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船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06 次 更新时间:2012-08-04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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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岱 (进入专栏)  

一根钓竿的梢部露出堤面。钓竿颤悠悠地愈升愈高。接着便出现了一圈黑发,一个圆头,一张阔脸,然后是壮实的身子和短粗有力的双腿。嗬,裤腿倒是卷得老高,趿着拖鞋,满象是下田的样子,可肩上分明扛着钓竿,手里分明提着鱼篓。居然有闲情钓鱼,这样大忙的日子?这个人!我想。

他忽然站定,抬头张望。

"铁豆子!"我惊呼起来,"铁豆子,铁豆子。"

我不择路地往堤上跑去,裤子划过草丛里带刺的藤蔓,嘶啦作响。

他却没有动弹,叉腿站着,居高临下地望我,脸上有点惊讶,也有点冷漠。

我激动地握他的胳膊,摇他的肩头:"好哇,铁豆子,越来越壮了。"

"作田还能不壮,没把子力气不要饿死!比不得你们诗人哪。"

我红了脸,有些尴尬。我就知道会有这种隔阂的,你读了大学,分了好工作,可人家在乡下。所以我并不介意。我当胸给他一拳,故作粗鲁地骂道:

"去你的,别扯淡,我哪有你活得自在!你看你这……"我指指他的钓竿。

"嘿,没事,我在这个队蹲点。"他抖动着身子挺挺腰,往回摆摆头。

"蹲点?"

"蹲点蹲点,田里蹲蹲,水里点点……"他做了个摔钓钩的姿势,有几分得意地笑笑。

"双抢还没完吧?"

"哎,我不是不干活。我是不干则已,一干嘿,你是晓得的,我插的秧可以用水平仪横量竖测。

不过,我就两趟,场长一趟,他上来啃西瓜,我上来换工种,调剂调剂嘛。"他随意地抖了抖钓竿。 '

"你当什么官了,铁豆子?"

"八品芝麻官:保卫科长。"

"哟,你真行。"

"我真行?咄,我他妈真没用!当了几年兵,捞了布票,还又回到这鬼地方。"

"布票?"

"咦,布尔什维克呗。当兵图什么?不就是这个。"他鄙夷地用眼角瞄我,歪了歪上嘴皮。

这回,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脸红了。

铁豆子毕竟还是铁豆子,总有那么股神气劲儿。他喜欢抖动着身子,直腰,挺胸。他算得是个矮子,可似乎他一直腰,一挺胸,连穆铁柱也要仰视他了。他喜欢歪嘴巴,把上嘴皮一起撅到右嘴角,在那里形成一个山峰,仿佛他就站在那个峰尖上,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他左嘴角下的泥巴里。小时候,就凭这个他征服了我、林芝、和许多少男少女的心,成了我们的英雄。

不过,当你仔细审视他的时候,你却发现你不认识这个人了。他有那么深的皱纹,蹙眉时,额上象横列着几条滚圆的蚯蚓。他的目光也变得浑沌、冷刻和闪烁不定……也许,他看我也一样,我们都老了,人不由要哀叹起时间这个可怕的雕刻家来。

铁豆子邀我下堤去坐。堤下正是农工宿舍,两列青砖平房,中间一口大井,用尾巴上绑块红石的杠杆打水,井旁有几株蓊郁的大树;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竹片和油毛毡做的鸡笼,笼底下绽出墨绿的青草,几只鸡懒洋洋地在阴处翻白眼,在瓦砾和石子中间啄食;屋后一个老农,赶着一群牛往堤上走去。

"普根。"铁豆子边走边喊。

放牛老农急忙回过头,颠颠地跑来:"来咧,田科长。"

"摘担梨瓜,到你地里,青皮的呵。"

"就要?"

"快点。"

普根看我一眼,恭敬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铁豆子随便撞开一扇家门,拖出两张椅子,搁在井旁树荫下。他渐渐热情起来。

"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他坐下来,叉开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牛角折刀,用衣角

揩拭着。"一防身,二削皮,夏天到哪都是吃。"他解释道。

"来看你,看老家呀。"我说。

"看我?没那福气。不过诗人总是喜欢逛的,那回逛河口写的几句真不赖,我现在还记得:'一条奔腾的河流,一个浪头爱上了另一个浪头……'嘿嘿。"他念我以前写的诗,那是送给林芝的。"其实,这里的诗你不来也写得出,小时候,有多少可写呀。"他愣着,望了一会儿远处。

"你老记得我的诗,我早不写了……"我静默了一阵,忽然问:"林芝怎么样了?"我不想对他谈林芝,可我却隐忍不住。

"你是为她来的?"他锐利地扫我一眼。"她儿子两岁多了。"

"我知道,是个聋哑的孩子……"

"你当然知道,人家说她写信追求你,还到你家缠你……"

血涌上我的脑袋,我恼火地说:"谁说的?你信吗?"

"我是不信。我这辈子变得再坏,心思再狠,也不会怀疑她的纯洁的心。她,我是她的罪人,我……"他不小心将中指在折刀上碰出一道口子出血了,他脸色难看,感伤起来,第一次垂下了他的大脑袋,将指头放在嘴里吮。

"相反,是我写信追求她,而她不理我。"我说。

"这么说,你很高尚。"他又抬起头,歪起嘴,冷冷地、嘲笑地望我。

我无言以对。天气半阴,依然很热,狗伸出舌头,贴着墙根遛哒着。

普根挑来梨瓜。我这才看清,他原是个跛子,满满两筐瓜,压得扁担吱嘎叫,压得他浑身汗直淋。然而他放下担子却气都不喘一口,又忙着去拿桶,打水,洗瓜,将洗净了的送到我们手中,然后木然地站到一边,想走又不敢似的。

铁豆子拣了些瓜抛在桶里,吩咐普根将其余的挑到场部他宿舍里去。

"给你带回去的。到我这里做客不会空着手走。"铁豆子说。

从后面看挑担的普根,愈发觉得他脚跛得凶,腰弓得厉害,他有六十多岁了,颈后皮肤干松得打

褶,象粗糙的甲鱼皮。我很不好意思起来,站起来想唤住普根。铁豆子却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毫不客气地消受这一切,仿佛对待一个奴仆。我想:也许这是个正在劳改的什么反革命吧。

"吃瓜吧,这青皮瓜你是难得吃到的,吃足了我们去林芝那里,她在八队。"

他知道我来的目的是找林芝。我却不愿直说,实在我并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她写信给我,当然是为了她的儿子,为了她那个聋宝贝求救于我爸爸,我爸爸是院长,教授,五官科权威,在省内,求他是合适的。我本来可以用书信回答,然而我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似的,不由自主地买票、坐车、直奔而来。我来干什么?来找那个爱唱爱跳爱笑的姑娘,找过去的爱和失去的梦么?

梨瓜熟透了。青里泛黄,很香,很甜。这瓜和我的少年生活紧密相连,离场后便再也没有尝过。不过我的少年生活却是又苦、又涩,和这味道恰恰相反。

铁豆子说:"我们划船去。"

于是他让摆渡的小伍子回家玩去,我们则驾着渡船走了。我不安地劝阻他:要是有人过渡怎么办?他不在意地说:多走几里路,绕过来就是。

"好象这渡船是你家的。"我说。

"我管的东西多呢。以前在我们之上的人,比如余永发,如今也在我们之下了,他老老实实逢年过节向我进贡。想不到吧?"他手摇橹,脸朝天说话。

"他害得你可不轻。"

"所以他怕我。你没有尝过当官的味吧,我管着他哩!"

小船弯进了大河。

正是涨水季节,河面极宽,对岸只隐约可见,象一抹灰云;河中是芦苇荡,一条绿流,是个神秘世界。

水流湍急,船如飞梭。铁豆子叉着腿,轻松地摆着桨,眼睛因刺人的阳光而眯住,嘴里哼一些东拉西扯来的调子。他心境开朗起来,和我也亲近起来。

"桃子,"他唤我小时候的绰号了。"人哪,在这个世界上,要做强者;吃亏吃得多了,就明白这个道理。就说对付余永发吧,你不比他强,能拿得下他来?哼。"

"当然,对这种东西……不过总不见得对所有……"

"差不多,老弟。自然也得学两手甜的。我一到部队就当伙头军,派我去饭店学炒菜,我气昏了,跟指导员吵一顿。可军令如山倒,不去也得去。不过我这一去,回来就变了个人啰,成了团里的一号名厨,红案白案,蒸煮烹炒,样样拿手。团长喜欢上我了,每星期天把我接去他家。他爱请客,甚至师长军长什么的来,都是我上……"

"唷,你还真有两手。"我说。

"什么两手?简直是初出茅庐!入伍一年入了党,后来我想提干,申请下连,团长让我做了个代理排长,可跟指导员搞不来,四个口袋到底没贴上……"

"这样你就复员回了老家。"

"就是。所以我说要做个强者。要是余永发今天跟我喝酒,他得请我坐上,给我敬酒,这以前你可想象么?咳,桃子,我看你还是个书呆子。"

他咧嘴,眨眼,得意洋洋。我才知道他并不把我这个所谓诗人放在眼里,我既无"布票",又不带"长",算不得什么。

我觉得他跟我越亲近,我离他越远。我曾经五体投地地崇拜他,虽然是早已失望,但总还认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而现在……现在就不是男子汉了么?不,看来他还是生活中的强者。

"就是林芝还在姓余的手心里,我一定要想法子把她和八佬调到别队去。"

他很自信地说。只有说到林芝,他脸上的神情才有我熟悉的成分。

"八佬就是她丈夫?"

"你不认识?哦,你走后对面的农场并过来了,好多新人。"

"人怎样?真是地道老俵?"

"看到就晓得了。"

铁豆子用一只手摇橹,把船驶近一个分洪坝,这坝象一只底朝天的大驳船。

原来坝后面泊着许多渔船。渔民在坝坡上用宽大的蔑席晒小鱼。一片闪闪的银光,象是满地的水瓶胆碎片,颇为壮观,然而其腥无比。

铁豆子跳上岸,说去买几条鱼,晚上请我吃饭,让我在船上等着。

我害怕腥味,决定把船摇远些等候。我忽然想起芦苇荡,何不进去乘乘凉,叙叙旧?那里面有许多迷人的回忆呢。

船儿轻轻地钻进芦苇丛,象钻进了另一个世界。天阴了,不,天黑了,星星眨着朦胧的眼,银河斜刺里流向南去;夜风的唿哨声,芦叶的唦啦声,鱼的腾跃声,鸟翅的扑啦扑啦声……还有桨的悄悄的击水声……

小狗、小莉、大头、景文……铁豆子镇后,威严地以拳支膝,凝神独思;林芝蹲在船梢,不断地拔开芦苇,警惕前方;大家全都屏声息气,浑身紧绷,俨然是一次夜间军事行动。

桃子尖叫起来:蛇!

铁豆子眼角都不瞟一下,林芝折根芦杆打去,小莉嘻嘻地嘲笑桃子,撩点清凉的水袭击他……

啊,多么神奇!人还以为过去是找不回来的,可是当你的手一触到芦苇,便象触到一个电钮,过去的门訇然洞开,你一脚踏进了少年时代--

铁豆子站起来,抖动着身子挺起胸,用手中的电筒将一团雪白的光挨个投到人们脸上,大家立即安静了,正襟危坐,然后他以领袖的姿态,压低嗓门威严地说:

"同志们,今天继续谈论余贼的罪行,制订战斗方案。"

他招手示意林芝到他身边来,林芝于是跳过去,尽管跳得象鸟一样轻,船还是歪扭起来,桃子紧紧抓住船舷。

他们坐下,林芝掏出本子和笔,铁豆子用电筒照着。小船无声,大地无言,世界上只剩下那一团雪白的光。桃子被一种神秘的气氛慑服,不敢动弹,只是伸着脖子,两眼直勾勾瞪着那团光和光里的两个人。

一对威严的豹眼,一片高傲的上嘴皮,双手举得起晒场上的石磙子,舌战敌得过全连的讲用积极分子……这是真正的勇士,在这夜的笼罩和光的辉映下,更显得如此,桃子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虔诚的景仰。是呀,谁也不愿答理桃子,他爸爸是全省有名的大黑帮、大特务,抄过家,还游过街。可是铁豆子却不,他对桃子说:谁欺负你,告诉我。他伸出手,猛的一勾,要桃子摸他鼓鼓的肱二头肌,噢,真跟铁一样。他可惜矮了些,虽和林芝一般高,但站在一起,却显得比林芝还要矮许多。

小狗在尖声尖气地发言。

林芝低头记录,铁豆子凑过去查看。两人的额角仿佛紧紧挨住。这使桃子有些不舒服了,他觉得有小虫子在心里爬,痒痒地。他不再看那团光,转过脸朝着芦苇丛中的黑暗。

漆黑的夜色象林芝漆黑的头发,象林芝漆黑的眸子。她半长的辫子搭在胸前,她晶亮的目光眄盼流视,她张着因营养不良而焦干的嘴唇,吐出美妙的歌声,在土台子上醉了多少人的心,她的歌象-朵香透骨髓的腊梅,在无花的冬天里怒放……

她在台上爱唱,在台下爱笑,她什么事都要笑,对什么人都敢笑。连余永发也有些怕她。林芝是个泼泼辣辣的姑娘,干活从来找不到茬,她会和小伙子挑一样大的禾捆,自然是挑不起,便用双手在肩前托着扁担,脚步踉跄,圆脸涨得通红,却死也不肯歇一肩。

大家喊她林小姐,即林资产阶级小姐的意思。因为她是中学教师的女儿,因为她会唱爱笑,长得漂亮,所以必定轻浮,必有"骄娇"二气。

然而她并不在意,依然唱依然笑,喜欢和男孩子打成一片。她只有跟寡言、羞怯的桃子在一起时,才肯静下来,而且静得特别可爱,静得象一口幽深的古潭。他们坐在一起,互不相望,各不言语,可心里却往往想着同一件事情,仿佛心灵有意瞒过嘴巴而私自交流。她喜欢桃子写的那些幼稚的诗歌,把送给她的和不是送给她的都抄在一个小本子上,将她特别喜欢的配以她爱唱的别的歌曲的曲调,随口哼唱:

一只船,在波涛中穿行,

雨蒙蒙,它遇上了暴风,

……

讨论渐趋热烈,小船轻轻摇摆。

大头:"他在队里打家具不给钱,还用食堂的东西请木匠大吃大喝。"

景文:"他把队里的拖拉机借给附近老俵,换来东西自己独吞。"

小莉:"他,他糟踏女知识青年……"

小狗:"他伙同马会计盗卖耕牛……"

桃子:"他是地主老财黑心狼,为了一只鸡的事,把黎拐子的老婆逼得跳河差点死掉……"

铁豆子兴奋得把指关节捏得嘎叭响:

"好极了!整一百条了。"

一星期后,起义失败。铁豆子成了阶下囚,士兵仍作鸟兽散。因为突然来了一批招工指标,人们开始另一场战斗:竞相送礼,争拍马屁,余永发的屁比美加净牌银耳珍珠霜还香了--这是非常现实的道路,漫说得罪他,马屁拍得不响,你也不会有走的份,可谁不希望招工指标落到自己头上,谁愿意在这里跟这小人物计较?好汉不吃眼前亏--十八九岁的人已经开始懂得人情世故了。

深夜,水乡被一种致密的黑暗封锁着。

但在连部贮藏室--铁豆子囚牢的窗子旁却有人在试图冲破这种封锁。他们成功了,两个手里提着饭盒的人跳进房间。

"我还以为我真成了楚霸王呢。"铁豆子说。

"你饿成瘪臭虫了吧?"林芝嘻嘻地说。

"姓余的坏透了,今天谁也不准多打饭……"桃子本来想说,这两盆饭是林芝饿了两餐,而他自己每顿只吃一半省下来的,可他忍住了。

铁豆子无暇说话,也许是饿得无力说话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呢,一盒饭象凉开水似的瞬时间流进了喉咙。其它两位看呆了,愣愣地站着。屋里霉气冲天,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农具呀,油印机呀,尿桶呀,甚至还有农药。一只老鼠从高处跳下来,贪馋地瞪着贼亮的眼,看着铁豆子手中的饭盒

铁豆子揭开第二只饭盒,林芝连忙用手盖住:"别撑爆了肚皮,留着。明日白天可没法送饭来。"

铁豆子长舒一口气,松回手,讷讷地说:

"坐牢也不饿饭的,哼,简直是纳粹党。;

天热,饭留过夜会馊。林芝找到一只破炉子和几块木炭,生着了火,把饭盒镇在上面。

但余永发象鬼一样地进来了,伸脚把饭盒踹翻。

"当心失火哟。我不是蜡烛党,你们才是蜡烛党,想放火烧屋呢。"

余永发扬着一张青脸奸笑着说--他不劳动,不晒太阳,然而由于受江风的吹刮,因此他的脸粗糙而发青。他是个瘦弱的侧边驼子,讲起话来轻声轻气,你觉得那是一阵阵阴风。

铁豆子霍地站起,铁着脸,瞪着眼,锤子似的拳头支在桌面上。

简直是绝人生路!桃子也捏紧了拳头。

林芝却忽然大哭起来。她扯着余永发的袖子,要他挟起通红的炉子和滚烫的饭盒。她泪花直闪,连喊直嚷,

"你赔,你赔,你赔……"

余永发一下子慌了。他抽开手,逃也似地溜了出去。

脚步声一远,林芝便笑了起来,眼泪象露珠一样在睫毛上颤动、闪耀。她赶紧捡起饭盒,说:"还好还好,剩一大半呢。"

"不要了,"铁豆子说,"明天还蹲在这里呀?他不给我饭吃,我也不让他饱着。"

次日,晒场上的石磙子周围出现了一大堆生铁碎片,那是顶罐和菜锅的残骸。余永发气急败坏地围着这堆东西直打转,嘴里"咝咝"地冒出毒蛇吐信似的声音,

尔后,人们报告:铁豆子失踪了。

有谁能经得住生活中的绝望呢?!

铁豆子到场部告状,场长不理,反被保卫科当贼抓住,悬梁毒打了三天才放回来。

林芝咬着嘴唇,噙着眼泪,伤心地看着铁豆子额上的血迹,颈上的青瘢,腕上的勒痕……

铁豆子咬着牙说:"姓余的罪状一百零一条了。"

他仇视地望望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

火辣辣的太阳赶跑了我的遐思。我发觉小船自己悄悄地滑出了芦苇荡,闯到太阳里来了。我操起桨,把船划回分洪坝。

铁豆子手里提着两条非常漂亮的鲜活的红鲤鱼,在堤上正跟迎面走来的大肚子老头打招呼::

"我来客了,吴场长,晚上过来干两杯吧?"

"又他妈的什么酒?"老头边走,边呵呵笑,显然非常愿意听到喝酒的消息。他的大肚子被裤带勒成两半球,下半球极象个漏斗,两条腿从漏斗眼里漏出去。他卷起裤腿,足蹬干净球鞋,显然并不下田,却有下田的架势。我想起铁豆子高卷的裤腿,哦,这是农场干部的特征。

老头过后,铁豆子吆来了一个小孩。

"给我把鱼送回去。叫你爸炒几个菜,烧只鸭,别太辣了……噢,到小店买瓶酒,竹叶青,就说我要,听到啵?"

小孩一个劲点头,提着鱼飞跑而去。

铁豆子耳朵上夹根烟,回到船上,满意地说:

"妥了。晚上别到林芝那儿吃饭,他们也可怜。这鱼要他们买的话,起码五六块,我才花块把钱,人家还不肯接呢,我不做那蠢事,钱的事,给多给少,总得给。"

"哟,渔民也拍你的马屁?他们又不是农场的。"

"你去问问。方圆百里,哪个不求田科长。不说别的,汽车、轮船、拖拉机、推土机,随便帮一

下也不得了。"

我开了船。铁豆子坐在船头斜着眼看了一会我驾船的动作,然后从耳朵上取下那根烟,在指甲上顿着,说:

"行,你还能划两下。人哪,就是这样,你看他们,送我鱼,还要敬我烟,嘿嘿。"

他撮起嘴,吐着烟圈,眼睛循着那烟圈,望着天空,片刻,又"嘿嘿"了几下。

一艘客轮迎面开来,划开的浪使我们的小船颠簸不已,我毕竟不老练,竟有些把不稳了。铁豆子

又"嘿嘿"地讪笑起来、

我实在受不了他这种神情,有意报复一下:

"你好象是这里的地头蛇!"

"好象?哼,就是嘛,道道地地的地头蛇!你要过年来,那才有热闹看呢,送礼的,半月前就开始了,糕点水果,香烟烧酒,吃不完只好拿到代销店去卖。我晓得这是鱼肉百姓,可有什么法子?当官嘛,总得帮人办事,可如今办事,哪怕是芝麻大点的事,也是个大恩典,更不要说象我这样,老兄,我管着户口,实际上还管人事,我卡着人家的命根子哩……"

他大口吸烟,几口就抽了大半支,然后扔在水里,"嗤"的一声。

"以前觉得余永发坏到顶了,现在才知道没什么,换了别人也差不多。自然人有善恶之分,我就不象姓余的那么毒,我算对得起乡亲们,特别是知青弟兄,我们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都安排在机务队、医务所、小学里,只有林芝,她不肯要我帮忙的。"

他仿佛打开了胸中的一堵闸,滔滔不绝地说话。他舞手弄脚,猛然站起,差点把船踩翻,我累得满头大汗,他却不觉得。

"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穷乡亲的事,我有忙必帮。你就说那个普根,他媳妇是个

湖南婆子,为她的户口我跑断了腿。他送我一个二十块钱的收音机,我扔回去了,有个屁用。还有那个帮我拿鱼回去的小孩,他爸爸是厨房老师傅,老实透顶,捺着屁眼挤不出半句话来,我帮他加到了工资……人人都说我手眼通天,其实还不是酒量大,舌头长。我们副场长倒是个正派人,可他没用,没权,吴场长指着他的脊梁骨说:'胆小鬼,别理他。'而我,实际上是这个场的宰相,我会给场长炒小菜嘛……停住,拐弯!"

他突然叫道。我慌忙打住桨,让船拐进一个小河湾。

我们上岸时,恰巧有一辆拖拉机过来,铁豆子招手让它停下,走过去对司机说:

"等下走,送我们回场部。"

于是拖拉机倒下堤,停在晒场上。

铁豆子对我说,这个小司机想考大学,场长不准,又是他说了话,不过没考取,明年还考。

我们到了八队。

林芝家铁将军把门,正是下午四点来钟,都在田里。幸而有许多围上来看生客的孩子,铁豆子便

打发他们去喊人。

赵八佬风快地来了,老远就喊田科长。这就是林芝的丈夫!我心里不由涌出一股酸楚的味道。以

前听说林芝嫁了大她十岁、找不到老婆的当地老俵,心里难受,可似乎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及至见了面,你才知道这是和天高地厚一样的事实,除非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八佬也还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虽不象铁豆子那样圆滚滚的壮实,却也筋肉结实,一坨坨的疙瘩肉,拉扯得他臂和腿的关节都伸不太直,使他整个身子象一张有力的弓。他用憨厚的目光躲躲闪闪地打量我。

"这是林芝的老同学,桃子,哦不,陶霖。"铁豆子介绍说。

"晓得晓得,我老婆常念叨你,前几天还说写信跟你求医。"

"我就是来看看你孩子的。"

"哎哟,那当不起,快坐快坐,我泡茶。"

我想说不要泡,这本是大热天,然而也许他们的礼数就是如此。

这是一间没有天花板的屋,抬眼见瓦,低头则是坑坑洼洼的泥地,但墙壁还白;屋里陈设极其简

陋和整洁,床,方桌,一张高椅,几条板凳,两口箱子和大概是八佬婆婆用过的一张梳妆台,台面上

堆满了书籍,台后墙上贴一张针灸穴位图。不知怎的,这使我感到一丝欣慰,八佬懂医学,而林芝还

读书。

"秧插得差不多了吧?"铁豆子会圆话,总有话说。

"差不多哩。"八佬笨拙地撮茶叶,倒开水,开水漏在桌沿上,流进抽屉里

"你分的哪块田啦?"

"三号工地那块二十亩的大田,来劲,今年好,今年政策好,有力气就有钱挣,就有望头。"他说到力气,说到钱,声气也粗了,手也舞到空中去了。

"是包产吗?"我问,"一个月搞得几多钱?"

"到处搁搁拢,只怕也有五六十块。就是这个崽,讨债鬼,日日病,吃药,要营养,他娘又舍得,咳……"

我们就这样颇为轻松地聊下去。我心里却因林芝的久久不来和终究要来而焦躁,而紧张。

林芝是以一个典型的母亲形象出现的:她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提着篮子,篮里有蔬菜和鱼肉。一进门,她把菜篮撂在门边,把孩子放下,并不看我们,却径自往里走,摘了条围巾往腰间系。

我紧张地站起,血往上涌,手足无措。铁豆子显然想自自然然地说点什么,可是说不出来,连他那张每个毛孔都会张嘴说话的脸也僵住了。林芝却仿佛我们是熟客似的,眼斜天,说了声:"你们坐呵,我弄饭去。"便走到屋后厨房里去了。

我才觉得:铁豆子关于不要在这里吃饭的提议,是多么荒唐。

我安静下来,我也没有理由不安静下来。林芝闪电似的一现,已足以撕破我心中一直存留的那幅画,荡涤我心中一直珍藏的那个姣好的少女的一切余韵,我又一次感到时间的无情。

依然干练,依然泼辣,但内容已全然不同。是家庭主妇的干练泼辣,而非少女、战士、恋人的干练

泼辣了。呵,可笑的诗人,你来干嘛呢?

聋孩子倚在门边,扑闪着大眼睛,惊奇地看我们。我喊他过来,围在门口窗边的顽童哄笑起来"聋子,他是聋子。"

聋孩子用眼睛转溜着笑他的人,又畏惧地看了看我,忽然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他似乎明白人们在笑他,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为了表示反抗,竟大着胆子向我靠拢。多敏感,多可怜的孩子呀。

我把他抱起来,仔细端详。好美丽的孩子,简直是个奇迹!这柔软的黑发,这晶莹的皮肤,这漂亮的小衣裳……还有这眼睛,这象两颗黑玛瑙般明亮的眼睛,透露着多么聪慧,灵动,多么成熟和多么高尚的信息……太象了,简直是单性遗传。

"八佬,"林芝的声音,"过来帮忙。"

铁豆子也起身说,他要去收点租。"

"收租?!"

"八队有鸭场,撸两只你带回去。"

他不顾我的反对径自走了。

孩子和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缘份,他很快和我亲近起来,乖乖地偎在我怀里,拨弄我的纽扣。我亲亲他,他便伸长小手,抱住我的颈项,用脸蛋紧紧贴住我……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从我心底升起,我不好,我在偷偷地吻她。

我被这恬静的激情所陶醉,不断地抚摸孩子,不一会,他就眯起眼睛来了……多可爱呀,我久久注视这孩子的脸蛋……

我脑子里出现了另一张脸,另一张稚气的、沮丧的、被爱情燃烧得如痴如呆的脸,那是少年的我,那个桃子的脸。我看见自己瘫坐在青草地上,无力地倚靠着一棵葱笼的樟树,用一种要吞没什么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另一张脸,一张少女的、胭红如霞的脸,同样也是由于爱情的燃烧而浑身颤抖。他们刚刚进行了一场不同寻常的对话--

林芝:"桃子,"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得替我保密,你答应。"

桃子:"你信不过我就算了。"

"你真是我的好弟弟。"

"你?……"

"别出声,"她用手挡住桃子的嘴,"得了,我告诉你,告诉你,我--结婚了。"

"什么?!"桃子象被电打了一般从地上弹起来,"你跟谁结婚?"现在轮到桃子的声音颤抖了。

"谁?还有谁?"林芝诧异桃子的提问,"铁豆子呀。"她对桃子居然一点不知道她和铁豆子的关系而感到不可思议。

桃子又象爆裂了的气球般瘫坐到地上,无力地倚靠着那株大樟树。天空的云朵冷酷无情地-无变化。

"铁豆子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对不?"

"嗯。"他咬着嘴唇说。

"谁敢和余永发斗?只有铁豆子。他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说呢?"

"嗯,不,不不……"桃子再也忍不住,哭出声了。一下子便泪如泉涌。

"怎么,你怎么了,哎呀呀。"

桃子恨自己的软弱,他拼命咬牙,可止不住眼泪,反而哭得双肩都抖动起来。

林芝摘下毛巾给他揩泪。

"快别哭了,别人看见,笑话了,哎呀呀……"她急坏了,忙不迭地劝说:"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哦,我懂了,咳,小傻瓜,姐姐是个粗人,又丑又野,将来我一定要给你找一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姑娘,还会写诗的。好了,别哭,别哭呵。"可是她自己也流出了眼泪。

桃子突然抱住她,疯了似的,照她脸上狠狠咬一口,然后起身就跑。他跑到寝室里,扑倒在床上,一任泪水冲洗枕巾……他开始写诗,骂那个负心的姑娘(他写过那么多赞美她的诗)。可是铁豆子,铁豆子确实比你强呀,他难道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么?而这也正是桃子最伤心的地方,他恨自己,用拳头猛砸自己的笨脑瓜……后来他平静了,他又觉得应该写诗祝贺他们,祝贺这天造地设的一对……最后他忽然坐起来,把那些涂得乌七八糟的纸头撕成碎片。

……不是桃子没有保密,人们已经开始风传。

"林芝和铁豆子乱搞!"那个时代,所有男女关系都冠之以"乱搞"二字。

"风流女人,哼,不要脸。"同学们嘴里骂,心里羡慕。

爱情,这是两个多么敏感的字眼,它是弥天大罪,农场铁律之大戒,然而它多么诱人。一切向往爱的青年都在这矛盾的煎熬中,他们是懦者。

余永发也骂,他在会上刮阴风:

"有人资产阶级(思想)泛滥,狼狈为奸(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形容词),我们要狠抓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

他曾用招工引诱过林芝,遭到林芝的唾沫;他曾想借武力征服林芝,挨了林芝的巴掌;他象条公狗似的,瞪着血红的眼睛,馋涎欲滴,无时无刻不盯着林芝,然而,癞蛤蟆休想吃到天鹅肉!

"铁豆子--吃饭了。"

食堂门边,林芝敲着碗,高声喊。

"洗澡啦--铁--豆--子--"

大河边,林芝拼命吼,还撩超裙子,把声音扇远些,并象乡下女人骂丈夫似的加一句:"死鬼。"

"风流"也好,"狼狈为奸"也好,林芝全不在意。她象鼓满风的帆一样精神抖擞,认真做起"妻子"来。

她当着众人,为铁豆子折平领子,拉伸衣角,掸去灰尘……

她当着众人,挽起铁豆子的手,高视阔步地到大堤上去作晚散步……

夏天,桃子值夜,当更夫,他很喜欢这个职务,他越来越孤独,象一个幽灵似的在寂无人声的

静夜中游逛。不过,在这三伏天的午夜,静夜不静了,人们被太阳的余威赶到屋外,赶到空地上来

了,他们在竹床上辗转反侧,吱吱嘎嘎,打鼾,聊天,叹气……

他逃到提边,听了一阵歌声,是林芝在唱他写的诗:

一条奔腾的河流,

一个浪头爱上了另一个浪头,

他奔跑着,不息地追赶,

可永远也不能与她同游。

……

他被感动了。真不啻是这伏夜的-阵清风,沙漠中的一眼甘泉。他循着这歌声走去,步子也轻松起来。

铁豆子寝室前面,大家也是露营,喁喁的低语,几点深红的烟头的闪亮……一株合欢大树下,安着一张吊床,支着蚊帐,帐上床旁,零落着淡红的花骨朵,月亮的清光撒下,如披银纱,歌声便是从这里发出,还有一男性的掌声在轻轻地击着节奏:

……

他不泄气,不灰心,

从冬到夏,从春到秋,

他要追到大海大洋,

到那时融成一体,爱得和海一样长久。

……

"她把我的歌送给人家了!"桃子低声嘟哝。这总是叫人不舒服的。但这时,桃子已经原谅他们了。他看见纯真的,无羁的爱神在他们身边翱翔,他感到由衷的幸福,心旷神怡。这里是天堂,尽管明天有人会说:"哟,看哪,他们躲在蚊帐里……"但这是真正的爱情,多美呀,啊--月光、银帐、吊床、合欢花……他心头涌出了一首好诗。

"你想什么?你还有什么可想?你攀在幸福的巅峰上,只有欢乐,只有愉快,你……"诗人说。

林芝低着头,浅浅地笑。她没有忘记小弟弟,有空照样帮他洗被子,缝衣裳,和他坐在一起,说

几句什么,或什么也不说。不过心灵不再相通,林芝的心仿佛云缭雾绕了。这时她锁着眉,目光里有点忧郁,自言自语地说,"铁豆子怎么和余永发有那么多话讲?……"

林芝出格的爱打扮,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种恶习。她的头发,一会儿披散着,象一束黑缨,-

会儿又剪得那么短,简直象个男孩。她还象孩子似的喜欢穿新衣,只要漂亮,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也

不管上工还是下工。

林芝又穿着新衣来上工了,是一件淡红花瓣的的确良衬衫,脚上着一双雪白的丝光袜。因为是锄

菜地,倒也乐得她打扮。可是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毛毛雨来。于是大家笑开了:"是嘛,老天爷也看不惯你的资产阶级作风。""王母娘娘忿不得你,往你新衣服上撒尿啰。"……"哎哟,我巴不得呢,这衣服还没下过水的。"人们越说,林芝越得意,她飞快地舞动锄头,灵巧地扒掉小草,一边嘴里哼着曲子。

半上午,铁豆子来了,穿戴得象要出远门,这使大家很惊讶。他在栅栏处喊:

"林芝,林芝。"

看来林芝也很愕然,她急忙扔下锄头,跑过去。

铁豆子一反常态,畏畏缩缩,头低垂,手乱扭,嗯嗯呵呵,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总算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可谁也听不清。

"你要走?!"只听见林芝的尖叫声。

铁豆子点头,立刻又摇头,又点头,又摇头,满脸憋得通红。这时小狗推了辆自行车过来,车上夹着行李卷,在不远处站住。

"你就走……"这声音是那样绝望,那样悲哀,那样无力,那样不可磨灭地刻在人心上。

突然,林芝将身上的新衣猛的一撕,钮扣飞迸,扒下来,朝铁豆子脸上狠命掷去,她跳起来踢掉鞋子,扯下袜子,往铁豆子脚下使劲甩去……她赤着足,磕磕绊绊地跑回来,捏起锄头,使尽全身力气朝地下挖去,仿佛要一锄头掘一个可以埋葬这个世界的坑。她哭不出来,眼睛似乎要喷血。雨下大了,细密的雨丝把她淋湿了……桃子不由自主地脱下衬衣,抛给她,她裹起来,疯狂地跑去。

"林芝,林芝--"铁豆子哀叫着,双手捏着那件新衣。

林芝跑得很远了,人们才听见她哇得一声哭出来……

许久以后才知道,铁豆子被余永发收买,答应送他当兵,条件是:不再告状,不再造反,并暂时

瞒住林芝。突然间通知来了,轮船要开了,小狗推来自行车,这只急切要飞的鸟慌了,不知怎样向自己的侣伴交待。恰巧,铁豆子前两天买了一件新衣和一双新袜送给林芝。这一来使林芝产生了很大的误会,以后他要用这点东西抵偿她这几年的挚爱后,一走了事,于是大怒,顿时撕去。也许(只是也许),当时铁豆子并不一定是要抛弃林芝,如果林芝柔顺些,事情就照常理发展了。可这位赤胆刚肠的姑娘却认为遭到了天大的侮辱,绝不肯委屈求全。

人心哪,人心!

不久,桃子的父亲解放了,官复原职,拨来了上大学的名额,桃子立刻成了神气的工农兵学员。他回去后,央求父亲把林芝也调上来。作为疼爱孩子的父亲,对事情作了周密的调查,认定那是一个不正派的姑娘,拒绝帮忙。

在大学,桃子一连写了十多封信给林芝,安慰她,并向她求爱,但没有得到一个字的回音。桃子却-直等待着,等待着……

聋孩子用他的胖手指在我脸上顺着泪痕划着。

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啊,上帝是怎样安排人的命运的呀!为什么连她的孩子也不放过?为什么对一个这么善良、美丽的女人要这样绝呢?

八佬进来。我赶紧掏出手帕揩干眼睛。

他端进一钵清炖鸡和一盆红烧鱼,好大一条鲑鱼。

我放下孩子,帮着他搬桌子,摆酒碗和放筷子。

"哎,你坐你坐,还要你动手。"八佬慌忙演一番客套。

铁豆子也"收租"归来,显然是马到成功,十分满意。不过一进门,便也拘谨起来,不声不响地

坐了,怔怔地望着桌上的菜。

"回来后还没跟她面对面坐过呢。"他俯身向我低声说。

我理解地点点头。

菜已经上了八九种。

外面似乎来了贵宾。八佬在殷勤欢迎:

"队长来了呀,小虎子,嘿嘿,刘会计,快进,坐啊坐啊,没有菜,没有菜哩……"

余永发径直进来。他的侧驼更厉害了,那样子似乎总在向人请安,但眼睛却是翻向天的。后面是

小虎子,就是余永发的儿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可以吃三大碗饭了。另一个猴脸的人大概就是刘会计了。

我很诧异,但即刻也就明白:乡下人杀鸡请客的时候不多,但凡这般张罗,必得请请尊神,孝敬一下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否则,明早做事,少不了出茬。

余永发也愣住了,进门时那张翻眼虎脸,一下子换作了笑容可掬的花狐狸脸。

"田科长也在这里,难得难得。"他恭顺地顺势恻身,"哦,你是,小陶,大学生,大学生,嘿嘿。"

"坐,坐啊,莫客气,没有菜哩……小虎子坐高椅,来……"八佬热情地招呼大家入座。

"田科长上座,嘿嘿。"余永发拱手相让。

"哎,还是老队长……"铁豆子嘴里客气着,屁股已向上座移去。

"哪里,田科长如今是……"那猴脸的刘会计也媚笑着帮腔。他和余永发坐在左侧。

我是不懂规矩的,随便落坐在铁豆子对面,抱起聋孩子。八佬却慌忙把孩子从我手中接走,放到

床上去,显然怕影响我动箸。

"吃哟,吃哟,没有菜,喝酒啰,酒也不好,嘿"八佬的笑脸是凝结的,那些皱纹老撑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用牙咬开酒瓶盖,顺序给田科长、队长、我和会计斟酒。

"林芝呢?她怎么不来?"我问。

"她还在烧汤,先吃,先吃。"八佬又撑开那些皱纹,对我一笑。

"女人是不上桌的,我们这里。"刘会计向我缩一缩身子说,他显然还不清楚这里是我的老家。

铁豆子喝酒是上脸的。两杯酒下肚,脸就鲜红,眼睛就放光,身子就不安静地扭动起来。

"干,干哪!"他以命令的口吻要大家碰杯,他自己接连地仰脖子一饮而尽。

"余队长,我刚才还跟小陶谈到你,你记不记得,当年饿我的饭?"铁豆子凑近余永发说。

"记得记得,咳,那时受四人帮的放毒嘛。"

"你记不记得,你叫人家吊起来打我?"

"哎咳,我有罪,我是有罪,你老肚量大,过去事就算了啰。"

"算了就算了,不算了还捉你杀?不过我今天搞点小报复,罚你几杯酒总可以吧?"

"该罚该罚。"余永发忙不迭地答道。

铁豆子跟我挤挤眉,撇撇嘴,他向我显示他作为"之上"的威势了。他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满瓶高梁,塞到余永发跟前:

"你今天把它干完。"

"哎哟,田科长,嘿嘿……"

"哈哈哈哈……"铁豆子大笑。

余永发脸色难看起来,青脸越发青了。刘会计低头啃鸡腿,仿佛没有听见。八佬有些惊慌,不知

怎么办,只好一味地照顾小虎子去,给他舀汤、夹菜,把小虎子的碗堆得老高。

"吃嘞吃嘞,没菜啊,你吃饱就是,多吃几碗。"

小虎子并不理睬他的话,只是大口大口把饭扒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到处滚。

我望了望聋孩子,他趴在床上,将手塞在嘴里吮着,不时看看我。他一定是饿了,我一阵心疼,起身抱他来喂。八佬又忙止住我:

"莫管他,你是稀客,多吃些,没有菜哩。"

这时林芝端汤进来,她在门口顿住了一下,然后谁也没看见似的,垂下眼帘,放下汤,便一直走到床边,抱起孩子,用小碗舀了些鸡汤,挟了些菜来喂他,喂了两口,又抱他出去了。

铁豆子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林芝,他有些醉意了。林芝出去以后,他不再吱声,自斟自喝,一连灌了五六杯。

忽然,他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绊倒凳子站起来,指着余永发说:

"姓余的,你记不记得,你是怎样逼我,怎样诱我,拿当兵换了我的林芝去?"

八佬沮丧地垂下头。余永发青紫着险,不动声色,眼里冒着凶狠、奸诈、不无得意的光。刘会计

则被吓住了,嘴里鼓鼓的挤弄着猴脸。

我觉得屋里的空气象浇上了酒精,要燃烧起来了,我实在受不了,便悄悄起身出去。八佬没有再

来管我。

我走到屋后厨房里,林芝坐在炉边喂孩子,不时往炉里添几块柴。

她看我一眼,默默地一笑。我也说不出话来,便蹲下,抚摸孩子的头。我们仿佛又回到从前,坐

在一起,不出声,可是心灵却在沟通。

她剪了短发,穿着很旧的衣裳,完全是个农妇了。但和刚才不同,她的脸膛红扑扑,显得依然美丽,并不出老,也许是坐在火光里的缘故。她的目光温存而深沉,没有什么怨艾和自我怜悯的神情,那是运道不好的人常有的,她把心事藏得很深。变化最大的恐怕是她的静默,那张富于变化的脸消失了,那颗 活泼的心灵窒息了。她和她的聋孩子一起,默然地对付这个世界。

"这孩子长得真美,好象你哟。"我终于找到一句话。

"是吗?"她高兴地眨了一下眼,"他叫赵霖,用了你的名,你不怪罪吧?"

"真的!我太谢谢你了。"我脸热了,眼热了。

"你的命好。"

"你也认命了?"一股凄凉之感又油然而生。

她摇头,轻轻一笑。

"我想把霖霖带去,让我爸爸亲自看看,治疗一个阶段。"

她点头,她信得过我。

"他爸爸……"我想问他爸爸是否会问意。

"他爸爸是个老实人,会过日子,就是农民的旧习气太重,你看他非请队长不可,等下我们又得吵架,闹急了还要动手,他会打人的,有的也真受不了。"

她往炉里扔了一块柴,用火钳动动,火光腾起,火苗在她眼里跳跃。我愈益觉得她青春健美依

旧,难道她就这么过下去?我问出了声。

"我本来想考大学的,功课复习得不错,可我有了孩子,又是个残废,这样的孩子是离不开妈的。"

"咳--"我长叹一口气。

"我现在学医,想治好孩子的病,让他成为有用的人。有时也帮邻居扎扎针,开几副药,居然还

灵验。我外公是个名医呢。有时发痴,我真想去考考研究生……"

原来针灸穴位图是她的,我激动不已,她象-个勇士,在一片荒原和丛莽中也能开路。

"现在到底比以前好多了,余永发也不敢太猖狂了,他怕铁豆子。"

霖霖很喜欢依偎我,不时要和我脸靠脸,林芝快活地咧开了嘴,闪露出少女的欢乐了。

"林芝,你收到我的信吗?"我忽然问。

"十三封,我都还留着呢。"

"那你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不理我?你真的一点不爱我?"

她垂下眼帘,凝坐不动,火舌舔着她的手。良久,她将小碗放在灶台上,起身出去。

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一个拉练活页夹。她打开来,递给我一个信封。

是给我的信!

桃子,我亲爱的弟弟:

别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好好学习吧,告诉你,我不爱你。

不,不不,我爱你,爱你!也许爱得太深,所以……当我咬我那一口的时候,我就预感到我或许铸成了大错。我永远没法把你从我心里赶走,你藏在我的心底深处,即使在我那些最癫狂的日子里,你也常常突然间蹦出我的脑海,露着你的笑脸--当我背你的诗时,就看见你那得意的、甜蜜的笑脸,于是我回想起我们坐在一块,各不言语却互通心曲的那些恬静的时刻,其实我早就朦胧地幻想过:我们将永远待在一起。

可那时候我不懂爱情,崇拜英雄,被一种表面的东西所炫惑。不过,只有经常潜水的人。在绿色的水里才知道哪是水底,哪是蓝天。

原谅我吧,你的愚蠢的小姐姐。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我既然折错了枝,就必须自食这错的苦果。我绝不能带累你。我受伤太重,已经无力去爱了,我无法报答你那样热烈的感情,你应该得到更美好、更完善的爱。

唉,这些话有多么虚伪,难道我真的是全部为了你?不,我想得更多的是自己。我没有败在余永发手里,也没有屈从铁豆子,同样,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恩惠。人,人是独立的,自由的,人得自己开拓自己的道路和命运,哪怕他开拓的是自己的死路。

我现在很满足,我知道世界上曾有一颗真正爱我的心,这就够了。只是你,我的好弟弟,以前我说过要给你找一个柔顺的、会写诗的姑娘,看来那是错的,你应该有一个性格较你强一些的爱人,你太弱了,没有人帮助,你不会在事业上成功的。

再见,亲爱的桃子,允许我在这遥远的地方吻你一次,不过你千万别

她写不下去了,我也读不下去了。我用信纸蒙住脸,不愿她看见我的眼泪和因痛苦而扭歪的脸,

泪水却透过信纸滴落下来。我哀伤地,无力地问:

"你为什么不发,为什么不发?"

"我不能发,我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你不会放过我,会来找我,我守不住阵脚,我……"

"可我当时为什么不……"

我猛捶自己的膝盖痛哭起来。

霖霖吓坏了。林芝掏出手帕,叫霖霖递给我。

我止住泪:凝视着手中的信,珍重地把它折好,准备放进衣袋。

"给我。"林芝说。

我不解地递给她。

她取出活页夹里的那十三封信,合在一起,突然丢进火里。

"你!"

"留这个就够了,桃子诗抄。"她扬起一个薄本子。"有些诗我还谱了曲,不再套人家的了,你愿意听吗?别笑话我。"她凝视着火光,低声哼了起来:

一只船,在波涛中穿行,

雨蒙蒙,它遇上了暴风。

船儿吱嘎响,痛苦地呻吟

左右不见岸,礁石重重。

不,不停留,勇敢冲!

不怕幽深的波谷,

不惧险峻的波峰。

不,不犹豫,往前闯!

哪怕太阳永远不红,

哪怕葬身鱼腹龙官。

一只船,在波涛中穿行,

雨蒙蒙,它战胜了暴风。

……

炉火随着歌的节奏而腾跃,把她笼罩在一片红火中,把她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使她显得那样高大、庄严和美丽……

她舀一匙汤,细心地伸进霖霖嘴里。

八佬进来拿开水,炉上的水早开了。 我回到前屋。 ·

小虎子已经吃饱走了。那三个人都有些醉醺醺,他们好象划过拳,在谈划拳的事。铁豆子滔滔

不绝:

"余队长行啊,喝酒你行,猜拳你行,搞鬼你行,抓生产你也行,吴场长最赏识你……"

"嘿嘿,多亏你老兄帮忙啰。"

"你们八队最阔,八佬算是可怜的吧,孩子又病,你们照顾点嘛,养鱼塘还没分下去吧?"

"没有,还没有。"

"分给八佬算啰,他有的是力气。"

八佬眉开眼笑,很振作了一下,把那弓似的身子绷得更紧,显示他的确有力气。

"一句话,田科长吩咐了,还有什么说的。"

八佬实在感激,苦于无从表示,只得操起酒瓶子又来斟酒。

"灌两杯,再灌两杯,咳,没有菜哩,没有菜哩。"

于是他们又喝酒,挟菜,互相奉承和笑骂,议论场里的各种人事、新闻。

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回场部的时候,铁豆子已经烂醉。他半躺在车斗里一堆稻草上,脚边是几只肥鸭,不时呱呱叫几声。

车斗颠簸得历害,他难受得咒天骂地。尽管他醉成这样,舌头还不肯停止活动,他好象有了说话

癖,和林芝正相反。人说秉性难移,生活却能改变一切。

"我今天干了一桩大事,一桩大事,嗨。"他洋洋得意地说。

"什么大事。"

"把养鱼塘分给林芝了。这是肥缺,哪个队都是队长家里人包的,捞得好多钱。嘿,我在队里,放个屁都是香的,你总信了吧,桃子兄弟。"

我苦笑了。

"哎哟,我要呕,呃,呃……我真不想回去,呃,呃……"

"别说话,想呕就呕吧,呕出来就舒服了。"我去扶他。

"不行,一定要回去。他娘的场长得了什么冠心病,呃,每天睡觉前要我招呼他吃药,呃,就跟伺候老子一样。哎咳咳,我铁豆子从来是硬汉,想不到,呃,也是一条走狗,一名奴才,我他妈成了什么东西,呃,呃……"

他哀哀地哭起来。

哭了一会,他趴到我身边,黯然地对我说:"依你看,是林芝活得强些,还是我活得强些,嗯?"

谁活得强些?是呀,到底谁活得强些呢?

堤边的大河,喧闹着,翻腾着……远远地一艘轮船,逆流而来……

我站起来扶着车斗栏杆。我注视着那船怎样用劲将光的利剑刺向黑暗,倾听那船的越来越吃力的喘息声,在这喘息声里,我听到了它与激流搏斗的顽强的心跳……

它长鸣汽笛,唱起一支深沉的,然而是不屈的歌!……

(发表于《青春》198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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