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悠闲地蹬着自行车。
这是全市最漂亮的一条林荫路,路旁树木高大,枝叶茂盛到几乎可以把路面上的天空完全遮没,阳光只能细碎地撒到路上来,尤其路的一旁是本市历史最为悠久的公园,那幽深的林木气息裹挟着几声叽叽的皮猴尖叫阵阵透露到栅栏外来。
正是雨后天晴,路面潮湿,空气清新,一切都让人分外舒畅,他心情好极了,不由地吹起了口哨。不错,今天是好日子,是他妻子的生日,这个还没有做父亲的年轻丈夫,家庭的全部欢乐都来源于他的那位美丽的妻子,当然,他收入不高,他从事着"阳光下最灿烂的职业"(他读师范时学校大门口的一条标语),不可能挣很多钱,但一条水波纹金项链还是买得起的,不是那种千足金的,而是那种虽然含金量很少,但是做工特别细腻,风格特别雅致的项链,眼下他上衣口袋里就小心地揣着整整一百二十元,这足够了,他知道,而且这笔钱不是从妻子管着的帐面上取出来的,是他本学期所获得的"优秀班主任奖"的奖金,用这样一笔钱,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买这样一条项链,你说他有多得意!
这位优秀班主任想象着那条金光闪闪的,花纹细密的项链在妻子那玉白的脖子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他想象着他将怎样假装满不在乎地,象扔一个纸团样地把项链扔给妻子,心里却紧张地企盼着妻子那惊讶地欢笑,而妻子呢,也佯装着生气,"又化钱了",心里却快活得发颤的模样……
忽然,他感到他的自行车尾部被猛地一撞,他把持不住,便使劲地拧转龙头想平衡自己,但无济于事,他倒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并不怎么生气地嚷道,摔一跤不能破坏他的好心情。他一翻身爬起来,摸摸自己有点火辣辣的肘部,眼光却落到了他那辆倒下的自行车后面的情景上。
紧咬着他自行车的后轮,也倒了一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横压在一位躺在地上的老太太的腿上,我们的班主任一见咧嘴笑了,赶忙把老太太扶着站起来,又把老太太的车和自己的车也扶起来推到路边架好,一切都干得又麻利又洒脱。
"老人家,您得小心点,摔哪儿了没有?"他架好车,回过身一腔好心地问。当然,那语调是轻松快活的,他对自己被人撞了,不但不兴师问罪,反而扶人扶车,又对那人倍加关心的高尚行为而觉得十分满意,感到自己很为人师表了一回,心里充满了那种由助人为乐的豪爽感而带来的愉快。
谁知,老太太却忽又一屁股坐下了,就坐在马路上,右手捏着左手手臂,哭泣着呻吟起来。老太太年纪不算很大,约摸六十左右的样子,小鼻子小眼的,泪水顷刻就要把那整张脸淹没似的。
这位好心的班主任这才意识到事情并不那么轻松愉快,便忙弯下身去问:
"摔哪儿了,哪儿痛,要不要上医院。"
"是得送医院,年纪大了摔不得的。"一个过路人的声音。
"我送你上医院好不好?你起来吧,别坐马路上。"他伸手去扶那老太太。
又一个过路人的声音传过来,声音有些苍老:
"咳,现在这些年轻人啦,不象话,动不动到大马路上飞车走壁,还有不出事的,磨蹭什么,还不快送人家上医院。"
这话可有点不对味,他放下老太太,直起腰,朝着发出刚才那番话的声源摆过头去:
"喂,你闹清楚没有,是我撞了她,还是她撞了我?"
"别啰嗦了,抢救人要紧,快送医院。"
"撞了人还不老实……"
"真不象话!"
"这年头,有几个象话的……"
咱们的优秀班主任有点懵了,他觉得他的一腔善心象个接力棒似的,被人接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被陆续而来的围观者包围了,被围观者们七嘴八舌,南腔北调、指责挖苦的嗡嗡声包围了,他感到有点心发紧,口发苦,气不打一处来,火不知何处冒。
"不是我撞她,是她撞我!"这位班主任于是大声地吼叫起来。
似乎有四分之一秒的安静。但紧接着有一个刺耳的自行车刹车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同样刺耳的讥讽的语调:
"笑话,老太太能撞小伙子,鸡蛋会去撞石头?"
立刻一片轰然,议论重又蜂起。说这话的是一位高鼻子的高个儿,伛偻着背骑在自行车上,长长地脚毫不费力地点着地。他刚到,刚刹住车,还在围观圈的外围,但是他人分外高哇,洞察力也分外强呀,他一眼看见是小伙子与老太太发生冲突,一耳听见那小伙子反怪老太太撞他,立即大为不平,胸中正气油然而生,立时发出一番驳斥,这不,邪不敌正,他稍稍一言便轻轻取胜,这让这位顶天立地的汉子好生得意,打抱不平的意志亦愈加坚定,于是他抬起长腿跨下车,往围观的人群中深入而去。
当然,也有为小伙子打抱不平的。一位穿米黄色羊毛衫的中年妇女比比划划着说:
"不能把账赖在小伙子身上,是老太太的车撞小伙子的车,我亲眼看到的……"
但是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义正辞严的喧嚣中了。绝大多数围观者都被自己助弱锄强的正义行动深深激动着,一切相反的意见都是不道德的,不可思议的,而不道德,不可思议的任何言论都是听不进耳的。况且,围观者们这回逮住的显然不是一个怀揣尖刀的小流氓,惹恼了他会拔出刀来玩命地乱砍一通,老实说,如果是那样的小流氓的话,围观者们自会识趣地缄口默言,各走各的路,把他们的正义之情,善良之心发挥到此后与同事朋友们的聊天发牢骚中去,"现如今这个社会呀,真是……"然而幸运的是,这回他们逮住的是他们的同类,虽然也年轻壮实,可一脸文气,肯定不会大打出手,因此,把自己的善良与正义当下就发挥到被逮的对象身上,岂不是大快人心。
"喂,现在是学雷锋月哟,别说学雷锋吧,撞了人总得送人上医院吧,要不不是心太黑了吗?"
说话的这位矮胖男人的裤袋被另外一只手插了进去,沿着这只插进别人口袋的手臂往斜上方摇镜头,你可以看见有一只阔大的嘴巴,也在发出正义的呐喊:
"就是,太黑心了,太没德性了,太……"
这是一个精瘦的,脖子溜长,而嘴巴却特别阔大的小青年。对他来说,把手插进别人的口袋与正义凛然地打抱不平是完全可以统一的,把手插进别人口袋是他的工作,是他攒饭吃的营生,而讲义气,打抱不平则是贼们的基本素质,你没见小说电影里,强盗小偷(尤其是中国的强盗小偷)都是最讲义气的?
而我们的优秀班主任,那位很为人师表,崇高伟大了一回的痴情丈夫,此时此地是又气又恼,又急又噪,他浑身上下每个毛细孔都是嘴巴也没法为自己辩解清楚。他直觉得自己象个关进了笼子里的狮子,又吼又叫,又扑又跳,可在紧紧包围着他的道德激情面前却无济于事。他决定不顾一切冲出重围,于是朝老太太狠狠瞪了一眼,便拨开人群,扑向自行车,推起来就走,嘴里发横地吼叫着:
"要学雷锋你们学好了,我不学!"
可惜三十六计,并非任何时候都是走为上计,这个倒霉的小伙子如此一走,反而将包围他的道德激情撩拨的更旺了,围观者们几乎一致把手戳向了小伙子的脊梁骨:
"想跑哇!"
"不要脸!"
"把他抓回来……"
他只蹬了三五下踏脚,便有四五辆自行车挡在了他的前头,为首的是那个把手插进别人裤袋的脖子溜长、嘴巴阔大的小青年,小青年一脸欢笑,来劲地卷起了袖子:
"哥们,你跑哪去?跑上天也逃不脱爷们的手心……"
看得出来,此情此景下打上一架的话,这个溜长脖子肯定快活死了。今天他可真是走运,这么多激昂忘我的人挤在一块,他是如鱼得水,左右穿插,工效甚著,眼下他又得了这么个拔刀相助之英雄好汉的漂亮角色,真可以说是物质精神双丰收了!
而对于我们的优秀班主任来说,打一架也正是时候,他正窝火窝得要爆炸,打它一架,爆它一下,哪怕是寡不敌众也是值了,况且就他眼下来说,怕也想不到值了不值了的事,他只是霍得把车往旁边一摞,把拳头捏得嘎吱响,两只冒火的眼睛直盯着那阔嘴巴。
这个阔嘴巴是聪明的,他猛得发现他面前并非一只半死的过街老鼠,而是一只狂怒的狮子,他的溜长的脖子缩回去了,况且那围观的人群架着老太太很快又围了上来,溜长脖子自然不能不被"挤"到了一边去。且不说他是否真的打得过这头狮子,单说打将起来,事儿闹大,他一满兜刚才获得的好收成岂不是大有泡汤的危险,毕竟独舞不如合唱,瞧那合唱多来劲:
"叫警察来……"
"对,交警察,这种人得关他两天。"
警察!气昏了的小伙子这才心头一亮,叫警察,对呀,一开始就应该叫警察,叫警察来看看现场,分清责任,他吼叫起来,"走哇,咱们找警察去呀!"然而话一出口,心头又紧跟着一沉,现场早已被他自己破坏了,从一开始就破坏了,他急于,太急于做一个豪爽的,善良的人了,他压根儿没想到还有个责任问题在。
一个冷冷的声音滑过来:
"又耍花招了?别想跑,叫什么警察,群众的眼睛雪亮,我们这就是道德法庭……"
"揍他一顿得了。"一个油滑的,带笑的声音无疑是溜长脖子一类人发出的,不过没有响应,更多还是那些不断高涨的严正的愤怒或尖酸的讥刺:
"树要皮,人要脸,你这人……"
"看样子还象大学生什么的,怎么不讲一点道德良心……"
当然,穿米黄羊毛衫的中年妇女那样个别的"辩护律师"也仍然还在旁边一脸遗憾,无可奈何地咕叨着,只是在这沸腾的"道德法庭"上,"辩护律师"的声音象大海上的游丝般微弱无力:
"唉,这叫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其实,"道德法庭"向来如此,这里是不搞什么侦破、审讯、人证、物证的,这里无所谓事实,无所谓公正,唯一有的只是善恶二字,彼善、此便恶,此善,彼便恶,孰善孰恶,全凭"道德法庭"上那众多执法者们一时道德激情的倒向如何来定,而道德激情之倒向的依据自然是道德律条,大不可欺小,少不可欺老,于是凡大小、老少相争事,无须问,罪已立,反正咱们国人向来认定道德事大,公正是不在话下的,讲公正乃属斤斤计较,小人之所为也,君不见古来臣不可逆君,子不可忤父,妻不可叛夫,哪怕是昏君贼父恶夫?君不见古来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古来如此,于今理当为烈!否则眼下这众多执法者们怎么会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便群情激奋起来?否则我们这位可敬的优秀班主任怎么会一跤摔下去,翻起身来头一件事就是抹掉唯一能维护公正的现场呢?显然,在他们心里道德重如泰山,公正轻于鸿毛。
殊不知,缺了公正的道德律最容易变成凶恶!忘了公正的道德律己最容易变成懦弱!
说来有趣,咱们的优秀班主任不几天前还在自己的日记本上赫然抄下过一句西谚:
欲讲道德,先求公正
毕竟抄在纸上是一回事,放在心上又是一回事。现如今他只象一头被关进了笼子的狮子,欲踢欲咬不成,欲奔欲逃也不成,愤怒的道德激情把他团团围住,终于使他筋疲力尽,束手待毙:
"行了行了,告诉你们,是她撞我,不是我撞她,她撞我我也送她上医院好不好!"
没有人听见"是她撞了我,不是我撞了她",人们只听见了"送她上医院",于是包围圈开始松动,两个"执法者"自告奋勇充当"法警",忿忿然地押解"罪犯"送老太太上医院。
"谢谢,谢谢,谢谢大家帮我讲公道话,你们真是做雷锋,学好事,真是做……"老太太满面泪水地向众"执法者"们挥手告别。
挂号用的是零钱,在下面衣兜里掏的,轮到要交拍X光片的钱了,那位痴情丈夫只得去拉胸前衣袋的拉链,把那根"水波纹项链"豁出去了,他心如刀绞,可事已至此,也只好拉拉链了,反正人倒霉盐罐里都会生蛆。不过,拉链不用拉了,衣袋已自行敞开,手伸进去一摸,空空如也,那一百二十元早不翼而飞了。
"法警"们也不肯掏钱,你"罪犯"不掏钱,凭什么让我们来"学雷锋"。
医生见了,不耐烦了,摆摆手说:
"没钱看什么病?得了得了,不用拍片了,她没事,回家吧。"说完他就拉过了另一张病历来。本来他开那检验单也并不是因为疑心老太太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医院搞承包,医生凭所开检验单和药单拿奖金。
此时,那位脖子溜长、嘴巴阔大的仗义英雄,正一脸欢笑地鼓着一身上下满满的衣兜,手上还抡着那一叠十二张十元的票子,与他的同伴一起,比手划脚,快快活活地走进西堤餐馆的豪华电感应门,那门是那么顺溜地徐徐洞开,让他们堂皇而入……
(发表于《创作评谭》199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