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石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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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岱 (进入专栏)  

1

他往前走去……

2

我往前走去……阳光……阳光……阳光像千万枚钢针,真扎人……我眯起一只眼,多奇怪,像是几百年没见过阳光,几百年……

不,号子里也有阳光。有,也有。……当然,不知道是不是早晨,反正哨音尖利地响了……急匆匆地,低着脑袋,不出声响,排队,昏暗的走廊上出现一条悄没声的灰蛇……咣当的铁门声……于是,狭窄的水泥路,有阳光,树木,甚至花草,是一排房子与另一排房子之间的空场地……然后又是铁门的咣当声,机油味、冰冷的车床、刨床、钳工桌……的确,也有阳光,每天都有。

可阳光还是像针一样出奇地扎眼睛,扎那只睁开的眼睛.也许就是不一样,这外面的阳光和里面的阳光,就像睁着的眼和闭着的眼,就是不一样。……高墙,还架着电网;士兵,还站在塔楼上,阳光,即使阳光进了这里,也不再鲜活……阳光也喜欢没遮没拦,没遮没拦才能活蹦乱跳,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而来,又从我这儿向四面八方飞散而去,我有多久没见过这种阳光了呢?……

3

不!没什么不同,根本没什么不同!你可不会受骗。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用不着睁开那只眼拼命瞧,想发现奇迹?不会的,你什么也看不到的,别做梦了,除了同样的黑暗、阴冷,尿臊的气息,霉烂的棉絮的味道,老鼠的吱吱叫声,牢房铁门沉重的咣当声,昏黑的走廊灯光,缓缓移动着的看守的浓重身影……真的,别做梦了,那是一团板结的黑暗,一团化不开的阴影……

不错,是出来了。……从那腰间别着手枪的士兵旁边擦身而过,从那巨大铁门中的一扇小门的门槛上一脚跨过……办公室。签字。接受那本蓝塑料皮的小册子。干部严肃而轻松地说话……是在对你说话,不对劲……还破天荒用一个陌生的声音称呼你,你知道那是你的姓名,不是你的号码,可是不敢肯定,不对劲……

就是,那又怎么样呢?

4

不怎样,我不会怎样的。只是有点头晕。阳光太扎眼。什么东西都那么闪闪忽忽的。像是做梦?很可能,我老是梦见放出来了,接着又梦见那不是真的,接着又梦见"不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很可能,很可能是在做梦……那个小子那么悠闲懒散地坐在石凳上,还倚着树干,干部应该揍他……可是看守怕也会着迷的,看见那么短的裙子,那么白的腿。这不是女监,不是……声音太响了,那小店,混乱嘈杂,咚咚地好像心在狂跳……车多得像流水,摩托像蝗虫,载重卡车把地球都震动了……人多得像过节,像放礼炮焰火的国庆之夜,大伙潮水样向广场拥去……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也不是真的……

5

你真想把这恶梦撕得粉碎:……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心中那团囊括了尿臊和牢门的咣当声的黑暗愈发沉重,愈发阴险,愈发狰狞,愈发可恶……刑满释放……哈哈哈哈……满了什么?放了谁?一个囚犯会有满的一天,放的一刻吗?走到天边,不也还是囚犯?小牢里放到大牢里而已,反是看守多了,牢门多了,人人都会是看守,扇扇都会是牢门……可你不是囚犯,不是!不是!大牢里不是,小牢里也不是,你一丝一毫一点一滴一分一秒都不是!你清清白白,战功赫赫,命运捉弄你,诬陷你,强奸你,迫害你,你不能,不能,绝不能就这么认了……

你真想把那写了"刑满释放"字样的小册子撕得粉碎……不过,冷静!冷静!别发火,别犯急……号子里这多年的折磨都过来了,什么事能拿你怎么样?从第一声牢门的咣当声在你身后撞响的那一刻起,你就发了恶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讨还这笔冤债!清白必须战胜黑暗,必须洗净黑暗,有黑没白,有白没黑,有黑没白,有白没黑……老子跟你拼了,今生今世跟你拼了……

6

一个小男孩,站在街心花园假山的圆石墩上,赤着脚,转着圈,手里捧着书本,脑袋勾勾的,看得入了迷,时不时伸伸舌头或做个怪相,手中的书页被哗哗啦地很快地翻过去,一页,又一页……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很想变成这个小男孩……他多幸福,他迷醉在流逝的世界里……

生活这部书,也许不该只有正反两页是不是,我应该翻过去,翻过去,赶紧翻过去……

7

你往前走去。

……一个中年汉子,被一辆卡了链条的自行车弄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仍无济于事。你走过去,蹲下来,三下五除二,车整服了。谢谢。没啥。号子里的车间到底也不是白蹲的。一道闪光,灵感。弄一套家伙,往哪角落里一蹲,三下五除二,三下五除二,对了,糊口怕不成问题!要宰了那黑东西,头一个目标得塞饱肚子,是不是?

8

我往前走去,心里老想着那些书页。

……一个图书摊子,我站下了。孩子们坐在那些小条凳子上看书,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间大把地漏下来,就罩在孩子们的书页上,明晃晃的,忽闪闪的……会坏眼睛的,光太强。号子里的光又太弱,我的眼睛准是那样看坏的。太弱不行,太强也不行,阳光有多呛人,这些自由的小鸟儿们也真是……要是我摆个书摊,准找个好角落,光线既充足又柔和,还挺阴凉,真的,这也许是个不坏的营生,弄些书来租给孩子们看,攒口饭吃,也许办得到,而且悠闲,还能解个自个儿读书的馋,我真想那么读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翻过去,翻过去……

9

"打气五分。"

"又涨价了。"

"这年头什么不涨? ;

"咣当"……心里一黑……分币丢进了铁罐里……这狗日的牢门声,你得把这铁罐换了,要不你会生吃了它!

气筒靠墙竖着,一张报纸,几样家伙往上一搁,一个罐,一盆水,补胎验气眼的,三下五除二,修车的还真不少……角落不错,别看是个小巷口,拐角两栋房子的连接处凹进去一大块,家伙往这一摆,既挺显眼,西晒又被挡了,要许搭棚的话,会是个好铺面……说来也怪,你不发现这块宝地,就也没人发现,你一瞄中,人家也便瞄中了,那水果摊就是跟着你来的,苹果、桔子,还有烟……不坏,其实不坏,这角落越热闹越好,热闹生意多呀,只要不跟你抢饭,买包烟瞧见修车的,正好坐下来一支,车给整整吧,喏……老哥你不来一包吗?不要你钱,尝尝。水果摊的女老板说.她跟你套近乎。可惜你不会,不会调情,不会说话。你会的想的只有一件事两句话:给我平反!给我昭雪!不管用的,全退化光了,这不奇怪。

10

……我耐心地等着孩子们放学回家,等着他们做完作业……"你作业就做完了?""没呢,先看会儿吧。""还是先做完作业再来吧,等一下老爸老妈骂人了。"……小摊儿当然没福气摆在小学校门口,那儿总有大老板老早就霸定了的,其实在巷子深处寻个角落也别有天地,这儿是孩子们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出来打闹的地方,翻筋斗、摔跤、遛小狗.跑四驱车,上旁边那小杂货店买橡皮擦、棒棒糖、康康饼,变形金刚,多的钱便坐下来翻我的图书……不过是些砖块,用报纸裹了,一溜儿挺像条凳,孩子们不在乎那个,孩子们也不在乎日期,从废品收购站买来或讨来的旧画报、旧杂志、旧图书,他们比看新出的还来劲……当然我很快便有了钱,孩子们的小钱一点一滴地流入我的口袋,我可以买新书,买系列的,成套的,《圣斗士》什么的了……租了还想买呢!从租到买是不是一个根本性的飞跃?大街上的大书店,大人们不许他们去,车多人杂,别被轧了,别被拐了,宝贝疙瘩嘛,我这儿买书最安全,独生崽兜里不都有几个钱,我这儿买了书.大人怕知也不知道……孩子们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我喜欢盯着他们,在柔和的光线下看书,看着看着咧嘴笑了,看着看着大声叫了"好个新矢"……我喜欢看着他们把书一页一页翻过去,翻过去,翻过去……真的,生活不会只有正反两页书,生活该是一本好多页好多页的书……

11

你往前走去。死死盯着眼里那团黑暗。撕碎它。砸烂它。放火烧了它。大水冲了它。

……电影演完了,灯亮了,门开了,雪白……梦醒了,天亮了,阳光进来了,雪白……法官宣判了,笑盈盈,乐呵呵,握手,道贺,感慨,清清白白,战功赫赫,堂堂正正,神神气气……

……的确神气,方方正正的大门。方方正正的大楼,--市中级人民法院,方方正正的黒字!\r

……真的笑盈盈,笑盈盈的脸,光秃秃的头,矮墩墩的个儿,慢悠悠的调:

"什么事?"法官问:

"申诉。"

将材料递上去。小心翼翼,毕恭毕敬。想理直气壮点,没用,还是一副囚犯相。经年的积愤,无尽的冤屈,一丝儿不掺假的正义,怎么会和这副点头哈腰的囚犯相搅在一起的?……

说,说下去,结结巴巴,慌慌张张,但一定要说下去……不过法官似乎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没有法官不知道的事,法官都是这样,法官不想听,粗短的手指摸摸光秃秃的头,笑盈盈,慢悠悠,温和而友善:等等吧,耐心点,一切都会清楚的……

你于是耐心等待。耐心修理你那些破了胎的,坏了闸的,掉了滚珠或螺帽的,新的旧的男式的女式的自行车。那么多年都等了,什么不能等?等算个啥!

12

我往前走去。推着车,是辆新车。不相信?能有车?这有什么不信?瞧这车龙头,雪亮。阳光在上面炫耀它的光圈,一晃一晃,一圈一圈,旋转着,展开去……像花一样展开去,花不能老是花苞,花是要展开的,展开了才好看……不过她头上花能展开吗?展开了会不会老来俏?

"今儿休息?"

"休息?"我开口前她准没发现我。"咳,停工了,说是这个月不开工资了,厂里开不出,每人发八块表,去卖,卖了提成,算工资也算奖金。"

她腕上果然戴一块雪白的表,手里还拿一块。她在做生意。

"卖不出怎么办?"

"讨饭呗。"

她笑呵呵。她挺开朗。她有孩子,读中学。读小学。……她不该戴花,花开了会老来俏,她不老,戴了挺好看,可花不开便不是老,花总是要展开的……

"你买我一只吧,老哥?"

我买一只?我看看自己的表。左手戴一只,右手戴一只?要么送人?送邻居?稍有点熟的邻居就是她,送她她要说我不正经……

"送老伴……"

老伴?嘻嘻,老伴?她老在门口摘菜,和我聊几句,我可不爱聊天……她头上戴花,手上戴表,可是要讨饭……卖表当然要讨饭,卖书就不会,别光想着卖表……花是应该展开的,展开了才好看,像个微笑,女人的微笑。

13

……他摸着秃脑袋对你微笑,笑盈盈,慢悠悠,温和而友善,甚至挺有信心,知道,都知道,法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半个月去一次,耐心等待……一星期去一次,耐心等待……三天去一次,耐心等待……我发觉法官秃脑袋下的那张脸和看守长的脸一天像似一天,你发觉那团混合着尿臊和牢门的咣当声的黑暗一天浓似一天、你真疑心这是梦,这不是真的,连不是真的也不是真的……不过,你咬咬下嘴唇,出声地再发一回恶誓,世上绝没有永远黒夜的道理,白天总要来到,黑白总要轮回,总要搏斗,总要否定之否定……你相信!相信!\r

14

……喏,找四块八,一共二十五块二,给你包包吧,绳子捆捆,你骑车是不,夹在后面,多带根绳……别叫我老板,卖两本小书,哪能当老板,你要这本,我给你拿,这本最热……

被书围住的滋味真不坏,一面墙三面书,柜台上摆书,绳子上夹书,围住书的则是顾客,这不是不可以想象的,花会开,树会长,事业会发展……一爿小书亭,当然,孩子们的书当然还有,租的卖的都有,不过有新招:兴《七龙珠》、《足球群星》……当然,小书店当然不能还缩在巷子屁股头,得露脸,到巷子口来了……当然,大人的书当然还是更多,金庸、梁羽生、三毛、琼瑶……为小伙子小姑娘准备点什么?《中国武术大全》、《初中英语辅导》、《毛衣编织一百法》、《卡拉OK金曲》、《性知识99》……我不卖黄书,一本也不卖,我不想挣大钱,我只想攒吃用,有人说眼下发财的多半是号子里放出来的,胆大,不要命,尝过了,就那回事,也许是这个理,可我不是号子里放出来的,不,我是说,我是号子里出来的,可我不是犯人,不是犯人是看守?得了,别开玩笑,我没犯过罪,我不但是清清白白,甚至还战功赫赫,我是遭了百分之一千二百的冤枉……这是一个秘密,也许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这个我不是囚犯的秘密……谁也不理睬我的秘密,谁也不肯来搞清楚我的秘密,在号子里无数的申诉都石沉大海……我想把这秘密告诉她,她卖完她的手表,有时会来帮我卖卖书,她有儿女,可没老头,她有好多时间,可是没有钱,我想把我的秘密告诉她,她会不会相信?相信我,而不相信法院?得了,就让它做一个永无人知的秘密吧……这秘密会像一个被虫蛀了的花蕊,痛苦而蜷缩的花蕊,别去管它,开我的花,一片一片,一层一层;生命并不是只有花蕊,生命是一朵尽其力气展开怒放的花……

15

……该叫植物人是不是?或者说是会吃喝拉撒的死人是不是?你要负责的恐怕也就是从吃喝到拉撒……这活儿不好干!要不怎么贴招聘启事,要不怎能让你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推销广告中拣到这样一只破饭碗……十平米的小屋,两公里内没有亲人,当然是特租的,床占一大半,你下榻在那只狭长的木沙发上,其实算不上长,蜷起成矗起脚,凑和搁下你,可确实能睡觉,还能吃饭,炉灶在走廊上,锅碗瓢勺都在走廊上……最丰富的大概应算床底下,便盆,尿盆、脸盆、脚盆、垃圾桶,充满膏药和膏药味,(他患痔疮?)……最有生气的是药瓶。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无色的有色的水做的草熬的,琳琅满目……家人一星期视察一次,给你充分的权力,信任你?你索要的工资最低,能保你和床上这个人吃喝拉撒便满意,因此你轻而易举获得这份男保姆,老护理的崇高职位……你很幸运,你在这省城举目无亲,举目无故,你在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举目无亲,举目无故,可你总有饭吃!你相信白天会在这省城出现!

16

……这不是黄书,可就是很多人买,很多很多人买。这是艺术,非常高雅,非常有名的艺术,我读中学就听到过了,可没看过。她也没看过,她拿来翻,很快地翻,翻着翻着笑了,有点那样地笑:

"你有没看过?"

"还没呢?"

"那个什么夫人的情人也真是,"她又那样地笑笑,"你不看了?"

什么年纪了,看这干啥?就是,眼角都一堆纹,眼泡都松得像俩小兜,就是眼睛还黑亮黑亮,嘴皮还鲜润鲜润,屁股还浑圆浑圆,她真还有点好看,真还有点年轻……什么年纪了,往人身上看干吗?看书吧……那个夫人和那个情人老爱干那个,那个什么,我该知道,可我不知道,我没干过,好像挺来劲,可味道不对,我觉得味道不对,说不出怎么不对,心里有点蠢蠢的,可又酸酸的,涩涩的……什么年纪了,还看这书……

17

你往前走去,心里既实实的,又空空的……

省城的街道更宽阔也更混乱,更气派也更肮脏,省高级法院的办公室更明亮也更神秘,更庄严也更冷漠……不过你不再考虑法官长得什么样子,不再考虑自己的态度该毕恭毕敬还是该冤气冲天,你反正像头横了心的蛮牛,低着头只往前冲往前闯就是了……交材料,填表格。讯问,回答。等待,向后转……再来,再讯问再回答再等待再向后转……

向后转,回家,不错,你有一个家,一个同类,一个战友,一个饭碗,那个植物人!你把你的故事没完没了地讲给他听,他用哼哼唧唧的不知什么声音回答你,他其实不是植物人,他要真是植物人倒也好了,他的舌头会动,到晚上还特别灵活,不停地哼哼唧唧,时高时低,时隐时现,有时像浅唱,有时像歌吟,有时像发怒,有时像嬉戏,你睡不着,便把你的故事讲给他听,没完没了地讲给他听,音乐故事会,故事音乐会,挺舒服,心里挺舒服……最麻烦的是他的一只手也会动,有时你出门办点事,回来会发现你的战友枕边矗立着一排奇异的雕塑艺术品,那是他用自己的粪团创作的,是些什么,不得而知,挺抽象,也许他想捏几个小人,捏几只小动物陪自己玩玩,谁能知道他想什么呢?你赞叹他的艺术,可是得从头到脚,从人到床,换呀,洗呀,忙一整天……你需要有强度的劳动,你需要保持健旺的体力,你面临的那场战争究竟有多漫长,多残酷,无法预料……也许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白与黑的肉搏,也许世界本身也就是白与黑的厮杀,不是都把那个黑白阴阳太极图说成是世界的象征么?那图不也就是黑白在那儿扭打么?

18

"行,我就来。"

"你快点,喂,书就到了,我一个人可张罗不了。"

"知道,我这就把这边关了。"

挂上话筒,向还在探头看书的顾客道歉,合窗板,套衣服,关门,推车,急如星火……一个人有两个书亭就有点吃不消了,虽说她已不再卖表,专心帮我站那个店,不远,就在过两条巷子的那条巷子的那一头,临那条大街,生意比我这儿还火,可凡事到底都得我来作主,吃力的活儿到底都还得我来干,我不想雇别人,只想她帮我,她也只想帮我,她干得挺欢,挺棒,点子常常比我还多,她说她一辈子没这么来劲地干过活,做表也罢,卖表也罢,都去他妈……

小三轮卡已停在店门口了,她正吃力地抱起一捆书往里走,不知怎么,我觉得挺心疼,像是疼亲人,疼儿女……可我没亲人,没儿女……

"歇会吧,我来。"

"我还是卖表好,这书,死沉。"她笑起来好年轻,像姑娘。

"就是沉,才踏实啊。"

走到里间,她忽然说,"跟你在一起,心里就踏实,要不……"

我笑了,我笑得年轻不?

……书搬妥了,小三轮卡突突地开走了,门插好了,天擦黑了,该下班了……一身臭汗,疲劳而畅快,她点账,我冲个澡,水哗哗的,算盘答答的……"真热,我都想冲个了,"她推开算盘,"没谁不让你冲呀"……"别进里屋来,别回头"……水哗哗的,冲在我心里一块地方,痒痒的,算盘答答的,我下意识地胡乱拨着,手指微微有些颤……分外的沁凉,分外的燥热,分外的柔软,分外的激烈,只有浴后的皮肤之间的接触,只有爱恋的肉体之间的搂抱,才有这一股滋味……两大张包书的牛皮纸铺在地上,我们干夫人的情人与夫人干的那种事,干得这世上什么也没有了似的……真的,是有一种消失感,不,是一种荡漾感,一个温柔的展开感,展开着,展开着,向无穷无尽延展而去……像一本书,一页一页地展开来,像一朵花,一瓣一瓣地展开来,没错,生活是可以展开的,一个书摊可以变成一个书店变成两个书店,一个人可以变成两个人变成三个人……没错,生命正是一种展开,一种向无限地尽情展开……哎唷,好销魂呀……

19

……他妈的真是霉气,怎么会钻到这鬼地方来了呢?你看笼子还没看够吗?也许这是个兆头,坏透了的兆头,你最害怕的兆头,你真的一辈子要和笼子脱不了干系了,我已经走到尽头了,走到京城来了,可你又碰见笼子了……他妈的笼子也有不赖的时间,笼子里到底不饿肚子,瞧那些个皮猴,那些个儍象,香蕉……饼干……干吗不扔给我?扔给你你不会欢蹦乱跳,扔给你你不会悬起那条擎天柱般的腿来悠悠地晃荡,给人们表演……可你会傻笑,傻儍地笑,你不能不儍笑,不能不从辘辘饥肠里发出那阵儍笑,你发现了那个,红红的,黑黑的,长长的,圆圆的,油乎乎的,很有嚼头的,虽然只剩半根,可下面还有半盒白米饭浮着它,这石桌上怎么尽是空盒,怎么只有这半盒,你揪住那只白塑料泡沫盒,像揪住了 茫茫大海中的半截木板,既快乐又沮丧……"妈妈,我吃不下了……"对面居然坐了人,母亲、孩子,你应该不好意思才对,可你怎么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呢?"不想吃你就放那儿,给那个大叔吧……"母亲、孩子、同情、厌恶,你的脏你的馋让孩子见了作呕!咽不下饭了,很有点对不起,可毕竟是好事,一根完整的香肠,大半盒白米饭,真是一次伟大的胜利,该欢蹦乱跳才对,该悬起那条擎天柱般的腿悠悠晃荡着表演才对,该傻笑才对……可香肠直往肚里钻,厌恶和同情的回眸在脑中定格……

20

"要不要?你说,"

"要,当然要!"我的心发抖。害怕?兴奋?

"这大年纪,能生得下?能养得大?"

"能!能!我抱紧她,死死地抱紧她……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人一个变俩,两个变仨……

21

一个娃娃,一双非常年轻非常漂亮的黒眸。\r

最高法院?最高法官?

他能懂得阴谋、罪恶、冤屈、苦难吗?

那团黑暗愈来愈像金刚石般地凝结和坚硬和沉重和狰狞……

中华民族--到了!最后的关头……

拼了!!

22

"这一桌还没敬呢,新郎。"

"新什么郎,都老郎啰,来吧来吧,斟满。"

"这桌敬过。你醉了,叫你别真喝。"她说。

"哈哈哈哈……"

想不到喝了这么多,想不到这么热闹,想不到来这许多人,一个人变两个人变三个人变许多人……她的亲戚我的朋友,我的亲戚她的朋友,我没亲戚,我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劳改犯,劳改犯能有亲戚?能有!这不有了,我说过书会一页一页翻过去,书是好东西,你碰到书你走运了……

"新郎新娘唱一个!"

老郎拿话筒,老娘伸脖子,电视里的歌一个不会,卡拉OK卡壳了……

关了它清唱:"两只老鼠两只老鼠,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脑袋……"是你没脑袋我没尾巴还是我没脑袋你没尾巴?

"哈哈哈哈……"

想不到这多欢笑,想不到这多快活,想不到会有老婆,会有女人……住大黑牢的那一天真翻过去了?我说过的……

"新郎新娘跳一个!"

"我没搂错吧?老娘,你咋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

"舞场上搂错不要紧,新郎官。"

"哈哈哈哈……"

23

你干不来,不知怎么摆弄。

猪哇牛哇羊呀都干得来你怎么干不来?这玩意儿好像不需要上学校,是不是?要么你老了,老得不如猪哇牛哇羊呀。她应该会,她是过来人,她可以教你,可她冰冷,一言不发(这可以原谅,屋里不只两个人),一动不动(这不能原谅,她应该有老经验)。末了她说.算了,干不来.睡觉吧。她只想睡只想吃不想干,那干吗结婚?

那干吗结婚?真的,你好像该立刻死了才对.你说过的,一千遍地说过,只要把黑白颠倒了过来就是死了也心甘,眼下好像该是你心甘死了拉倒的时候:平反证书、荣誉军人证书、离休证书、户口、粮册、退休金……好像什么都有了,可你又居然想起了女人!

她来了,在屋里坐下,算结婚了。

她还带了个女儿,十六七岁,可你就一间房。

她挺有信心,说,"会给你分房的,你是老干部。"

你是老干部?你很吃惊!但好像没错。是够老的,号子里出来时才不过五十冒头,现在已六十好几了,至于干部,似乎眼下唯一能干的一步就是往墙上钉两个钉子,牵根绳,挂张帘,好让那娘有洞房女有闺屋。

她挺有信心,说,"你是老干部,他们会给你女儿分个工作的。"

你是老干部?你总觉得奇怪,但好像的确没错。只是你还能干哪一步?你去找谁给你女儿--你女儿?--分个工作?天底下你认得哪一个人?你是谁?你是那四五本证书?你想来想去,发现你唯一能再干的一步是将那些证书上的姓名照片统统换上那位乡下大姑娘的……

老干部什么步也干不了,自然夜里床上那一步就更加没辙……

24

肉生肉,将来肉还会生肉。

"大了她会跟你生个肉里面的肉的,人都说肉里肉是最疼人的。"我说。

"疼人?磨人!这个已经够磨人的了,再来个肉里肉,你还想归我磨?"她嚼着舌,笑眯眯地擦擦丫头脸上的水,起身拿澡巾。

我摸着捏着我的疼死人的小手小脚小胳膊小腿小脸蛋小屁股,肉乎乎、嫩生生,滑溜溜,说不出有多么受用,只觉得心里热乎乎,脸上热乎乎,眼里热乎乎……

揩干。包好。小圆眼骨碌转,小嘴巴努努动,要找奶瓶子。

捧着女儿像捧着自己的心,上楼梯都有些不太敢了,这新房楼梯结不结实?打不打滑?新人新房听起来好听,用起来怕人。干吗非做新房呢?还不是为她,手里这个她,当然也为她,楼下荡澡盆的那个她,旧窝换新窝,鸟枪换大炮,生活就是这样。

放进紧挨床的摇篮里,吱呀呀摇,呜呀呀唱,小脚踢打几回,胖手指在嘴里吮吸几声,光闪闪的小圆脸发出一个美滋滋的微笑,回梦乡了……

她也来了,也浴过,在小脸蛋上一边亲一下,也上床了。也那么滑溜溜,也那么肉乎乎,嫩生生自然不再有,但是更撩人,惹人疼的肉疼死人,撩人火的肉火死人,这就是肉!肉!这就是生命!这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从这儿,这儿,从欲火中烧的,激情澎湃的两个肉体的根处的相接生发和延展而来的……好销魂哪,这肉的摩挲……

25

你有证书我有肉。

……

你躺下了。

你什么都有了,一切能证明你的证书都有了,只是没有了别的,一切别的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那个"很有信心"的女人和那个"女儿"也没有了,你没有了一星半点可干的事,没有了生命……

你终于来到这间小小的印刷厂当了个看门人,这儿大伙叫你老头,没有人知道你是劳改犯,也没有人知道你是老干部,有一天你摔一跤,死了,人们于是发现死了一堆证书,古怪地发出一种笑声,然后立刻忘了。

你躺下了,就这么躺着。

……

我承认我羡慕,非常羡慕你的证书,可是我有肉,有惹人疼的肉,有撩人火的肉,肉什么也不能证明,但却是一个完整的宇宙,另一个宇宙。

……

你说生命就是黑与白的搏杀,你终于粉碎了那团金刚石般凝结和坚固的黑暗,让白天永恒地统治了你的世界,但你却消失在这白天之中了……

我说生命是不断掀开的书页,层层怒放的花朵,无限延展的肉感,我没有胜利,也没有消失……

……

反正,你有证书我有肉。

26

他好奇地发现自己儜立在那里,目光迷蒙地游移在那几个"××印刷厂"的黑体大字上,小工厂的灰色铁门正向他默然敞开着,他脸上漾出一个逐渐展开去的微笑,转身往前走去……

(发表于《当代人》199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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