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到一条大河波浪滚滚的景象,就想到要是它出现在我的家乡我的童年该有多好。“你看那汾河的水哗啦啦地流过了我的家门”(《人说山西好风光》),“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歌唱祖国》),对于走出家门就能把脚丫浸泡于河水中的人来讲,“哗啦啦”的声响都一样,只不过河名不同而已,在巴黎就叫塞纳河,在布拉格就叫伏尔塔瓦河,在俄罗斯叫伏尔加河,在中国就叫汾河、沂河、淮河、洛水……然而,不同河床上飘荡的船歌,声响却完全不同。倾听“船歌”总让无缘在河边长大的人,有种抑制不住的乘船冲动。无论舢板木舟,还是快艇游轮,只要摇摇晃晃,只要浪花飞溅,都会微醺。船桨轻摆,风摇岸柳,既不知方向,也不知时间,随流水和流水一样的船歌沉入梦幻。不要说“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歌词提示,就是“无词歌”,也会撩起“浪打浪”的眩晕。难以抑制的乘船冲动,意象泛滥,直到有一天终于找到一条宣泄的“河道”——船歌,才如拕舟入水,找到了精神流向。
一 划动黑白琴键
在钢琴上弹奏过四首《船歌》(Barcarolle),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门德尔松的《无词歌·船歌》、肖邦f小调《船歌》以及这一体裁中最著名的奥芬巴赫歌剧《霍夫曼的故事》“间奏曲”的钢琴改编曲《船歌》。八六拍子的摇荡感,是威尼斯“冈巴拉”摇来摇去的节奏,这种拍子在四平八稳的中国音乐中没有。门德尔松的《船歌》、奥芬巴赫的《船歌》、音响绚丽装饰华美的肖邦《船歌》都采用这种拍子。李斯特也有一首《船歌》,技术复杂,惊涛拍岸,据说福莱有十三首《船歌》,惜未得见。唯独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是四四拍子,中国人最易接受,这也是它在中国广为传播的原因之一。如同所有作曲家都在《船歌》中采用一个固定节奏型一样,《六月船歌》也用一个不断重复的节奏型铺垫,荡舟意象栩栩如生。
《船歌》为三部结构,前后列立,中插舞曲,最后附一段状声回环的尾声。小品既未脱“歌唱性”又相当“器乐化”。说它“歌唱性”,是因为曲调回旋,符合中国式的节律。说它“器乐化”,是因为旋律不是中国式的,而是西方式的音阶型。旋律从右手流出,旋律小音阶和大调音阶,交替上行。半音化短句,间插于音阶型旋律之间,小二度半音在中低音区回应。作曲家总能把半音点化得恰到好处,既显俄罗斯风格,又浓化情感。柴可夫斯基是写情写景常露哀伤的人,这首小品亦不例外。“大河的深沉,黄昏的惆怅,宿醉难醒的缠绵”(龙应台:《目送》),样样不缺。中段的三拍子加切分节拍,兴致极高,如泊舟柳下,忽闻踏歌。第三部分重复第一部分,主题未变,中声部略添复调。“结束部”从低音慢慢爬上高音区,如平野无边,水光激溅。流泻着灿烂音流的分解和弦,前波让后波,拖出一片横无际涯的辽阔水域。
《船歌》篇幅不大,却耐人寻味。少年时代演奏时总想到一部苏联电影(记不清名字),描写三个生长于伏尔加河畔的朋友——一个干部、一个演员、一个工程师——共有一愿:回到儿时生长的伏尔加河再漂游一次。中年忙碌,三人总也凑不齐,最后两人把高傲的演员强拉到木排上。一路上发生了许多故事,充满喜感。放下身段,回到光屁股的状态,每个人都发生了改变。碧蓝如洗的天空,两岸起伏的山脉,近处低矮的农庄,突如其来、灵魂被击的爱情……沿流挂帆的景象就是那时演奏船歌的意象,没有原因,让手跟着船走。
二十世纪中期流行的苏联歌曲《伏尔加船夫号子》,风格悲郁,音乐家总把曲境比附到俄国画家列宾的《伏尔加纤夫》上。画家以浓烈的色彩,把纤夫的怒目塑造为民族形象。陕北民歌《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亦称《黄河船夫号子》)也是一首内涵深刻的歌,榆林“歌王”王向荣,赋予其难得一见的大气,把隐藏于农民身上的坚韧品性彰显无余。不断追问,不断诉求,演绎为老百姓的《天问》。那不是屈原式的诘问,却同样酣畅淋漓。结构上难得一见的重复,句句追问,句句重复,一口气六遍!试问哪位作曲家敢如此大胆地落笔?不见经传的黄河船夫,胆大包天,出口不凡。旋律重复与歌词排比,沉闷沉重,最后一句,云开雾散,石破天开。结构孕育力量的典型,《黄河船夫号子》独步天下。余光中《民歌》一诗中写道:“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这支歌就是这样的“肺活量”吐出来的,算中国“船歌”的标高。
二 渔樵文化
中国没有“船歌”一词,据民歌改编的赫哲族《船歌》,受苏联影响,属于现代曲名,不是本土概念。不过没有这个词不等于没有这个体裁。《诗经·小雅·菁菁者莪》应该算最早的“船歌”:“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这类体裁,古称“棹歌”“渔歌”“菱歌”“采莲曲”等,与“船歌”意思一样。古代出行,多靠舟楫,方便快捷,移时而达。《太平御览·舟部》汇集文献,梳理源流。“水文化”诞生了大批分类精细、诗情画意的词语:舟、船、舰、艇、航、舢、舱、舸、舫、艑、艨、樯、舳舻、舴艋……被“渔民”和文人充分挖掘的“水域”,专字专词,丰盈瑰丽。
李白写船的诗特别多,都是蒙书必备。“千里江陵一日还”“一片孤帆日边来”“孤帆远影碧空尽”“明朝散发弄扁舟”,让人觉得他总在漂着。唐写敦煌卷子《摊破浣溪沙》,是伫立船头才能咏出的歌:
五里滩头风欲平,张帆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却似走来迎。子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宋词金句,层出不穷。尤以生在水边的李清照和写出“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永为巨。中国诗词有个独特题材“渔樵问答”——“隐士”文化最出尘也最出彩的领地之一。渔翁樵夫,一个乐水,一个乐山,抖落江河湖海、名山大川的好处。妙句连珠,满篇生辉。
有辞必有曲,古琴曲《欸乃》专描此境。《欸乃》初见于明代萧鸾编纂《杏庄太音续谱》。《琴学初津》云:“曲意深长,神情洒脱,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杨表正订谱,配上歌词,成为“琴歌”。清代琴家又略去歌词,以旋律对句,描写渔翁樵夫对答。
渔樵问答是文人幻境,生活于船上的“疍民”,却创造了另一种船歌。清代李调元《粤风》收录若干首疍歌,其中一首道:“疍船起离三江口,只为无风浪来迟。月明今网船头撒,情人水面结相思。”以学术眼光打量这一题材的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人类学家陈序经,《疍民研究》提到:“(疍民)平日摇舟海中,触景兴情,随时随地,都有唱歌。尤以女子为甚。俗谣所谓‘摇橹唱歌桨过滘’正即指此。所以疍民足迹所到的地方,都流传着他们的歌谣。”
文人有文人的玩法,百姓有百姓的唱法。京韵大鼓《丑末寅初》,是百姓水境:“渔翁出舱解开缆,拿起了篙,驾起了小航,飘飘摇摇晃里晃当,惊动了水中的那些鹭鸶、对对的鸳鸯,是扑扑楞楞两翅儿忙啊,这才飞过了(那)扬子江。”
三 水上民俗——白洋淀夜航
《小兵张嘎》是少年时代看了无数遍的电影之一,拍摄地白洋淀是后来才知道的,没想到那里成了我第一次体验《船歌》的“水境”。一九九三年农历七月十五,在河北省保定市安新县赵北口镇南街采访“中元节”。该镇位于雄县、任丘、安新三县交接点,依淀临水,帆樯往来,生活颇多情致。当地民间的“音乐会”,于中元之夜放河灯奏乐,接神祈祥。明清笔记《帝京岁时纪胜》记载最详:
每岁中元建盂兰道场,自十三日至十五日放河灯……用玻璃作荷花数千盏,随波上下。中流驾龙舟,奏梵乐,作禅诵……河汉微凉,秋蟾正洁,至今传为盛事……青光荧荧,如粼火然……结伴呼群,遨游于天街、经坛、灯月之下,名斗灯会,更尽乃归。
村中有条主街,住宅顺两旁延伸。乐社穿街而过,行至一座桥边,改陆道为水道。天已擦黑。目击乐社到来,艄公将第一盏荷灯放入水中。“文场”(旋律乐器)坐一条船,“武场”(打击乐器)坐一条船,鱼贯离岸。
白洋淀既有一望无际的湖面,也有宽宽窄窄的水道,其间隔着大片芦苇。白花花的芦荻,一块块,一丛丛,高大茂密,覆盖水洲。水道时狭时阔,狭处只容船身,不能用船舷划桨,需换用撑杆。宽阔处则一望无际。如盘秋蟾,在高可没人、摇来摆去的芦叶中穿行,时隐时显。乐队在前奏乐,后跟小艇,一路撒放荷灯。船队拖着两串长长的灯尾,远远望去,荷灯盏盏,倒影荧荧。与沸腾喧闹的陆地对比,湖淀幽深,分外宁静,“惟见轻桡破浪纹”(苏轼)。穿过“藕花深处”,水面一下宽阔起来。乐队奏起大型古典套曲《挑袍》。乐声如潮,荡漾湖面。音乐的节律控制着行舟的摆律。乐手们身处水泽,分外投入,个个双目微闭,操管捧笙。“设宫分羽,列徵经商。”撑船艄公,如坠仙乡,轻摇缓摆,唯恐溅起的水花惊扰了乐句。大片水域是传音载体,亦是消除杂音的过滤体。旋律经水过滤,变得明净似水,柔情似水。陆上略显“生猛”的打击乐,也朗朗生韵,如荷灯晕影。艺术自然,音响水声,交融一体,不辨凡仙。到底是水声柔化了人声,还是人声点化了水声?身处水泽,才让人品到不叫“船歌”却胜似“船歌”的韵律。那首叫作《挑袍》的大曲,是我听过的最合波涌律动的《船歌》。
船队犁破水道,绕村一圈。面水而居的人家,燃放爆竹,以示“接会”。人声、乐声、鞭炮声,混响一片。待缆船登岸,驱车离淀,已是“更深月色半人家”。
四 海上记忆
海上“处女航”是在剧团工作时的经历。一九七三年,我们去慰问青岛周边岛屿上的驻军。渤海周边,散落无数小岛。岛屿狭小,无法容纳众人,大部分团员要住在“鱼雷母舰”上。所谓“母舰”,就是团队吃饭、睡觉的大船。数十个岛屿轮流转,要漂泊半个月。对于年轻人来说,那可是乐得无以复加的“游轮”。时至如今,兴奋感还能汩汩地穿过记忆。站在甲板上看大片晚霞染红海水以及初生太阳跃出海面的景象,让逐浪少年,个个唱出心中的柁欋之歌。
同船的年轻人无不陶醉。两位闺蜜手拉手,默依船舷,关注“半江瑟瑟半江红”,已经好一阵子不讲话了。看得出,她们也是未在岸边生活过、面对“江枫渔火”无比沉迷的人。演奏家们难抑冲动,免不了拿起手中乐器,在甲板上舒臂。甲板上响起圆号,旋律是格里埃尔的《圆号协奏曲》。俄罗斯曲风的忧郁与辽阔,放大了心胸。所有人都慢慢放下手中乐器,无言地听着音量最适合的号角呜咽低鸣。画角满舷,碧海潮生,直挂云帆的苍茫,呼之而来。
水边观船,有种看别人驶向远方的羡慕。舟上客旅,反倒在凝视灯塔之际感到人生的缥缈。这段经历总让我联想到电影《海上钢琴师》。一九〇〇年,“弗吉尼亚人号”豪华邮轮上的一名孤儿被遗弃船舱,水手们把他抚养长大,取名“一九〇〇”。懵懂少年无意间推开“禁止入内”的舱门,触摸到钢琴,从此把灵魂交给键盘。一生中唯一的爱情,朦胧如雾,催生了他一生中唯一的创作。他俯身键盘,弹出了音调简练、忧郁内敛的“船歌”。电影的经典情节是“斗琴”。高手过招,出手不凡,他打败了桀骜不驯的爵士琴帝。“斗琴”成为电影史上充满杀伐之声的“渔歌互答”的经典片段,炫技、速度、即兴、超强记忆,样样超群,那个在飞速敲击中变得滚烫炽热的琴弦并足以点燃香烟的触点,简直是夸张至极、登峰造极的神思妙想。
余语:水连水、音连音
大河填满记忆,大河载满帆影。河洛、津沽、秦淮、渭泾,水光舟影,野水闲泊,心向往之。文学史上,宋人范成大《吴船录》、明人张岱《夜航船》、鲁迅《在山阴道上》、周作人《乌篷船》、余秋雨《夜航船》,代有佳作。音乐史上也是如此,无数首“棹歌”“渔歌”“菱歌”“船歌”,让一代代人思而咏之。西方的“海洋文明”诞生了“船歌”,中国的“水文化”诞生了“棹歌”“渔歌”。法语的“大海”(la mer)与“母亲”(la mère)发音相同,中国的“海”也包含“母”。这是不是人类来自大海并永远“心向往之”的痕迹?
爱伦堡说:“音乐有一个极大的优越性:它能说出所有的一切,但是尽在不言中。”闭上眼睛,假装在一条船上,假装遇到了野百合一般的女孩正在轻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假装自己手下正流淌着《扬帆远航渔歌亮》(中国钢琴作品),陆地就有点远了。岁月如船如歌,在“飘飘摇摇晃里晃当”中,不知不觉就摇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