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在书店买了一本“中国作家”评论《红楼梦》的书,书名《悟读红楼》,是古耜先生(前《海燕》杂志主编)主编的;其中有一篇梁晓声先生的《论林黛玉》。观之,其中观点及议论,实在有负于一位知名作家的水准。我跟古耜先生交往不多,通话后他告诉我,是从梁晓声先生的散文集里选的,那里没注出处。不知此文发表过没有。
我先是对梁先生的观点议论不解;而后感慨多多;再后来不得不操笔了。
1
梁晓声先生说,林黛玉“只顾自己‘率真’,全不顾别人情绪,此类‘率真’是不可取的”。这话乍听,似乎很有些道理,但只稍一推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请问:何谓“率”?何谓“真”?
因为要跟中国知名作家论理,我不得不请教词典;上面写着“不加思考,不慎重”——谓“率”;“跟‘假、伪’相对”——谓“真”;合之,“直爽诚恳”。那么,既然“率真”的定义如是,那这“直爽诚恳”的林小姐又怎能去“顾别人情绪”,而反过来不“顾自己”的情绪呢?“顾别人情绪”那还叫“直爽诚恳”吗?那不成了“变通逢迎”了吗?
——这显然是梁先生在语意概念上,所犯的错误。
2
梁先生还说“有林黛玉那一种‘淡泊名利’的女人凤毛麟角,我没遇见过”。
这句话也有些别扭。然而,因为梁先生是名作家,研习文字功底甚深;我不敢说梁先生出言会有语病。但怎么咂摸也总觉得这句话是十分不对头的,甚至有点悖理。
梁先生文章的标题明晃晃地写着“论林黛玉”。论者,“分析说明”也。也就是说,梁先生是要来“分析和说明”曹雪芹为我们塑造的“林黛玉”这一艺术形象的。可梁先生怎么能说“我没遇见过”这样的滑天下之大稽的五个字呢?难道梁先生要“论”一个艺术形象就非得在大街上人群中“遇见”这个“人”不成?那你为什么不在题目上写清楚是“找林黛玉”呢?当然,是“找”不到的。漫说250年过去了,即使梁先生是超时生了250年的精灵,“真林黛玉”你也“遇”不到呀。“她”是个艺术形象。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小说作家难道不知道、不懂得吗?梁先生你“遇见”过“孙悟空”“曹操”、“鲁智深”和“阿Q”吗?你见过“哈姆雷特”、“唐·吉柯德”、“安娜·卡列琳娜”和“好兵帅克”吗?
——这是梁先生在艺术与生活现实的逻辑上,犯的又一个错误。
梁先生还说“我的人际关系中,倘果有林黛玉似的少女,我也愿呵护于她。但绝不会蠢到和……‘林妹妹’谈情说爱。我不惯于终日哄任何一位女性,哪怕她是维纳斯本人我也做不到。那会使我心烦意乱”。这话按说是个人情感取向,本不该外人置喙。
但因为这关乎两个“公众偶像”,也就不能不再多说几句。
这里,我首先很钦佩梁先生的情致,一边写书著文一边直接就把一位“仙姝”“林黛玉”和一位“女神”“维纳斯”——想象到自己身边来,评头品足,决定取舍。这倒蛮有点“警幻仙”对“贾宝玉”认定的“意淫”。这一点上梁先生的意识可谓赶超古今。
可梁先生承认“林黛玉”和“维纳斯”是“会使我心烦意乱”的,却又说自己“绝不会蠢到和……‘林妹妹’谈情说爱”,这种潜意识的本我与超我的“自我掌控”,是不是有点前后矛盾、口(笔)不应心呢?这算不算梁先生缺乏大谈的“率真”而走向虚伪呢?
梁先生又标榜自己“不惯于终日哄任何一位女性”的男子汉气概;而且把这“林黛玉”“维纳斯”置放到了“人际关系中”;而且又曾想过“谈情说爱”,只是因为“不‘蠢’”“不惯于”才不这样做。我们先不说梁先生把艺术与现实又混淆了,也不说梁先生个人品质的真诚与否和人格健全与否,就这种男性主义的“道貌化”和趋从现实的“克制力”,梁先生是不是有点与“作家之真诚”也不太相符的“假”了呐?这就不能不让我想起一个“红楼”人物——贾政。其人总是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可他却能跟龌龊不堪的赵姨娘生两个孩子,把女儿送给皇帝当小老婆,还振振有辞自以为荣,成天喊“今上圣明”。这样的人,曹雪芹有意给他起“贾政”之名,其谐音暗喻是“假正派”“假正经”。
——想想吧,梁先生是否无意间暴露出自己跟“贾政”同样的情感异化人性缺略呢?
不过,梁先生非但意识不到自己的种种谬误,还在这篇不足1200字的“论”里竭尽贬损其他文人之能事;说“林黛玉一向被说成是轻蔑功名的才女,这也是文人们故意的误导”;说“这人儿身上体现出‘病态美’,中国传统文人们一向也喜欢这个”;还说“中国传统文人们对女性的赏悦心理,其实一向同样有几分病态的”又颇具嘲讽亵渎意味地说“曹氏之伟大,在于塑造了林黛玉这一男人们的尤其男文人们的‘世纪妹’形像”。
梁先生的这些话,可就更像沐猴而冠(观),下面终于露出“红”腚了。
首先,梁先生在这些话里无形中就把自己同“文人们”“中国传统文人们”和“男文人们”剥离开来,而是站在这些人之外之上,来“说话”来“论”事的。那就是说,梁先生已经不是站在一个“文人”的立场,而是站在另一种立场来写书著文了。可那又可能是一种什么立场呢?我想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认定,梁先生不是位神仙就该是位官员了。因为只有神仙和部分官员才可能跟“文人们”“中国传统文人们”和“男文人们”这么来说话。因为只有这两种人才可能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才可能喷射出这种即将批判乃至敌对“文人”、管理“文人”、改造乃至打压“文人”的味道来。
——这怕是“地球人都知道”的;这是上世纪中国政治的“余毒”。
——这也就不能不让梁先生身边的“文人”们和全国的“文化人”警觉警惕喽。
3
梁先生在这不足1200字的“论”文中还说了一些话:像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偏爱一个不是少女而是妇女的林黛玉的”,像“林黛玉那一种‘素心’,乃是特权。一般女人是不敢有的,一般男人也实在陪伴不起这样的女人”,像“倘同以妇女并论,我倒愿亲和宝钗”。
而这些话语,连同前面的“有林黛玉那一种‘淡泊名利’的女人凤毛麟角,我没遇见过”和什么“我的人际关系中,倘果有林黛玉似的少女,我也愿呵护于她。但绝不会蠢到和……‘林妹妹’谈情说爱。我不惯于终日哄任何一位女性,哪怕她是维纳斯本人我也做不到。那会使我心烦意乱”的这些话语,我们不难看出,梁先生不是从艺术的视角来“论”及曹翁塑造的“林黛玉”这一个艺术形象的,而是以“我”为核心、从“我”的视角、“我”的好恶发轫,来谈聊一个可不可“陪伴”与我、可不可跟我“亲和”的、是“少女”还是“妇女”的“女人”的。这哪里还有点知名小说作家来评论小说中艺术人物、艺术形象的味道呢?简直就是一个很有男女经验的男人在谈聊新“相好”。如果说,梁先生仅是以一个男人男性的身份这样谈聊、这样侃侃,也无可厚非。您先生自己的事嘛。我在日常生活中也听过类似言论。可这本《悟读红楼》的右上角明晃晃地印着“中国作家”四个大字。这就不能不让人肃穆思忖——梁先生是一位知名作家,还是一个普通男性公民?他的“文化”到底是什么?他的艺术良知在哪里?他到底有没有艺术良知?乃至他有没有资格来到“中国作家”群里来评论《红楼梦》里“林黛玉”乃至“维娜斯”呢?
梁先生自己(包括古耜先生)的回答,肯定说他是有资格的。可读了梁先生这篇《论林黛玉》文章的人,怕会齐声说“NO——”。因为在梁先生的“论”里几乎没有艺术论。
我说,《红楼梦》绝不单单是一部小说,“她”是我中华文化的万里长城;“她”凝聚着中华几千年无数正直文化人的“心灵”;“她”是人类奇有的重要精神财富之一;是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使中华小说艺术达到了世界高峰,这是全中华民族莫大的骄傲与自豪;这也使历来不是受利用就是受迫害的中华文化人在仕途和名利的泥淖之外多了一盏希望之灯,多了一条真正具人生意义和文化意义的生命之路;“她”的价值绝不亚于屈原、司马迁、莎翁、托翁、贝多芬给我们的留下的。而“林黛玉”是“红楼”第一女主角,是作者为未来人类树立的一个惟真质洁的少女形象;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单单是那首千古绝唱〈葬花辞〉中的警句诗眼,也是她的一直谨守着的“纯真灵魂”的一种表现表达——这句诗既是整部“红楼梦”主题的关键辞之一;也是“红楼梦”这部横绝于世界的伟大文学作品,留给后人最可诠释的思想真髓之一——这是一个骄傲的灵魂在与强大的世俗社会抗争而无望之时,惟一可把持着人的“自我尊严”;所有的中华文化人都该为“红楼”有这样一种崇高的人格立论、灵魂书张而自豪;这一“人格灵魂”与“红楼”中第一男主角贾宝玉的“叛逆意识”“向死而生”相呼应、互充实,展现的“红楼”艺术大阵,并以此照亮历史、照亮世界、照亮来世;而“红楼梦”之伟大,也正是因为有了如此高傲的人格灵魂的认识,才具有强大张力,从而拔擢于传统文化走向未来。
我相信,这些话对那些灵魂被扭曲的、如梁先生之流的、根本没读上两遍“红楼”的伪文人、徒有虚名的学者、官场御用文痞,都是说不通的,是他们永远理解不了认识不到的。他们或像上世纪五十年代“李蓝”※1口含狼奶※2讹人,或像眼下梁先生口吐俗“论”蒙人,总之都想在“红楼”里寻宝、肥己、拔份,岂知“红楼”的宝是那么好寻的?起码也得下点真功夫。连王国维、胡适之这样的大师都异常谨慎,一不小心就陷进来。
然而,你不通不懂认识不到不打紧,但不要坐在那装明白、充有知,以名作家的大牌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用貌似有理的“侃谈”误导读众。这就不能不让哑巴也要说话了。
4
其实梁先生的荒谬,不外乎两个原因:1-压根儿就没读懂“红楼”,还想耍大牌、充明白;2-不理解“红楼”,同时又固执地拒绝理解乃至歪曲“红楼”作者的创作意图。
——这后一点,是最不可小觑的。
——这种“固执”显然是梁先生个性,所以他才大搞“以十错来补辩一错”※3。
请看,梁先生“论”里,还有这样一段话“文人们赞赏着林黛玉,仿佛反证自己也就淡泊功名了似的。用陶渊明的诗画文人们言不由衷的像,‘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但是林黛玉若真的嫁了宝玉,年长几岁以后,谁知她会不会变得跟宝钗一样,一心怂恿宝玉还是求取个什么功名好?如果依然不,那么不就是大观园里的一对‘吃白食’了么?”接着又说“大多数中国男人并不能像宝玉似的富贵地寄生着,所以必得进取”。
——我们不说这一段“假设”的无聊性。
只就这段话明确的锋芒,又是贬损“文人们”的——说“文人们赞赏着林黛玉”是为了“反证自己”。我细数了一下,梁先生在这篇不足1200字的短“论”里居然7次没好气地提到“文人”“文人们”“中国传统文人们”和“男文人们”,我真是想不明白,梁先生何以如此轻蔑乃至痛恨这些本属同类的“文人们”呢?是传统的“文人相轻”?还是梁先生从骨子里就跟文人划清界限?这让我想起从反右到文革一直很红的姚文元先生。
然而,紧跟着梁先生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把陶渊明两句著名的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给理解错了、使用错了;说什么“用陶渊明的诗画文人们言不由衷的像”。我才疏学浅,实在看不懂,这两句诗何以“画”出了“文人们言不由衷的像”?这诗反映的是陶先生在“移居”中不搞迷信(非为卜其宅),只求与一些“素心”的同道者(闻多素心人),来一起享受“数晨夕”(捱日月)的田园之“乐”,你梁先生怎么就能在这十个字里慧眼独睁看到“言不由衷的”“文人们”的“像”了呢?是不是梁先生也觉出自己这“论”里实在没点“文化”味道,得找两句诗词撑撑门面?可附庸风雅也要起码的学问呐?这两句诗恰恰是表现“文人”的“淡泊名利”和超然自乐的。你到底学过这首诗没有?不是从别人文章里掠来的,误解误读了吧?不是因为自己“心地复杂”,看见那“素心人”三个字来气、逆反,结果糊涂了吧?可真正文化人就得追求这种在别人眼里很蠢、但很可贵的“素心”。你理解不了“数晨夕”的“乐”趣,也不要发狠数落这些隐于乡野、不求闻达的“文人们”呀。他们可不是“言不由衷”者。要知道,陶渊明之所以崇高而获后世赞誉,就在于他过“淡泊”日子毫无怨言;这《移居》两首诗,就是因为一场大火烧了陶渊明的家,他无奈从柴桑山搬家到“南村”,可这诗中无一丝感伤,倒庆兴自己有了一些跟他一样“素心”的好邻居——这些,梁先生该弄弄清楚再说话。
——我想,梁先生对这首诗后面一句“奇文共欣赏”※4,倒该有感觉才是。
此后“林黛玉若真的嫁了宝玉,年长几岁以后,谁知她会不会变得跟宝钗一样,一心怂恿宝玉还是求取个什么功名好?如果依然不,那么不就是大观园里的一对‘吃白食’了么?”的这段话,看似梁先生想在这篇不搭调的短文中搞点“幽默”;结果更拙,显出常识不足。这贾府有几个不吃“白食”呢?贾家是贵族地主,有的是田庄。你以为靠贾政那点“工资”过日子吗?那个时代养的本来就是一群“吃白食”者。难道在你的认知里,贾宝玉“求取”了“功名”,做了为皇帝服务的“官”,就不再是“吃白食”的了吗?
——这也许正是梁先生对自己现实的认定吧。
其实,这段话正透露出梁先生的一种心底意向。那就是梁先生若有时机是会改写“红楼”的。改什么?自然是让林黛玉“变得跟宝钗一样,一心怂恿宝玉还是求取”“功名”。
——只是梁先生又得恨父母晚生了他,清末的“文康”等改红派早这么大干过。
不过这时,我也才终于明白了,梁先生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向“林黛玉”这可怜巴巴的小女孩儿发难?原来他一再说黛玉“淡泊功名”“我没遇见过”;说她“轻蔑功名”“是文人们故意的误导”等。就是因为梁先生反对曹氏赋予“林黛玉”这一在我们看来十分可贵的品格,而希望林黛玉“跟宝钗一样”虚荣世俗、逢迎权贵,“跟宝钗一样”“怂恿宝玉”“求取”“功名”。显然,这才是梁先生真正写这“论”的思想底蕴——其潜主题。
果然,紧接着梁先生又解释说“大多数中国男人并不能像宝玉似的富贵地寄生着,所以必得进取”——听听,好一个“必得进取”。梁先生终于把深藏心底的意识说出来了。这才是梁先生最想要说的一句话。可梁先生也不想一想,如果这部书中“宝玉黛玉”都您似的求“进取”,那这部书岂不该叫“梁楼梦”?“红楼梦”还有这么高的价值吗?
真不知,梁先生这一番话是在劝“宝玉黛玉”,还是在指导广大读者,还是为他自己精神上某些矛盾、困惑、为自己在仕途上曾有过的某些钻营而自卑,做着自我安慰?
总之,梁先生既没看懂“红楼梦”、又理解不了、但又固执地拒绝理解“红楼”的思想。这才造成了他发难“林黛玉”,写了这么一篇不搭调的荒谬的《论林黛玉》的原因。
——言语冲撞之处,还请梁先生见谅。
5
说来,我实在后悔那天买这本夹有梁先生“论”的书,让我说了这番原不该说的话。
可后来细品,不然。
书中其他“中国作家”的文章里还有不少真知灼见。譬如,沈从文先生的“处处有隐喻,字字有机锋”※5,说得极确;再如老舍先生说的“我反对《红楼梦》是作者的自传的看法”※6,一针见血;再有李健吾先生所谈及的“中国文字的述叙性”※7,颇有见地;再如蒋和森先生谈到的“以利害关系为最大内容的母爱”※8,言之痛切;再如李国文先生说的“宝钗的诗,是从脑海里做出来的”“黛玉的诗,是从心灵里流出来的”※9,深得真味;包括与我很多观点相悖的刘心武先生……各自的观点论证周延与否,是另一回事,但大家起码都以一种对曹雪芹对“红楼”的敬重之心而下笔而论之,其中精华甚多。
——这无疑也是古耜先生编辑此书之功德。
这些“中国作家”可没有梁先生那样胆壮,敢对“红楼梦”搞俗聊、调侃、说不搭调的话。最后送梁先生一句帕斯卡尔的话“思想——人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10。共勉。
※1 指李希凡、蓝翎二位先生
※2 见范海辛《论狼奶》
※3 见柏杨《丑陋的中国人》
※4 陶渊明的《移居》第一首: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茲役。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5 见沈从文《“[分瓜]瓟斝”和“点犀[乔皿]”》
※6 见老舍《红楼梦并不是梦》
※7 见李健吾《曹雪芹的“哭花辞”》
※8 见蒋和森《宝玉被打析》
※9 见李国文《黛钗的文学观》
※10 见帕尔卡斯《思想录》
(作者又名余辔扶桑;此文原载于《辽河》月刊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