书架的要求很简单,结实,朴素,便宜,这样就好。我的书桌是一扇旧榆木门板,书架只要两根柱子支起几层木板做架子即可,这样的书架不需要光鲜的外表和卖相,我觉得自己可以做。




想起小时候在俺们村,物质极其匮乏,谁家都没有几件家具,仅有的家具也都是祖宗先人置办和留下来的,每件家具都有说不完的历史和故事。只有光景好的人家,才能请匠人打一两件新家具。那时候,所有家具都是木头的,有些甚至是石器。


对当时的农民来说,做家具的木材大都是伐自家院子里的树。一棵树需要十几年、几十年才能成材,也只能打一口出殡的棺材或一只结婚的衣柜。要是盖房子,一两棵树根本不够用。村里的大户人家有专门用来长树的园子,一般人家的院子人满为患,只能勉强有一两棵桐树或椿树。为了门前的树,邻里之间常常龉龃不断。


那时候木料短缺导致家具极其金贵,很多人家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睡觉的炕,来了客人就请“上炕”,一个小炕桌是待客最体面的家具。至于自己,就没有什么家具了。因为没有凳子椅子,很多人都不会坐,而是习惯蹲着。


按照技术史学家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的说法,人类古代史可以分为石器时代和木器时代,石器时代也即原始社会,农业文明出现后,人类就长期停留于木器时代,直到现代工业革命后,铁器时代才全面取代了木器时代。也就是说,我们这一代人从木器时代进入铁器时代,也仅仅是最近三四十年的事情。


在我小时候,一个木匠是最典型的匠人,备受人们尊敬。遇到婚丧嫁娶或盖房立木,就要请匠人到家里,备上最好的食物和烟酒,每天敬为上宾。如果从解板(将圆木锯成木板)开始,一个木匠往往需要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做成一张桌子,如果讲究一点,还要雕花或描金画画,因为用的是土漆,匠人也免不了皮肤过敏,全身瘙痒,非常难受。


每次家里来了木匠做活,我都高兴得跟过年一样,跑前跑后,给匠人端茶端饭,打下手,问这问那。至今想起童年最幸福的感觉,还是满院子刨花的木香气息。


后来,我做过多年的机械师,也做过很多年的土建工程,比起精确冰冷油腻的钢铁和巨大无比的水泥建筑,我对木器木工还是情有独钟,木器轻盈而又坚韧,它美丽的花纹,醇厚的清香,横竖分明的纤维纹理,都让我感到迷恋。


在历史上,不乏迷恋木工者,明熹宗朱由校和路易十五都是爱木工胜过做皇帝的“疯子”。见猎心喜,这次做书架,终于给了我一个满足自己木匠梦的机会。


对现代人来说,一切吃的用的几乎都是买的,你需要的只是付款即可,这也让人感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乏味。远古的人类需要掌握很多技巧,需要做很多事情,这样他才能生存下来,那时候的人不仅叫直立人,也叫作巧手人。现代人不仅很少步行,甚至很少直立了,无论吃饭排泄或者出行,都是坐着,现代人也很少去做什么,只需要用手指点击几下屏幕即可“得到”(罗辑思维将艰辛的阅读简化为知识配给,“得到”二字真是意味深长)。从某种程度上,现代人不仅是坐姿人,也算是笨手人了。


读书人在古代中国被称为士君子,那时读书是贵族的专利,贵族并不是好吃懒做四肢不勤,而是要学习各种技艺,著名的“六艺”就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和御绝对是体力活儿。可惜后来的读书人专事科举,便越来越文弱了,以至于被耻笑手无缚鸡之力,乃至“百无一用是书生”。


对现代人来说,现代技术分工是造成身心分裂的主要根源。分工从经济和技术上无可厚非,但对人的心智而言,过度的分工并不见得是好事。就跟食物来源一样,过度单一的食物必然导致人营养不健全。


在原始蛮荒时代,每个人都要像鲁滨逊一样,自己劈柴生火造田建屋,创造自己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在漫长的农耕时代,所有农民也基本都是自给自足的。在太行山的林州,每个人都要自己亲手给自己盖一所房子来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我上小学时,因为学校没有水井,学生喝水要跑回村里,后来两位先生在暑假里竟然打出了一口深井。我们那一代人,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所有的玩具几乎都是自己做的。


人类的进化史证明,人原本是万能的,只是后来逐渐退化了。




当年梭罗带着一把斧子跑到瓦尔登湖,自己伐木造屋,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在这里思考人生和世界。在梭罗看来,将一切问题都变成经济问题是现代人最大的问题。从经济上来说,买一个书架只要一两千元甚至几百元,但自己做这样的书架,却要用一两个月时间,极其不划算。但从这件每天面对的书架带给人的亲切感来说,这是根本无法用金钱来计算的。


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一书中,区分了“劳动”与“工作”这两个不同的概念,所谓劳动,就是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的感情需要而不为获得金钱收入而做的事情,而工作纯粹是为了获得经济收入。对现代人来说,普遍的问题是工作太多而劳动太少,相比之下,古代人倒是以劳动为主。


放下书卷,关上电脑和手机,两个月的劳动,如同一次独自远足,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感觉非常好。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这种睡眠质量真是酣畅。可以想象,对一个在田野里劳作了一天的农民来说,饭后下上一盘象棋,那也该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情啊。


原始人只有一把石斧,现代人发明了各种复杂的机器,有了这些机器,生产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了机器。人类不再创造万物,而只需要创造机器即可。当所有物品都是机器所造时,人类就沦为一种不劳而获的安逸动物。


现代家具虽然也有不少木制的,但全部都是流水线生产的标准件组装。各种大型自动化机器设备越来越先进,现代家具几乎不需要人的过分介入,完全可以由机器自动生产,从下料到打磨烤漆,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到令人发指。我从这样的家具上找不到任何与我有关的信息,唯一的关联是价格和款式,价格代表支付能力,款式代表审美取向。面对这样一件家具,我能做的只有选择,再不能太多,或许,它可以满足我的占有欲,但也仅限于此。


一部《现代的历程》,我前前后后写了六年,后来又花了一两年时间修改成了一本《现代简史》。其实对机器下的现代文明,我至今依然感到困惑。从现实生活上,我是西化的现代的,但在内心深处,我又对农耕时代的乡村生活无限怀念,甚至伤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当代中国人的一种普遍情绪。


我儿时生活过的村子已经被全面擦写,新村子完全是城市化的,老村子已经埋没在荒草中。这些年,我从老家柴房里勉强能找到一些旧时的物件,一只老石臼,一只老箱子,一件镰刀,一扇木格窗,村里人对他们弃之如敝屐,我都当宝贝一样带回来,清洗,挲摸,将它们放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但它们已经无法复原我童年里的场景。


对我们这一代乡村出来的最后一代农夫来说,岂止是一个“物是人非”,如今连“物”也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从年初我决定动手,准备木料用了半年多时间。附近的城中村一一直在拆迁,我有空就去转转,拉回来一些废弃的柱子和门板,价格非常便宜,但将这些重物要运回来搬上七楼,却总要花很多钱。


面对一屋子虫蛀鼠啃的“烂木头”,我早时的冲动逐渐没有了,开始感到压力。甚至有些后悔,想想要是买书架,要省多少事情。从春到夏,一直在拖延,几次拿起工具,几次都放下了。夏天过去,天凉了,终于咬牙开始动手,强迫症战胜了拖延症。


用书房做木工房,场地当然逼仄,也没有专业设备,虽然我买了电钻电锯电刨和角磨机,但实际用起来并不如意,后来只能用最原始的锯子凿子和斧子来解决问题。最大的麻烦是,因为长期不干体力活儿,双手肌肉明显严重退化,连续长时间拉扭用力,手掌手指便剧烈疼痛起来。相比之下,打两个血泡倒是小事了。


寒露这天,书架装好,新书房也整理完毕,我一个人坐在书架前,久久地凝视着它,酸甜苦辣,心中的感觉真的无以言表。真是敝帚自珍,它或许不够完美精细,但我了解它的每一个细节,我和它之间有很多共同的秘密和故事。我在想,买的书架肯定不会有这种感觉,或许会有一瞬间的惊喜,但不会有这么长久而深刻的温度感。


一本叫《书架》的书中写道:


并不是任何一个架子都能放书,书应当摆在合适的书架上。书架并非天生就是书架。每一座书架都有其独一无二的历史,每一座书架都反应了其所处的文化语境。书架是动态的不断更迭的物品,暗含着我们赋予书籍的社会价值,以及我们眼中正确的读书方式。是人们对书架结构、式样和功能做出的多重决定,让书架成为书架。


很多年前,我一时冲动,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没想到后来修改它用了三年时间。当我打算把它印成书时,专门写了一篇后记,这篇后记的名字是《小说DIY》。我没有想到,这篇小说会成为我写作的开始。如今,我已经写了很多书,这些书不仅是我写的,甚至连排版和封面设计也是我独自完成。


一张再美丽的风景照也替代不了一步一蹉跎的艰辛旅行,人生需要躬行。当我们得到了太多舒适,最缺乏的就是来自肌肤之痛的体验。


当一切都成为谈资,我依然很少看世界杯。踢了几十年足球,不知踢烂了多少个球,但凡天气好的日子,我一定要带着球去野草丛生的球场上踢一场。


李宁的广告词写得好:一切皆有可能。人,有时就需要试一试,不试怎么能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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