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日,《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一篇对哈佛政府系荣休教授、著名保守主义思想家哈维·曼斯菲尔德(Harvey Mansfield)的采访,题目是“美国自治的危机”(The Crisis of American Self-Government)。此文可以说是奥巴马连任胜利后保守主义愤怒的大发泄,同时也显示了美国保守主义的思想破产。
众所周知,罗姆尼在选举前的一次秘密谈话中称:47%的美国选民死活跟定奥巴马。他们不缴所得税,不承担对自己的责任,反而把自己看成是受害者。这一谈话曝光后,罗姆尼迟迟不道歉,到投票前才突然认错,称自己“完全错误”,发誓为“百分之百”的选民服务。然而,等输掉选举后,他马上老调重弹,称奥巴马的胜利是因为给少数族裔、穷人、年轻人、妇女“送礼”,再次引爆媒体,也等于重申了他对于自己“47%”理论的信仰。
曼斯菲尔德的这篇访谈,则是对罗姆尼所代表的思想的更系统阐述。或者说,是对美式资本主义的强力辩论。大家不要忘记,罗姆尼反复指责奥巴马要把美国变成欧洲,而他则要把美国复兴为美国,仿佛大选就是美国模式和欧洲模式的竞争。这种美欧的截然二分,也是曼斯菲尔德访谈的主旋律。罗姆尼是政治家,不是理论家,讲话顾忌多,很难坦率地、系统地阐述自己的思想。曼斯菲尔德则在哈佛教了一辈子书,培养了一大批保守主义政治家、思想家、活动家,可谓桃李满天下。他讲起话来可以长篇大论、毫无顾忌,自然对美式资本主义的原则也阐述得更充分一些。
曼斯菲尔德以极端的语言把自由派的意识形态和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进行了对比。用他的话来说,“民主党是免费避孕套的政党,是博士和受害者的联盟”。这些博士,即所谓专家,想方设法地要改善那些穷人、无能的人,以及所有有权投票却无力料理自己生活的人的生存状态。美国的精英们至今仍然否认一个无法改变的、不民主的事实:人是不平等的。“他们认为自由的主要用途是创造更多的平等。他们无法看到会有过多的平等这样的问题。”而美国的宪政精神是自治,其根基就是个人治理自己的事务,而不是依赖政府解决问题。“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教育那些穷人和容易陷入困境的人,让他们变得更独立一点,并珍视独立的价值,而不是靠政府的支票生活。”
不缴税的美国富人阶层
这无疑是对罗姆尼的所谓47%的人不纳所得税之说来得更为详细的解读。其实,罗姆尼的47%的数字也不是自己拍拍脑袋想出来的。保守派评论家艾力克森·艾瑞克森(Erick Erickson)早就在博客中指出,只有53%的美国人缴纳联邦所得税。但是,他和罗姆尼都忘了,剩下的47%,并不是什么税都不缴纳的人。州税、房地产税、燃油税、地方消费税、社会安全税等等,都是要付的。考虑到这些税收,几乎没有美国家庭可以不纳税。根据税收政策中心的数字,2011年确实有46.4%的家庭不缴纳所得税。但这些家庭大多缴纳工资税(payroll taxes)。工资税是在职工的工资单上直接扣除所必须缴的社会安全税和所得税等等。只有18.1%的家庭既不缴所得税,也不缴工资税。而这18.1%中,有一半以上是老人,占所有纳税人的10.3%。人家已经贡献了一辈子,到了该被照顾的时候了。还有一部分是军人,军人为国出生入死,难道命不能抵税吗?另有三分之一(占纳税人的6.9%)则是年收入在2万美元以下的穷人。如果一对夫妇有两个孩子,家庭年收入为2万6400美元,那么就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不必纳税。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还有0.9%的美国人,既不穷,也不老,而是富得留油,但既不缴纳所得税、也不缴纳工资税。罗姆尼作为最富有的美国人之一,恰恰属于这个“不纳税”阶层。他只肯公布最近两年的纳税记录。他的收入全来自投资收入,税率低得多。他自称税率至少13%,大大低于普通的美国家庭。
所谓“依赖政府”的理论,也是共和党的老调。保守派评论家乔治·威尔(George Will)声称,民主党正试图扩大依赖政府福利的人数,最终使50%至60%的美国人都在某种程度上依赖政府福利。如今,民主党获得了干净利落的胜利。于是,罗姆尼说这是奥巴马给依赖政府的人“送礼”的结果。曼斯菲尔德则说这是一场“卑鄙”的胜利,似乎吃福利的成了大多数,美国从此成为欧洲式的社会主义国家。作为托克维尔专家,曼斯菲尔德心里显然装着托克维尔的话:“当国会发现可以用公众的钱对公众行贿时,美国作为共和国就不复存在了。”只不过他把“国会”换成了“总统”而已。为此,他反复指出,欧洲的福利国家,一个一个地都破产了,走向欧洲就是走向死亡。就是这样,保守主义者们把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意识形态之争转化为美国模式和欧洲模式之争。一句话,欧洲的福利国家,使大多数人都吃福利。这些吃福利的人在选票上占据优势后,就不断通过投票扩大自己的福利,结果欧洲国家的福利在国内生产总值(GDP)中比率越来越大。创造财富的人被高税率惩罚,白吃白拿的人越来越肥。这样的免费午餐,怎能不让国家破产?
欧洲高福利国竞争力不低
这一古老的保守主义信条,显示高度的逻辑清晰性,只可惜和现实对不上号。不错,欧洲有希腊、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这些国家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但在欧洲,这些基本都不属于高福利国家。真正高福利的国家,如北欧诸国,以及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德国、瑞士、奥地利等等,竞争力大多不在美国之下。这样的竞争力,难道是托克维尔所说的“用公众的钱向公众行贿”的结果吗?
事实上,北欧福利国家的选民们早就对这种来自美国保守主义的挑战做出了明确回答。在他们看来,越多的人享受福利越好。因为当选民意识到福利是大多数都要分享的东西时,就容易创造政治共识,愿意投票加税支持福利。不过,这并非“用公众的钱对公众行贿”,而等于选民自发地给自己买保险。保险总是越有普遍性就越能广泛地均摊风险,因而越有效率。恰恰是在这一点上,“福利国家”相对于美国显示了高度的优越性。在这些国家,机会比较均等,很少有世代的富豪和世代的穷人。同时,其市场经济具有高度的竞争性。绝大多数选民都意识到,在这种竞争的惊涛骇浪中,谁都可能有落水的时候,谁都需要救生圈。一个肯奋斗的人,在一生中总有某个时刻倒霉,需要社会的帮助。同时,大多数人在接受了这样的帮助后,也马上都能爬起来继续奋斗。在北欧,接受福利不是可耻的事情,而是社会的常规,也确实很少看到有世世代代都陷入贫困的家庭。
美国贫富社会分化严重
美国则大异其趣。穷人和富人住在不同的镇,孩子从小上着不同的学校,生存环境天上地下,结果贫富世代化的比率非常高。你要是生在罗姆尼那样的家庭,一辈子就搞定了。你要是生在贫民窟,则永无出头之日。曼斯菲尔德理直气壮地指出有一部分“贫困、无能、无法照顾自己的生活却有选票的人”。问题是,同样的人在北欧怎么很难找到,在美国却这么多?
欧洲福利国家的逻辑非常清晰:市场经济如同橄榄球比赛,竞争激烈残酷,所以每个队员都必须武装到牙齿。但大家穿的防护铠甲,则必须规格统一,保证公平。公共医疗、公共教育以及其他一系列公共福利,就相当于这样的铠甲。美国则是另一套规矩:有钱的可以订制超级铠甲,没钱的则缺乏基本防护。如果规定大家必须设备统一,就成了“社会主义”。这究竟是比球艺还是比家伙呢?这样能有真正的竞争吗?也难怪,穷人和富人在球场上一相撞,往往立即瘫倒在地,甚至可能终身残疾,成为“贫困、无能、无法照顾自己的生活却有选票的人”。富人则可以无往而不胜。
美国保守主义的困境,也恰恰在这里显示出来。当曼斯菲尔德高呼要采取措施教育那些穷人“更独立一点,并珍视独立的价值”时,他忘了问问自己:如果真有他和罗姆尼所说那么多依赖政府的人的话,是不是他们自己这些很自立的阶层有教育失职之嫌?如果现在遵从他的建议“采取措施”,难道这些“措施”不必花钱吗?一直攻击“免费午餐”的保守主义,下意识中还是时时离不开“免费午餐”。
作者是美国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