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雪猛吸了一口烟,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副注射器。那注射器安静地躺在那儿,象小时候梦想过的巧克力蛋卷,更象小时候害怕过的那种小小的毒蛇。
这感觉很奇怪,从前没有过,但忽然就把她吸住了,狠狠地吸住了。她很惊异,很害怕自己的这种感觉。她怎么会这样注意起这小小的玩意儿来?怎么会如此这般地被这漆黑、骇人的深渊诱惑?
夏萍刚才就用过它!
夏萍现在得意了,她下不了台,观众瓢泼大雨似的掌声,看赌马般的喝彩声,她一支歌接着一支歌,又唱又舞,又笑又叫,台上台下疯成一块。
夏萍刚才还象要死了样,象被撂上了岸的一条快没气儿了的鱼样,可是一下子戳下去,就立马换了个人似的,象是鬼魂忽然附了体……
她们这些卖嗓子的女孩儿,有几个最终逃得脱这玩意儿的?童雪虽然进这圈儿并不很久,可运气不错,红得快,入得深,听说的事儿也就不算少了。钱——掌声——名气——钱……这是一个怪圈,一个可怕的怪圈,象老家河里的漩涡,人漩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你得想办法给自己加码,能量不够了,不加码怎么办?海洛因是最好的码,一下子戳下去,娘胎里的劲儿都出来了……
她想她自己说不定也是逃不脱的。她使劲儿地抽着烟,其实她平时并不抽烟,这是摸了夏萍的烟来的。夏萍的烟,夏萍用过的注射器……巧克力蛋卷……小小的毒蛇……她只觉得脑袋在膨胀,在旋转,浑身又发冷又发燥,心底里又兴奋又恐惧……
那天童雪本是唱压轴戏的,可夏萍下不来台,那针真神,硬是下不来台。她童雪也就只好免了,免了就免了,免了更好——她不知道这是失落,是忌妒,还是真的感到庆幸——反正真要她上去,她保不了不知道怎样开口呢。她没有一针下去,她还没有想清楚要不要一针下去,怎样压得了那猛戳了一下子的夏萍的台呢?
从剧场回来,童雪一边恍恍惚惚地收捡着东西,准备洗漱,就寝,一边习惯性地按开了DVD机,DVD机里传出了一阵有点怪异的钢琴的音响,那是原先就躺在DVD机里的那张克莱斯勒的碟,是多年前克莱斯勒访华演出的碟,那声音吸住了她,让她停了下来,坐了下来,不再想动弹了。
她其实听过好多遍的克莱斯勒的《梁祝》,今天竟一下子就让她掉下泪来了,真莫名其妙。
有点怪异的《梁祝》的钢琴音乐,歌厅,剧场,掌声,喝采声,注射器,老板,钱……艺术,理想,尊敬,钦羡……所有这些在她脑中旋风般地转动起来……
据说人家奖他一架纯金的钢琴。他满世界刮起钢琴旋风。人都说他把严肃音乐通俗化了,古典乐曲现代化了,一顺儿的音乐加上恰恰恰的节奏,就这两下子,他就得了金钢琴,就成了钢琴王子……
歌手怎么了,歌厅怎么了,歌厅里的歌手唱得好,一样成为歌星,全国全世界都知道,她童雪不正走在成功的路上吗?(她不是获了电视歌手大奖赛的大奖了吗?她不是已经开始在剧场唱了吗?)当然,歌星也是通俗啦,流行啦什么的,可通俗又怎样了,流行又怎样了?金庸的小说一开头不也是报屁股头上的东西吗?现如今人家金庸不成了文学泰斗吗?严肃音乐可以通俗化,通俗音乐就真的绝没有登高雅之堂的望吗?
克莱斯勒的恰恰恰的钢琴节奏,仿佛敲开了童雪心里头的一道似乎已然很遥远的门扉,从这门扉里透出一股氤氲着的某种光来。这若有若无的光,渐渐地,一点点地驱散了先头剧场里的那些喝采声带给她的沮丧感,渐渐地,一点点地驱散着先头注视着那注射器时带给她的莫名的,神经质般的兴奋,恐惧,焦躁和从脚底直冒上来的冷气……
一股稳实的,堂皇的,光明的感觉,在她心底里升腾起来,升腾起来……
你童雪怎么说也是个幼师毕业,中专生怎么了,中专生也算得有点把专业的人才吧;还有,你童雪到底是个,至少曾经是个幼儿园老师,幼儿园老师也是老师,不是吗?夏萍不是连中学也没毕业吗。你不能跟她比,不能跟夏萍她们一般,一伙,一气,你到底有点把专业的人,多少有点把知识的人……照童雪过去学校那些老师的说法,她这种人在过去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她现在小资产说不定也算有点,小知识也应该算有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戴戴不是挺合适吗?她童雪不想走夏萍的路,不想靠跟老板睡觉,挣来人家出钱给你包装,让你出名,更不想一针戳下去,立马间红的发紫,那红是红了,紫是紫了,数钞票一忽儿间是数不赢了,可红又红得了几天,紫又紫得了几回,钱那是赚得完,填得满人的欲壑的吗?那些经久不息地站在歌坛上的,是靠得这些吗?到头来,油水干了,老板甩了你,多数的不还是进的戒毒所,歌没了,人也玩完了;顶好的,跟个境内境外的什么大款跑出国去,做了人家的二奶,三奶甚至七奶八奶的……童雪认为自己是有点不同的,她是有抱负的,老想干点大事出来的,她童雪历磨难,闯世界,岂只是为了点点子钱,岂止是为着做做某个大款的“彩旗”(“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那样的“彩旗”)?她童雪绝对得走点不同的路……童雪想着想着,克莱斯勒的琴声变得越来越甜美起来了……
2.
满街的热浪翻滚。满街的人熙来攘往。满街的车川流不息,汽油味裹挟着尘土的气息向人身上的毛细孔里灌来。
一间成衣店,又一间成衣店,再一间成衣店……一间鞋店,一间水果店,一间咖啡屋,一个超市……所有的街店里几乎都传出各式各样的尽量刺耳的音乐尽量扰人的节奏……
一辆小车停上了人行道;一个男人在对着手机里大声骂人,和谁吵架;一群顽皮的少年追逐着,笑骂着在行人中间,在你身边挤挤搡搡地冲将过去……
童雪脚步迟缓,心里烦躁地在街上走着。
她心里烦躁是因为她老觉得有什么在她身后追逐着,包抄着,压迫着……她脚步迟缓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是否情愿,是否应该,她拿不稳自己的感觉,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真的往那儿去……
老魏在电话里说:“你怎么的也得去看看,人家才勇真是为了你,真的。”
“为我?”
“不为你为谁?那天才勇忽然对我说,英语里‘雪’怎么说,我说是SNOW,他说那就叫‘SNOW音像’吧,我说,洋味太大,还是叫‘思乐’,‘思乐音像’如何?他高兴地跳起来。”
童雪对着话筒沉默了。
“他这是发疯,为你发疯。才勇美容业做得好好的,都有了连锁店了,干吗忽然180度转向,投资音像?”
“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想做你这歌星的坚强后盾呀。我对他说了,你这是发疯,为女人发疯,你会吃亏的。他不听。他还说要与我联手,图书音像出版一体,我不干,他这方面不懂行,就是只做音像我肯定他也搞不定,那里头水太深。音像出版,音像店,麻烦大着去呢。”
老魏的故事很忧伤。
童雪的脑袋很恍惚。
“思乐音像”几个字眼,有一瞬间让她心头闪过一点火花,一丝柔意。但很快地,她就更多地体味出了一种被追逐的感觉,一种从后面的包抄,什么因为她的投资转向,什么因为她的发疯,什么要做她的坚强后盾,所有这些,给她带来的更多是压迫感,莫名地从后面而来的压迫感。
才勇这个男人,不错,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的确曾经近过,近过,很近过……
她喜欢她吗?可能,但肯定吗?她呢?不知道,但又好象很知道……
没错,那是几分懵懂,几分顺从,几分糊涂,几分女孩的对男人和性的朦胧的好奇与渴望……
不错,才勇可能发财,发挺大的财;当然,也可能破产,破产!可会是因为她童雪而破产?……
可是她能怎样?她童雪能怎样?她现在感到的更多是某种追逐,某种包抄,某种压迫……没错,做坚强后盾,替她包装,而她呢,为她赚钱,做他的女人,替他生孩子,成为他的赚钱的机器和生孩子的机器?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
她又想起了那天的注射器,那小小的巧克力蛋卷或小小的毒蛇。
她再一次想起“思乐音像”几个字。
但是,前面是诱惑,诱惑她向漆黑的深渊扑去;后面是追逐,追逐把她赶进漆黑的牢笼。
童雪感到被诱惑和追逐,被深渊和牢笼的地带逼迫着。
她只觉得满街的热浪满身的汗,满街的喧闹满心的嘈杂。
不,她在心里对自己大声说,得走快点,走快点,到荫凉点清静点的地方去……她加快了脚步。
3.
童雪鼓了好几个月的勇气,终于壮起胆子给东西大学音乐学院的方教授打了个电话,说她想上学。
方教授是童雪上次参加的电视歌手大奖赛的评委之一,给过她几句很鼓励的评点。可当时那么多的歌手,出色的多得去呢,方教授还真能对她童雪有点印象?
谁知方教授真还记得她,并半开玩笑地说,行,我收你这个徒弟。不过,问过了她的学历后,方教授说,“你得先读成教本科,今年的招生刚开始呢。”
无疑是因为在喧闹嘈杂颠簸流转灯红酒绿的生活急流里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童雪对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东大音乐学院这样一个地方,感到一种特别奇异的心安神宁。她从心底里发出感恩和幸运的慨叹:我真就做了这里的学生吗?这样一所名校,这样一所音乐的神圣学府!这是真的吗?
她几乎不再愿意走出校园。校园内外,那是两个世界。
每回她从大街上踅进校园,踅进校园门口那条长长的林荫道,那条引导人们渐渐进入校园深处的长长的林荫道,那条用潮湿的草木气息迎接你,你脚下可以踩着落叶,抬头可以望见枝桠的交错,不时可以闻到扑鼻的某种芬芳的长长的林荫道,你就感觉忽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那个世界的喧嚣,外面那个世界的混杂的尘埃和气息,外面那个世界的滚滚的热浪,好象忽然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都被一种巨大的魔力吸走了,似乎这是一个巨大的静音器,过滤器,一个巨大的空调什么的。
至于那些歌厅里或剧场里的掌声与喝彩声,居室里的纠缠你的男人送来的鲜花和半夜里都会响起的电话铃声,给你出碟子的老板的无常喜怒,还有那既象巧克力蛋卷又象毒蛇的小小注射器,以及“思乐音像”的字眼带给你的追逐感和包抄感,等等等等,也都会在这长长的林荫道上,在这里的宽阔的教室,静谧的图书馆里,在这里的安详的老师和安静的同学们中淡远、隐去、消失……
尤其是晚上,当她沿着小湖散步,铺满荷叶的湖面上传来一阵阵清香,池塘里的青蛙的叫声那样笨拙可爱,草丛里的纺织娘的歌唱那样轻灵亲切,间或一对大学生恋人在树影里喃喃交谈……
童雪真的是妒忌那些大学生了,他们怎么能那样无忧无虑地在这里读书,他们前世修到了什么福份(她童雪读个幼师爸妈也是尽出老本来了的,现在她自己拼了命挣了钱再来读,也只是个成教哇)……
不过她童雪前世可能也是修到了什么福的,要不怎么能碰上方教授这样的好人?方教授可是全国有名的教授,声乐学家,合唱指挥家呀。方教授不仅指点并帮助她考上了音乐学院的成教本科,而且已经几次给了她的发声训练重要的点拨,甚而至于,方教授还同意了童雪上她家去拜访。要知道方教授可是博士生、硕士生一大堆的教授哇!
童雪先前是没有见过这么大教授的家的,及至这么一见,便觉很是吃惊。客厅不大,一套带转角柜的普通木沙发,一台旧的立式钢琴,一架国产29寸的电视,一只卡带和CD碟双放的早就被一般人淘汰了的收录机(方教授说这是他家最高级的“音响”——音乐学院的如此大教授家居然用的这般音响。)
与这简朴得难以让人想象,难以令人相信的陈设相谐配的,则是同样简朴、随和、亲切,但却令人神往的音乐气氛。不过,这气氛发自何方,却让人不得而知,是发自零落在茶几上,沙发上,钢琴上,电视上的那些乐谱?是发自从旧钢琴不时敲响的几个键,几个简单乐句?还是发自墙壁?窗户?天花板?或这间面积实在有限的客厅的空气?
也许都不是,而是方教授本人。这位老人,本身就是音乐,或者说本身就是某种奇妙的音乐的巨大气场。
来到方教授家的童雪,其实并捞不着和方教授说几句话的机会。她被允许来访的时候,方教授这里也总有若干人众,有的象是青年教师,有的则显然是博士生或硕士生。他们总有和方教授聊不完的各式各样的话题。不过,童雪只要在这里,在这小小客厅的某个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坐上一小会,心里也会有某种说不出来的满足。
这天,童雪进得这客厅时,也是已有了三位客人在坐,其中两个女孩显然是方教授的研究生,另一位青年男子有点象是老师。方教授正在钢琴前弹一些和弦,童雪进来,他似乎没有感觉,是那位象是老师的客人开的门,方教授眼睛只盯在那页总谱上,神情有些儿陶然地一气弹着,及至弹完,他才转过身,朝着那位象是老师的客人,显然得意地做了个指挥家特有的有节奏的手势说,“怎么样?”但她接着又笑道,“你的耳朵恐怕已经不怎么行了,你现在纸上谈兵的时候多了。”
方教授与那位象是老师的客人正谈笑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指着童雪说,“她是你的老乡,她叫童雪,声音不错的。”
师母正端了一盘龙眼进来,请客人们用,对老伴的楞头楞脑笑笑,并接着对童雪说,“他是吴老师,吴博士,吴主任,应该是我们学院最年轻的系主任了吧,已经是很有名气的青年评论家了。你们都读过了吴老师的乐评吧?”她转头朝向两位研究生。
吴博士赶忙说:“我是方教授的弟子。”
“可是读完硕士就跟着孙老头专门做文章去了,专门搞纸上谈兵,纸上谈兵那一套去了。”方教授表面嗔怪的语气下面则是不无得意的神情。
“我们是老乡的话,那你和师母也是老乡。”吴博士对童雪说。
“真的?”童雪小声叫道。
师母抓了一把龙眼放到童雪手里。
方教授与两位研究生说什么去了,吴博士身子转向童雪,随意问道:
“你不是方老师的研究生吧,是哪位老师的,怎么没见过你?”
“不,我不是研究生。”童雪笑笑说。
“那是博士生?我们学院的?”
童雪更笑了。
“那……是本科生?声乐专业的?”
“哎,哦不,不是。”
“那是在工作?”
“嗯。哦不……”
“省歌舞剧院?”
“歌舞剧院?不,我是打工妹。”
“打工妹?”吴博士眨巴了一下眼睛,笑了笑,然后凝神注视了一下童雪,但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调皮地笑笑。
4.
童雪运气不错,租到了校园里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居室。东大一对青年教师要出国访学两年,愿意将住房租出。这样合适的住房,这样碰巧的机会实在是难得的。她心里暗暗觉得,自从和东大有缘来,竟一切都顺,说不定这正是老天爷要她走的路。
她又咬咬牙,为自己买了一架钢琴,搬进了小居室的小客厅。
她还买了一大堆专业书,再按照音乐史教材买了好些套可以作为教材用的经典歌碟或乐碟。
她童雪要正儿八经地上学了。
她要好生地学一点真真正正的本领了。
她要在这名校校园的清新的空气里,把自己的乡气,尤其是俗气好生地洗一洗了。
人人都说大学是最后一块净土。现在满世界都只是一个钱字,一个假字,一个狠字。歌厅啦,剧场啦,电视啦,大红啦,大紫啦,那下面藏着的不都是狠字,假字,钱字吗;才勇那边的这个公司那个店啦,这笔生意那笔买卖啦,这个兄那个弟啦,这个借那个抵啦,那下面的名堂就更不在话下了;而她童雪前些年打工时受的那些个儿,自然就更只是个钱字了,为着点把活命钱,受的骗,遭的狠,童雪也不愿去想了……就是一般人们的日日闲话里,餐桌上的也好,地铁里的也好,大街小巷里的也好,不也都是车啦,房啦,股啦……
可你只要一走进这大学校园里,一切的喧嚣纷扰就忽然都消失了般!
童雪甚至想,等读罢大学,也不再做梦当个什么歌星(更不敢想那个歌唱家了),就去个小学或中学,做个小学或中学的音乐老师,踏踏实实,干干净净,也许顶好不过。
她搬进了校园,将演出减少到最低限度,竭力沉潜心境,将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上课啦,练声啦,练琴啦,做和声题啦,还有晨起跑步啦,和同学们聊天啦,等等等等,好不快活。
她与方教授的好几个研究生也都混得有点熟了,她叫他们师兄师姐,尽管她比他们几乎都要大点。一日在路上,她碰见方教授的得意门生之一晓婷,晓婷说她正要同方教授去给市少儿合唱团排练。
“市少儿合唱团?”童雪好奇地问。
“是呀,我们方老师可热心呢。国内好多著名歌舞剧院请他客座指挥,他都不见得去,独独这个少儿合唱团的事儿他从来不拉,每星期一回,没有特殊事情老师从不缺席。”
“我能跟着去看看吗?”
“没问题呀。”
没想童雪从此也成了少儿合唱迷。她成了方教授这项工作的最得力的助手。方教授的研究生常换着来帮助方教授这项工作,童雪却从不换岗,每回必到;方教授有时忙得太厉害,让他的博士生来主持排练,童雪依然来做助手;及至到了后来,偶尔方教授,方教授的博士生和硕士生都没空来的时候,便让童雪来独当此任。
在那些胖乎乎红朴朴的脸蛋中间,人会觉得有如融化在一泓纯净而碧兰的海水里,一切的烦恼都洗净消失了。那疯狂的掌声,粗俗的喝彩声,纠缠你的男人送来的鲜花和没日没夜打来的电话,还有那追逐虚名的焦虑,算计钱财的渴欲,乃至那灌满了海洛因的注射器,统统没有了,剩下的是一颗平静而稍稍跃动的充盈着爱意的心。除此之外,她还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使命感,每到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那些送孩子来唱歌的家长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们,就围坐在合唱团后面,用灼热的眼光看着你给孩子们练声,学谱,她心中涌起的满足感竟似乎比面对着她的迷狂的听众还要强烈些,这真让人有点不可思议。
童雪知道,她心里的这样一种感觉主要地还是来自方教授。她开始来看孩子们排练纯粹是由于好奇,后来几次接着也都来了,则是觉得在这项工作中做做助手能学到不少东西,加上方教授也不反对她来,还热情地安排她做这做那。但是有一次,方教授指挥孩子们预演出,孩子们一连唱了好几首完整的歌,例如《茨岗》,《春之声》,《小白菜》什么的,她看着看着,听着听着,忽然震撼了。
童雪本来对方教授既崇敬又感激,她觉得自己虽然不能够像晓婷那些幸运儿们那样,成为方教授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但也应尽其可能地从方教授那儿汲取艺术的营养,多少学到点真的本事,因此她便十分细心地观察方教授给孩子们的排练。
也许方教授本来就是童心未泯的老顽童,老人常让人觉得象孩子们一样单纯,象孩子们一样调皮,象孩子们一样会赌气——孩子们闹了,吵了,他生气了,一下子蹲在地上,扭着脑袋,鼓着腮帮子,不跟你们玩了……
老人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细孔都是音乐:他的有时凝聚,有时耸起,有时舒展的眉毛;他的时而圆睁,时而微闭,时而温柔,时而激情,时而潮笑,时而忧伤的眼睛和目光;他的瘦削的脸上的每一根皱纹,突出的圆脑袋上的每一闪光;他的手臂和手指的每一关节的每一哪怕极细微的动作,胸和腹的每一哪怕极轻微的起伏;他的膝和足的每一蹲每一颤,乃至他的短大衣,他的袖管的每一飘洒,每一跳跃——其中全都隐藏着无比灵动的节奏和无穷变幻的旋律,他的指挥本身就是一首多声部的合唱,一曲丰富而又浑然的交响,你不用听,只要看着老人的指挥,节奏,旋律,声部,和弦,所有所有便会统统自然在你心中涌出,滔滔不绝,或戛然而止……
但是最让童雪震撼的还是面对着孩子们的方教授的投入,甚至是陶醉。这样一位赫赫大名的教授,学者,指挥家,面对着这样一群孩子,这么一个在这位老人的事业中也许并不占什么位置的一项纯粹是业余和义务的工作,老人却象是站在全世界最伟大的合唱团前面,面对着全世界最严苛的音乐评论家和同行专家一样,老人是如此地专注,如此地认真,如此地一丝不苟,如此地全部身心与孩子们的歌声融为一体!
而孩子们的歌声,又是那样地象清泉般地纯净,那样地象和煦的海风般地圆融无边,那样地象万花竞艳般地充满生命力……
童雪感到十分惊奇,这些并没有受过太多训练的孩子们,怎么能将如此复杂的合唱曲唱得如此成功,如此饱满?当然,当然,是方教授的出神入化的十指在弹奏孩子们这架世界上最美好的钢琴的缘故!
那天,当孩子们的歌声在厅里回荡起来时,童雪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她觉得整个胸膛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一种无法言渝的忧郁的幸福。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再后来,当她承担起少儿合唱团的钢琴伴奏,也能够象方教授那样全身心地融进孩子们的既纯净又恢宏的歌声时,她忽然领悟道,也许,也许,这就是她心中一直的渴念,孩子们的歌声,方教授,东大音乐学院……这方净土……这个她一直的梦……
5.
这天下午,童雪给孩子们排练完回到家,心情极愉快地哼着歌开了门,脚步极轻松地走进厨房。她准备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接连几个下午给孩子们排练,晚餐吃的都是方便面。然后把因给孩子们排练耽搁下来的作业好好做做完。上帝保佑,不要有人来,也别有电话来。她正这么想着,手机铃声却偏偏就响了起来,是阿风,才勇的又一个狐朋狗友。
“大歌星,最近好么?没有把我阿风忘记了吧,人怕出名猪怕壮,是不是呀……”
“哪敢忘了你阿风老兄,你也忙,我也忙,难得见面就是了。”
“我不忙,就是你太忙,听说你又是上大学,又是买钢琴,正儿八经要做个音乐家了。”
“什么音乐家,学点东西总不坏。”
“当然当然,就是开销恐怕不小吧?想不想赚点钱?”
“赚钱哪个不想,只是……”
“只是没时间,是吧?我这里有笔生意,两下子就能赚它一大笔,你干不干?”
“有这等好事,你快说来听听,快点,我要出门了。”童雪当成阿风又在没事找事瞎扯蛋,口气已经有点烦了。
“你别急,真是一笔大买卖。我接了一个广告生意,你做不做?明星做广告,越做越明星,你听过没。”
“什么广告?”
“袜子广告,一家大公司的。”
“拍只脚?几多钱?”
“你肯做?好 ,不过我还是先把事说清了好。做的是裤袜广告,不是给国内,是给外面做的。”
“你发疯?你要我去做那种‘脱’的广告?我是童雪,你晓得啵!”
“你急什么,哪里会要你真的脱得怎样,一条腿,主要就一条腿呗。来点泳装什么的,顶多三点式吧,三点式没啥吧,全世界选美不都这样?嗨,你晓得几多钱么?再说又不在国内放,是出口产品,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的广告,拿到国外去的,拍了鬼晓得……”
“好了好了,阿风,我要出门了。”
“你好好考虑考虑,良机错过,后悔莫及的……”
童雪不再吭声,直接放了电话。
放下电话,想回到做了一半的一道和声题上去,可和声题进不了她眼睛,进不了她脑子里去了,只觉得心里头梗梗的,非常不舒服。这个该死的电话!可这样的电话以前也常有,她从不当回事儿的,今儿是怎么了。
门铃响了。今儿真个是怎么了,偏不叫我做作业是吗?她颇不情愿地,懒懒地挪开椅子去开门。但当她拉开门,看见那个身影立在门前时,她便连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地几乎是欢叫了起来:
“吴芒,是你?”
她感到自己的语调有点亲切得过了份。
吴芒也特别随意地,不等请就自己走了进来,坐下在沙发上。
“这就对了。你老叫我吴博士,吴主任什么的,叫得我很不自在呀。”
真的,童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吴芒的到来,对于她这会儿的心境,象是夏日里的一番突然而至的阵雨。而她竟又将这样的感觉几乎是显露到表面上来了。这让她颇有点觉得窘。
这位老乡,是的,这是位挺热心的老乡。能顺利租到这套小居室就多亏了这位老乡,是他递的信息,做的牵线。且他也住在前面那栋的三楼,他们便不时在两栋宿舍旁边的那条马路上相遇,点头,寒喧,乃至于停下脚步,站在路边,聊上个不少时间。他会关心地问问她的学习和生活安排上还有没有什么困难,要不要帮助;她呢,也会恭敬地向他请教点这,请教点那。
可到她的居室来,且象常客似地径自走进落坐,却让童雪还是有点吃惊。
“喝茶还是饮料?要么剥个柚子,你来。”童雪说。
“什么也不用。送你一本书,我新近出的”
“什么书?我看得懂吗?”童雪接过书看,是《明代的戏曲音乐及其市民文化》。
“明人的戏曲音乐与当时的市民生活有很大关系的,这个问题也关系到我们今天歌唱艺术的发展,你看过《牡丹亭》、《杜十娘》那一类的戏曲吗?”
“没看过。好看吗?”
“找个机会看看吧。我刚才出门,觉得外面特别舒服,大概是久雨后忽然一个晴天的缘故。这个季节的特点是,晚上九点后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候,当然要在室外才能体味到。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老乡两个便出去走走。他们先是沿着东苑的荷花池走了一圈,然后又转到南苑湖心亭,再踱至西苑花园,那里有排花草灌木淹没住的平房,一条条蜿蜒的小径,在平房和花草灌木间穿行。尤其夜间,那气息之清新,花香之扑鼻,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童雪忽然说:“要是我在这样的地方有一套房,我一辈子都满足了。”
“你会喜欢这样的房子?成功的歌星喜欢的会是高档小别墅的……”
“可我不是成功的歌星,而且我也不是个太喜欢钱的人,我不见得希罕那些豪宅。”
“这倒也是,你是个纯洁的姑娘。”
纯洁?不知为什么,童雪心里微微一颤。
“歌星生涯的确不是件容易事,不过做好了,实在也很可观。你有这样的条件,而且不是已经有了初步的成功吗?你不想走下去吗?”
“我没说不想成功,想,怎么不想,有时想得简直要发疯。可我又怕那个,怕那样一种漩涡一般的生活,真的,我怕那个……我觉得自己心里头有一种更什么的渴望……而且我好象也更喜欢不窝囊却宁静的生活,所以我有时会想,等我拿到文凭,就找间小学或中学,安安心心地就做个小学或中学音乐老师,回到我的本行,我本来就是学幼师的嘛。”
两人都不再言语,只默默走着。过了一会儿,吴芒忽然说,“其实,你要想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来并非一件难事。”
“你是说我也可以读博士,然后留校?”阿雪笑了起来,笑声在夜空中显得特别轻盈。
“那倒也不是说……”吴芒低着头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
6.
几个月后的一天,吴芒有一次在电话里对童雪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要主持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想请你做个助手,行吗?”
“当然,”童雪说。“你肯要我帮你做点事,这是我的荣幸,吴主任。”
童雪嘴里说出的是带点玩笑的,心里却是真诚的。单单“全国性学术会议”几个字眼,就让童雪觉得这事儿份量沉沉的。东大音乐学院举办的全国性学术会议,她童雪要去参与,做助手?!
童雪总觉得自己自从与东大有缘以来,这运气似乎是太好了点。不仅顺利地进入了她多年来一直梦想着的大学读书,而且居然就住进了这方净土,除了所有任课老师的指导外,又有方教授的特别的教诲和关照,还引她参与了令人神往的市少儿合唱团的工作,还有老乡吴芒,不仅在学习上和生活上对她许多的关心指导和帮助,而且显然地对她有信任。吴芒虽然不象方教授那样让她觉得就是这东大音乐学院的象征,让她满心里充满崇仰,但吴芒让人觉得愉快,甚至,让童雪觉得常有想见到他的念头,有一阵没见到,便不知怎么的会想,会想起,会想起也许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见到,或者这几天说不定会来个电话什么的……
“不过要花你不少时间哟”吴芒特别地提到,“可能要个把星期,上课,还有你的演出,全都……”
“没问题。”童雪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
学术会议在风景名胜青龙山的青龙山庄举行。青龙山是著名的氧吧和温泉疗养地。
这里山头有一个区域是国家一级自然资源保护区,游人并不可以随便进入,但由此绵延而去,或曰环抱着这颗珍珠的整座山峰以及周围数座山峰的游人可以自由出入的广大林区,也已是够人消受了。悠游这林间,欣赏异木奇花,鸟语虫鸣,呼吸这山林里清澈新鲜无比的空气,接受负离子治疗,是今天都市人的最要了。而遍及山间星罗棋布的各式大小温泉池塘,花些时间沐浴其中,消疲解劳,疗伤养疾,更让人身体舒坦到无以复加。正如青龙山庄的广告所云:“森林优化你身体的内环,温泉优化你身体的外环——要健康,到青龙”。
山庄座落在半山腰的一块清幽的坡地上,由许多栋小别墅组成,小别墅全夹杂在参天的大树其间,每一小栋的前边都由繁复的花草构成的蓠芭墙围成小院落,分外地宁静喜人。
童雪非常兴奋。全国性学术会议,又是在这么一个宁静美妙的地方举行,一切都显得特别有份量,又特别有诗意。她甚至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快乐和幸福要从心里头冒出到脸上来。
会议是很小型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专家才二十几人。童雪负责来宾的住宿安排,好奇心让童雪一开始就注意到专家们的身份,约有一半来宾是全国各大相关专业刊物的主编副主编(个别的只打了编辑的名号);还有两家大报的记者;其余的来宾身份却有些驳杂,有几个当然是高等院校或研究所的(但似乎不见得是相关专业的),然较多的则不知与这学术会议有什么关涉,例如某国家机关的,某大公司的。
等到专家们各自来领住房钥匙时,童雪才忽然发现,原来那些让童雪觉得身分驳杂的来宾都是主编副主编编辑们的配偶。
未携配偶的来宾有三位,两位年轻点的合要了一间标准房,一位年长的单独住了一间。这位年长的专家是非常有名的专业刊物的主编,姓易。吴芒曾叮嘱童雪,接待易主编是她工作的重心。
安排好所有来宾的住房后,童雪又仔细地审核了一遍登记表,她发现实际上所有来宾中与学术会议有关的几乎全是主编副主编编辑或记者们,只有一位省内另一所音乐学院的一名副教授(这位老师是吴芒的铁哥们,童雪知道,和吴芒一起编过几本书了),除此外,竟再没有任何来宾是来自国内省内高等院校或研究所的专业研究人员。对了,有一位编辑的配偶是某文化领导部门的官员,大概算是与专业还有点关系。
童雪有点惊奇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术会议?编辑当然也是专家,但与高等院校或研究所的专门从事研究工作的研究人员,是不是还是有点不完全一样?只有编辑们参加的会议,是不是专业性的学术会议呢?要么是某种学术发展与相关刊物之选题关系的研讨?可赫然写着的会题,明明白白地是音乐史理论问题的研讨,显然并不包含这类意思呀……
会议在来宾们到齐落住后的第二天上午开幕。青龙山庄一间清雅的小型会议室里,专家们和学院主办方人员统共十几人(配偶们当然没有来参加),围坐在长圆形的会议桌旁(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水果),寒喧着,谈笑着,一位年轻编辑一边翻看着手里的手机,一边高声地念出一条短讯段子来:“机关开会,作好准备;走进会场,找准座位;别人发言,故作玩味;自己发言,天花乱坠;领导讲话,假装陶醉。”话音落下,大家便笑成一片。如此笑谈了好半天之后,会议正式开始,吴芒做了开场白,是个简短的欢迎致辞,也约略地谈到会议主题,但象是稍带说说的。然后吴芒请易主编讲话。易主编扫视了一下会议室,眼神似有点茫然,欲言又止地想问点什么,却终于没有问出。接着他客气了几句,也便说起来,说得也是简短,主要是对会议主办方的感谢,以及初到山庄的印象。
会议原定九点开始,实际十点才算进入,到午餐也有两个小时。童雪抱着一种几乎是庄严的心情,仔细准备好了笔记本和墨水充足的钢笔,极认真地听会。她想她虽然只是个会议的工作人员,但如此这样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她无论如何不可轻易放过。然而,两个小时下来,童雪却觉得会议始终并没有正式开始,专家们的所说,除了客气外,便只是漫无边际的神聊,间或也许会触及到与专业相关的问题,但也只是作为或花边,或牢骚,或注脚什么的,似乎与学术并没有什么关系。童雪甚至隐隐觉得,与会的专家们对于会议的格局也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那神色中流露出对会议的寥落的不解,尴尬,有一两次还面面相觑地冷了场,自然随即,他们又顺着个不知什么话头扯开了,扯到随便什么话题上去。
至于童雪先前耳闻并以为的学术会议的套套,例如围绕会议主题的或严谨或慷慨地学术发言,发言不得超过十五分钟,超过了主持人便要敲击点什么以示希望节制之类,在这两个小时里竟完全没有发生。至于童雪所以为的,学术会议通常所要求的会议论文(童雪曾打算好,如果因为会务忙得没时间听会,至少可以找论文来看看)也没有任何人谈到,甚至没有任何专家们打算提交会议论文的迹象,吴芒也没有要求童雪或其他两位会务人员接收与保管会议论文。
午餐和午休后没有再继续开会,而是游览。吴芒导游,他看来对此山非常熟悉。这种树那类花,他知道得真多。山上有不少景点,如青龙晨眺,碧云仙海什么的,还有一座青龙寺,规模颇为不小,吴芒就其来源和历史也作了挺详细的介绍。
晚上则是泡温泉。
次日白天继续是泡温泉,也可以自行去山头林间散步,或进行桑拿、按摩、洗脚等其他节目。这第二天的晚上则安排了唱K,不唱K的也可以玩保龄球或下棋之类。
第二天下午,易主编不想再泡温泉,也不想林间散步,更不感兴趣桑拿按摩洗脚什么的,而是想钓鱼。于是童雪作陪。老人家很是随和亲切,一下午问东聊西,只是一个字眼儿也没提到过这个会议和与会议主题有关的任何事情。童雪心里有点纳闷,甚至暗暗担忧,这位主编会不会对吴芒操办的这会有什么看法?
晚上唱K,童雪一直在角落坐着,帮忙点歌。后来吴芒过来小声说,你唱一个吧。童雪不肯。但吴芒的小声还是被客人们听见了,于是乎哄闹起来:“靓女唱一首,美眉唱一首”,于是她只得唱一首,获得了极为热烈的掌声(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这些人应该都不是轻易给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事物以掌声的人吧)。
第三天,与会者驱车离开青龙山,前往离青龙山不太远的另一旅游名胜F市游览。会议安排上写着去F市是进行学术交流,但实际也只是游览和宴席。
第四天则是送客人们上飞机,或去火车站。
童雪投入这个学术会议的时间,包括准备和收尾,超过了一个星期。等到一切完毕,童雪回到自己日常的学习,工作和生活中来时,她觉得有一种特别的疲累。她对这项工作确实是尽心竭力的,应该说任务完成的相当圆满。但是她的心情从开头到结尾却奇怪地渐渐发生了变化,原先对这样的一个学术会议所拥有的神秘感,份量感和诗意的想象,慢慢地褪去了,变成了心里头一连串的问号,变成了不过如此的淡然寡味,还变成了某种身心俱疲的懈怠感……
任何人对新鲜事物的感觉过程不都这样吗?童雪想。而且,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会,与她童雪有关系吗?她不过是帮老师,帮自己所就读的学院的一点忙就是了,尽了力也就行了,怎么会弄出如此这般不怎么对劲的心情呢?
她确实尽力了。看得出,来宾们都对她很满意,很赞赏(她甚至觉得,来宾们关于这个学术会议的赞赏,主要的除了青龙山的健康资源,就是她的美丽以及带给大家的温馨的服务了——这当然让她高兴,但由此透出的专家们对这次学术会议的感觉却让童雪有点惶惑,她有一次甚至偶然间听到几位专家在一起嘀咕对这会的看法,当然不知他们究竟说些什么)。专家们不断对她的认真心细的会务工作表示感谢,有的专家则直接夸奖她的美貌,“你长得真好,真漂亮”。年轻点的男性编辑们显然地都喜欢与她攀谈攀谈,“你是哪年分到东大来工作的?你是哪位老师的博士生吗?”(依照吴主任的指示,她对所有这类问题一律缄默不语,只是笑笑)。有一位专家甚至莫名其妙地忽然问道:“你是吴主任的太太吗?”(这当然不能缄默了)。一些来宾则于有意无意间开点略带风情的玩笑,不过到底都是知识分子们,玩笑都极有分寸。还有她穿上泳装和大家一起泡温泉时,年轻的男性来宾很自然地也总会把目光掠到她的身体上来。
至于她的工作重心,易主编,童雪自然地分外仔细,不管用餐还是出游或其他什么节目,她总不忘了或一直坐在老人家身边,或不时过来关照帮忙。而易主编呢,对她也是尤其赞赏,当着吴主任的面夸奖了她好几回,临别时,还邀请她以后去他们那儿,去他家玩(不管是客气,还是真心,这总是让人愉快的)。
细想想,该做的都做了,可能的甚或超出预料的赞赏也都得到了,也参与了这么高层次的会了,也玩了,一切都自然愉快,可怎么就是会有那种不对劲的心情呢?
不对劲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也许完全是由于你的无知,由于你的天真的,幼稚的,或者根本错误的对学术会议的期待?
可怎么说,这样的一个学术会议总还是让人觉得有点怪。她后来又想到,不仅参会者的组成让人不好理解,就是主办方人员的组成也不好理解。东大音乐学院,诺大的这么一个著名音乐学院,举办这么一个全国性学术会议,出席或参与者,竟除了系主任吴芒和吴芒教研室里的另外一位更年轻些的老师外,便是她童雪,以及吴芒指导的两名研究生了。童雪和两名研究生是会务,童雪明显地被吴芒安排为“会务组长”。那么,方教授呢,吴芒的导师方教授为什么没有来参加会议?学院的其他许多教授呢?当然,也许隔行如隔山,学术分工很细,不是什么教授都有必要来参加这么个会议的,但就是吴芒教研室里也还有好多位教授呀,有几位也是非常有成就,非常著名的呀;还有,学院和系的办公室怎么没有人来参加会务呢?……
7.
这个让人费解的会议之后,过了半个月,吴芒请童雪在周末吃饭。吴芒订了一间小小的包房,就他们两人。两人都坐下后,吴芒说:
“谢谢了,真的,这次会议非常圆满,你帮了大忙,非常感谢。”
一句话说得童雪心里软酥酥的,又觉得很有些受宠若惊(请她吃饭,且来到后一看又只是两人,已经让她有了不安)。她赶紧说:
“是我该谢谢您!您这么关照我,给我这么好的长见识的机会……”
吴芒又从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说:
“这是给你的酬金,帮忙这次会议的。”
“不不,这不行。吴老师的事,学院的工作,我做点是份内的,应该的,哪能要报酬。”
“这是规矩,按劳取酬嘛。我的研究生也是要给的,你就算我的编外研究生吧。”
“可还是不行,无论如何不行。研究生还没工作,我工作了。干这点事真的算不了什么。”
“你不想做我的研究生?”吴芒笑笑说。
“当然想,只是怕没这个资格,将来如果有这可能,我会觉得非常幸运的。不过这是两码事。你不是已经给我旅游的机会了吗?白吃白住白玩……”
这话一出口,童雪就觉得有点失言,有点后悔。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话会不会是不敬的呢?关于这个学术会议的不好理解处,只不过是自己想想,完全没闹清什么,怎么能就这样子说出这种好象有点不怎么的的话来呢?
吴芒果然沉默了一忽儿。这时菜上来了,酒倒好了。于是碰杯,喝汤,说别的去了。
酒的威力,一是能让人敞开心扉,一是能让人与人之间变得近乎。而两者又是互相促进的,敞开心扉就能让人变得近乎,变得近乎又能让人更加敞开心扉。吴芒酒喝得挺猛,说话很快也变成了象是倾吐衷肠。
“现在这年头,不光教育产业化了,学术也产业化了,一切都只是现金的干活,一切都可以兑换为可量化的利益,发论文,拿课题,获奖,没有不是一针见血的,全是可以换来钞票又可以用钞票换来的,全是这些个玩意儿。全都变得俗不可耐,俗不可耐呀!可人活在这世上,能怎样,不是只有适应吗?适者生存,适者生存呀!就拿我来说吧,要评教授了,要争取上博士生导师了,还有要赚钱吧,买住房也好,发展自己的事业也好,全得靠钱,而你知道发出一篇论文能拿到多少钱吗?当然,拿一个课题钱更多,拿课题是利最大的,课题拿到了,做了课题,发了论文,出了书,说不定还获了奖,教授呀,博士生导师呀,还有学校九品中正制的位子呀,那就一本万利,一本万利,你知道吗?可是发论文还是最关键的,发论文是评教授,上档次的最根本标志,而且发论文也是拿课题的基础,所以,发论文是头号工程。不是什么刊物上的论文都是有用的,得在规定的刊物上发才有效果,所以必须经营,朝着选定的目标经营,把它作为一个系统工程……”
童雪听得云里雾里,恍恍惚惚,不太懂,可又觉得似乎也有点懂。今天的社会大体这样,大学呀,学术呀,也总不会是百分百的世外桃园,童雪所向往的大学,也会有它的矛盾,会有它的问题,这也是好理解的。不过,象这样子直不隆咚地对象大学,学术这样子的超俗的事物开批,还是让至今仍将大学当梦的童雪心里有点幽幽地不怎么好受。
“你不知道,”吴芒径自往下说去,“这个工程,这样子的经营,可不是件容易事。搞定这事没点智慧不行,没有策略不行,来直的不行。一般私人口袋里出来的,只能是礼节性的,情感性的,上了一些份量的,人家就不方便拿了,可国家的就不同了,有堂而皇之的名目的,就不一样了,不拿白不拿嘛,而且也不一定只以拿的方式,只要是有名目的,可以有各种的转化呀,如今的潜规则不就是这样?”
这句话似乎把童雪点通了。童雪一下子悟过来,青龙山庄的学术会议,其实正是一种将学术作为纯粹的由头,或借口,或幌子的“公关”工程。童雪觉得身子打了个寒颤,一下子将许多事情都勾连着想了起来……
可是这样子的勾当能做得这么赤裸裸,做得这么几乎毫无遮拦吗?大学里的学术会议大多是这样子的玩意儿吗?童雪的心里陡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居然也一下子就喝了半杯酒下去,她不知说什么好,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发生了什么没有,只好用喝一大口酒来掩饰掩饰。
稍缓,她想起来,也许作为系主任,吴芒是没有办法,为了他的系里的老师们,为了学院的发展,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前途,他这是没法子,是不得不作出的一种牺牲。否则为什么其他老师们没来参加呢?吴芒要一个人承担起这让人痛苦的责任。是这样,肯定是这样。她于是找到一句可说的话了:
“你这样自己付出的也太多了。也许还是应该多请几位学院里的同事一起来承担才好些,是不是呢?”
吴芒听出了童雪话里的关切,却没有听懂她话里的苦心和暖意。他稍顿了顿,便用更为亲近,爽直的口吻,挥了挥手,说下去:
“全是我,全是我弄来的钱,全是我绞尽脑汁,东奔西忙从学校弄来的钱,怎么能让别人得好处呢?这可不是一般的好处!做好了这一回,那收获是难以估量的,况且还有马太效应……”她可能觉得这话也太直露了些,所以忽然又打住。
童雪脑子里轰得一下,眼前一闪,人就感觉到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她觉得有某种东西倒塌了,或者是自己踩空了什么,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笼罩了下来。
她赶紧咬了一下自己的内唇,让自己镇定和清醒。但心里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地翻江倒海起来。
这就是她童雪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地方,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东西,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生活吗?
她崇拜大学,崇拜大学里的教授,崇拜严肃的艺术和严肃的学术,她一直认为,这里才是高尚,才是真正高尚的生活,这里才是净土,特别是她在底层生活的泥淖里摸爬滚打,自惭形秽,甚至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就用这样的信念鼓励自己,赚了钱,去读书,读大学!
可如果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博士,副教授,系主任的所行所言是真的话,那么,这里的一切,和她童雪的生活,和歌手或歌星,和歌厅或剧场,和经纪呀,老板呀,和签约呀,走红呀,发财呀,有什么不同吗?和才勇、老魏他们那贷款呀,利润呀,公司呀,银行呀,雇工呀,投机呀,盗版呀,假货呀等等的,有什么不同吗?
不,也许还更糟,更让人恶心,他们不是在洗钱吗?不是在将公共性的财富洗到自己的口袋里去吗?学校给了钱,开个会,于是发了论文(当然,他能如意吗?她脑子里忽然闪过易主编对会议的缄默和几位专家聚在一起对会议的嘀咕等一串念头),于是评了教授,当了博导,坐上了所谓“九品中正制的位子(她听说这位子的收入特别可观)……而且还虚伪,用堂而皇之的大学呀,学术呀的幌子,用这样美丽的幌子来洗公家的钱……这不是比流行歌坛,比纯粹的商界,还要更脏吗?歌手呀,流行歌坛呀,尤其是纯粹的商界,那里明明白白地讲着的就是个钱字,理论上无须用心,只须用脑就够了,用脑算计自己赚多少,别人赚多少,让自己赚,让联手人赚,让竞争者亏,就这些,没别的,当然,那儿也有与权势的关系,复杂着去呢,但到底,人人心里想的,口里说的,和实际做的,都是那个钱字,不需要任何幌子!
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他为什么口无遮拦地对她说这些个?是信任?是对她有点意思?是用故意的爽直和谈论自己的某种私下的秘密与她套近乎?都可能。再说她毕竟不是他单位上的人,甚至只是个成教本科生,没有任何威胁?是这样,当然,是这样。或者这已经是大学和学术界的通行的人人心里想着手里做着饭桌上聊着,只是公开的官方场合上不说的那种潜规则?可能,一切都可能。
可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她甚至迅速地盯了一眼吴芒)他身上满是书卷味,文静而又充满灵气;他虽然个头不算高,但人显得蛮有点气势;他白皙的脸上,两道浓眉凝聚着,使眉心处透出一股特有的英气(她一直注意到他眉心这股能让女人醉倒的男人的英气,但此刻她想这会不会只是阴气,某种工于算计的阴气,阴筹暗谋之气?她这么想,便觉得好象是有点象了);他看上去是那样地爽直和痛快,那样的说话做事都干脆利落,那样的让人与他一见如故,似乎不容易与他有距离有隔阂……
是的,没有问题,他对她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尽管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男人对长得还行的女人的一般都有的那种殷勤,可不管怎样,她知道自己没有力量拒绝这点意思,她明白,不用骗自己,自己心里也有这点意思,不管他们的这点意思将来会成为什么,她都不由自主地,不可抵挡地愿意和他近些,更近些。
可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他的所为,是大学里通行的做法(她童雪不过是少见多怪),还是他这个人特别地可怕,是大学和学术的高尚品性的少数践踏者之一呢?
她忽然想起了方教授,方教授知道这事,知道这类的事吗?还有,他为什么没有请方教授参加会议呢?难道连恩师也要拒出他的利益之圈吗?
她这么想着,就问出了口:
“方教授,你怎么没让方教授去参加你的会呢?方教授应该不在乎发什么论文吧?”
吴芒一楞,然后笑笑,把头摇得很厉害。
“方老师,”他把拿筷子的手靠在桌边不动,头一直摇着,“方老师当然不在乎什么论文啦,可是方老师边缘啦,太边缘啦。没错,他有名气,行内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艺术造诣和学术水平没有人不清楚,不真从心底里钦服的。可老头不是这世界上的人,他不晓得配合,一点不晓得配合,只是来自己的那一套。这不,他有名气又怎样了,水平高又怎样了,他在学校里没有一官半职,没有一星半点的位置,就连什么学术呀,学位呀等等这个那个的委员,他一概都不是,学校的,学院的,一概都不是,学校和学院的任何资源都没有他的份,他捞不到任何实打实的好处。人们表面上尊重他,实际上一点不把他当回事。你知道吗,在如今的大学里,教授不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如果没有职位,那就象是车间里的工人,老教授无非就是老工人,八级老工人,说到底是打工的,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太边缘了,边缘得不能再边缘了。再加上他一心一意搞那些什么难而又难的名堂,什么援西入中,援民间入中的民族唱法呀,什么民族风格的合唱呀,那些个玩意儿全是你要花上一辈子辛苦却不一定能做得出什么结果来的东西,他还又不肯搞点关系,学校和学院里的钱一点也捞不着,这么干太苦了,简直是自我摧残。你不知道,大学是搞学术的,艺术上再大的创造和贡献都不算数的,你不照学校的游戏规则来,那就只能边缘了。当然,方老师心态好,不给钱的事他都能做得上瘾,比如搞什么少儿合唱团。他这个年纪了,就这样也行,行内认他也就够了。反正人老了,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老人家都不喜欢钱的)。可我们不行啦,我们年轻人,我早就看清了,所以没跟他读博,跟他读博,那几篇要卡死人的权威刊物论文都会没辙,博士要毕业都难了(博士毕业也是要发论文的),他不肯去搞点关系,学生自然也就别想沾到他这方面的光了,学东西当然重要,可拿文凭才是硬的,是切身利益,切身利益嘛。老头说纸上谈兵,他不知道,你吃大学的饭,就是吃纸上谈兵的饭,搞什么艺术,那没你的饭吃……”
童雪先头是心里热燥,头脑昏晕,而现在她又慢慢地感到浑身冰冷起来。
生活为什么常是这样,常是这样大悖于她的想象?难道这一次又是她错了吗?而且错得比任何一次都厉害,错的比任何一次都更让她感到失落、震惊和惶恐吗?大学,她童雪的大学想象,难道真的是一种她心里自造的乌托邦吗?那长长的林荫道,那忽然吸去了一切尘嚣的沁人心脾的长长的林荫道,难道竟是别一种样式的诱惑人的陷阱吗?……方教授,她一直以为当然的必是东大音乐学院的象征(事实上,依她在歌坛所感受到的口碑,方教授就是东大音乐学院的品牌,这应是没有问题的),可从对面的这位博士,这位方教授的弟子的嘴里说来,在这里却是什么“边缘的边缘”,这无论如何是难以让人置信的。但他的话是如此的坦率,如此的真诚,更没有任何要贬损他的导师的意思(他只是不知道方教授对于她童雪意味着什么),并没有任何需要怀疑可能怀疑的地方呀……
8.
才勇破产了。老魏在电话里对童雪说。才勇制作的碟是非法的,卖的碟是盗版的,全被查抄了,公司也被吊销了,还得罚好大一笔款。
“他是发疯,我早就说了他这是发疯,”老魏说。“可我正投了一大笔在房地产上,也没有太大的余力来帮他,阿风那小子又雪上加霜,逼才勇还债,银行的贷款时限也差不多了,童雪呀,才勇好象有点走投无路的样子了,象是真的要疯了,他不定会跳楼的。”
童雪无话可说。放下电话,就给阿风拨了过去。
“阿风大哥,才勇的事你不帮忙?”
“哪个讲我不帮忙?这忙我要帮得上才行呀,我的难处也大着呢。”阿风冷冷地说。
“不关你的难处的事,你不落井下石就是最大的帮忙。”
“啊呀,童雪呀童雪,你这话说到哪去了。我跟才勇,跟你童雪,什么关系来着,哪来的什么落井下石呢?朋友朋友,人帮人忙,这是天理良心的事,只是不是什么忙都帮得上的,上回请你帮那么个小忙,你那架子不也是大着去吗?”
童雪知道他说的是拍裤袜广告的事。
“你是说,我帮你拍这个广告,你就不逼才勇了?”
“你肯拍?真肯?”
“我没说我肯,我是问你是不是这意思。”
“嘿嘿,这意思,是不是这意思。童雪呀童雪,我就知道你是个女中豪杰,顶讲情义的,就知道你会给我来这个电话的,这两天老等着呢。直说了吧,我这人也是个大丈夫来着的,你要是肯拍,才勇那边的事好商量,我帮他说话去,我让那边给他缓着。”
童雪搁了电话。
才勇是她童雪什么人?她童雪为什么要为他去卖自己?
是的,他帮过她。可她也帮过他。
是的,她和他好过,还怀了孕,当然是立马就打掉了。
可她是爱他吗?童雪和他是一路人吗?
可你童雪又是哪一路的呢?
现在的事儿好象不是一路不一路的问题,是救火救人的问题。
救人一命,蚀点脸面,不也值得吗?童雪转过念来。不是说是“made in China”,不在国内放的吗?
人家说得也是,现如今满世界的选美不都三点式吗?拍个广告没啥吧?
拍,拍就拍!说起来也真没啥,世上的事,横下一条心,做来都容易。
但好象人总是又往哪里掉了一截似的!
她原是想往上攀的,不想还没攀几步,却怕又要掉得更低。她知道一般歌手甚至歌星拍点这个也不是大不了的事,但她总觉得自己不同一般,不同一般。
但她到底去拍了,居然去拍了。拍完出来,满心里直象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的什么滋味,整个人就象是掉了魂,路都不晓得该往哪边走了。
好在这天下午是市少儿合唱团活动。她拍完出来,没头没脑地在街上转悠了好半天,忽然想起这事,便午饭都顾不得吃,赶紧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直向少年宫急急奔去。一到孩子们中间,真的神奇,她就觉得神定心安了好些。
排练开始,童雪坐在钢琴旁,给孩子们练了一会声,然后又教了一只新歌。四点来钟,方教授来了,指挥孩子们排练那些准备演出的曲目。童雪得了一会儿空,坐到一旁去,为了排解心中的那种莫名的乱糟糟的,惶惑不安的感觉,便专注地欣赏起孩子们的可爱的脸模来,那个小胖子,虎头虎脑,老是走神,可他声音真是不错;那个女孩,那么小却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温柔和令人疼爱极了……
童雪身旁不远,坐着一位家长,是低声部田俊的奶奶,每次必到的。老奶奶转过身子与童雪拉起家常来,“老师,听说下月他们就要参加比赛了,能行吗?”“方教授同意了孩子们去演出。方教授说了的,就准没问题。”童雪肯定地说。“省里的比赛哟,得了奖小孩子考学校可以加分的。”老奶奶于是聊到她孙子如何调皮,他爸爸妈妈又忙,她又总不放心小孙子一个人跑这么远来唱歌,所以每回必来,累得她要命,小孙子还不听话,在大马路上经常把她丢了,一个人跑走……老奶奶说到她年轻时是话剧演员,说她那时多么有名和神气,现在话剧不行了,电视和歌星把人们的口味都搞坏了,孩子们能到这里来接受高雅音乐的熏陶,有方教授和童老师这样高水平的老师的培养,真是一种福气,你不知道,现在那些影星和歌星,只要出名和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而且专要干一些不顾脸面的事来炒作自己,搞点风流韵事啦,拍点裸体广告啦……
那一声声敬重的老师与那一大串嚼舌根的议论加在一起,把童雪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她想站起来走开,却又不好意思立即离去。这时,孩子们开始排练无伴奏合唱《小白菜》了,那个长了一双忧郁的眼睛的小女孩领唱,那清纯而哀婉的歌声特别动人,整个排练大厅都忽然安静了下来,歌声在大厅里回旋、颤抖:“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两岁没了娘呀……”
两行热泪从童雪的眼睛里夺眶而出,顺颊而下……
她混乱的脑子里跟着闪现出几年里一路走来的许多苦辣酸甜的景况:
……是啊,她不是个安于现状的女孩,幼师毕业后,她在家乡县城里的一间幼儿园做了一年的老师,然后她就丢了国编离乡背景地闯荡去了……那时真难哪,只差没去保洁公司做清洁工了,她甚至做过了按摩女,做过了要到处恬着脸对人笑的保险推销,后来做了才勇店里的美容师(其实只不过是她天生的皮肤就特别白些水些);一个机会她做了歌手,而且发现了自己的歌唱天份,麻着胆子参加电视歌手大奖赛,居然中了彩,她竟然小有名气了,竟然不那么卖苦力就能赚钱了;还竟然就进了东大音乐学院了,甚至竟然只要她努力,就说不定有望成为鼎鼎大名的方教授的研究生了……
可不安于现状又怎样了,好强呀,拼着命奋斗呀,又怎样了?怎么着你不也还是个曾经做过动不动要被人唤作“三陪小姐”的按摩女吗(尽管她是个正正经经,干干净净的按摩女)?怎么着你不也还是个拍那种广告炒作自己的不入流的通俗歌手吗?……
……要是她拍的这个广告万一被方教授看见了,方教授还会这样信任她吗?……
……如果吴芒看见了,他会怎样感觉怎样想,怎样……
她不敢想下去,整个脑袋胀得嗡嗡地响,生生地疼。但她忽然又赌气地对自己说,按摩女怎样了?拍泳装广告怎样了?真的有什么下作的地方吗?不是抢不是偷不是骗不是黄,更不是变着法子洗国家的钱,不是那种混水摸鱼的什么潜规则,那种冠冕堂皇的不知叫它什么好的实在才脏的买卖,比起青龙山庄的吴芒的会来,难道她童雪不是要干净得多,地道得多吗?他们才是……她不想,舍不得把“下作”这个词放到吴芒头上去……可是她心里实在不服,实在不服气,她实在不知道拿自己的心怎么办才好……
她这么失神地,痛苦地想着,以至于后来方教授要她过去用钢琴帮着排练,她却不断出错,老是弹乱了。
这天只是童雪一个人来帮助方教授排练,因此也是一个人陪方教授返校回家。方教授说,先走走再打的吧。方教授显然是感觉到了她的心神不宁,关切地问她有没有不舒服。
童雪支支吾吾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将心里的话吐了出来,语无伦次地吐了出来。
她心里实在堵得慌,实在迷惘和惶惑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不是在告状,甚至是不是出卖了朋友,她向方教授说了青龙山庄吴芒的会的事,她觉得自己要是不说出来会发疯的,她实在想知道方教授的大学和吴芒的大学是不是同一个大学,她为什么会感觉到有两个大学,方教授的大学和吴芒的大学,方教授的大学和吴芒的大学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她甚至还隐隐约约地说到了,一个女孩,去拍了那么样的一种广告,是不是堕落,依方教授的标准来看,是不是,这是不是堕落?……她又没头没脑地嘟哝道,拍这样子的广告和洗国家的钱,是不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能不能说还更干净些,更地道些?……
方教授开头还问这说那,很热心地要设法帮童雪排解心绪,可听着听着,他就不再说话了,脚步也放得很慢,及至童雪的那些没什么头绪的嘟嘟哝哝地话语声已经停下了好久,方教授才用一种不常见的语气开口说:
“吴芒!你说的都是真的?嗯,是真的,这种事你不会搞错的,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了,这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他又沉吟了一阵,才接着说:
“搭点顺风车,在正经事的边角上,搞点运作,拉点关系,笼络笼络重要的人和重要的单位,这事儿时下的确很普遍,不是有句话说,‘关系是第一生产力吗’,可吴芒的这样子的做法我想那是有点登峰造极了,这样子的做法是太过份了的,太过份了的。唉,我的学生,这就是我老方教出来的学生,……我也不是没有感觉,我一直担心他会下水的,他聪明,又努力,应该会是很有出息的,就是心眼儿老朝着时下所谓‘切身利益’那些东西去,我老担心他会下水的,老担心的,可没想到会变得这样,会沉得这么快……”
老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童雪后悔了,她伤老人的心了,而且她确实是告状了,方教授居然真的一点不知道。她想说点别的什么,缓和一下,挽回一下,可方教授在径直说下去:
“今天的学术的确是有问题的,不光潜规则,就是显规则也有相当大的问题,某些东西确实是在背离自己的本性,是在异化。例如评价机制,不问内在的,真正的学术价值,不问同行专家内心的真实认同,一切都层级化和量化,最后归于金钱化,金钱成为几乎是一元化的评价标识,而在这后面则是权力资源的阴影,这是很荒谬的,甚至是很可怕的,对于我们社会的长远的科学和学术的发展来说。不过,童雪呀,说到大学,这事儿要这么看,大学,作为摆在这里的现实的大学,其实本不必然地现成地就是净土,大学实在首先应该是一种精神,一个理想。大学应该,或者用更学术一点的词语来说,大学应然地是一种精神,一个理想,是某种净土,是社会的精神堡垒,从事着学术的大学的知识分子应然地是社会的精神器官,但它并不必然地现成地就是。所以大学,根本上说应该是我们心灵的朝向,一种心向,心向,你明白吗?我们需要的是不断地,不懈地,尽力地朝向这样子的作为社会精神堡垒的大学,而不是相反。只有这种不断地,不懈地,尽力地朝向去,我们,我们的整个社会,才可能免于沉沦……”
方教授的声音慢慢地变得象在课堂上讲课似的了,激动和投入,忘记了任何别的,忘记了这是在喧闹的大街上:
“所以,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心灵的这个朝向,最重要的是这个心向问题。童雪呀,最关键的,也还不在于什么地方是不是净土之类,不在,说到底不在,净土这东西,其实只在我们的心里,只在我们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心向,我们有这样的心向了,我们就在净土了,我们的心里不去朝向那个应该去朝向的东西了,那我们就糟了。要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没有了这样的心向,那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了任何净土了,就真的要沉沦了,就真的可怕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们的这个社会,好多年以来,一般性的心向,都只在所谓‘切身利益’这样的东西上,我不是说‘切身利益’不重要,或是不好的东西,不是说这样子的心向不应该,而是说,一个社会如果只有全民共往之的,一元的这样一种心向,没有更超越点的心向来与之平衡,没有更超越点的心向来使每个人和所有人的‘切身利益’得到有效谐调,就会非常的麻烦。毕竟这四个字的所指实在太本能(它的自然导向只能是动物界的弱肉强食和人类社会的强权本位),而且它成了一个‘上方宝剑’那样子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何事,只要一拿出来,不管是不是有悖于他人的‘切身利益’,是不是有悖于社会的必需的规则,甚至是不是有悖于法律,都一律能在他自己的心上和周围大多数人的心上通行无碍,所以,假丑恶贪毒狠这些,可怕的并不在于它在不断发生,而在于它在我们的社会普遍的没有心理红灯。人的心里没有了任何制动阀,社会的腐败沉沦的加速度就会是难以避免的。只有法律是不够的,没有一种超越点的心向是不行的,无论如何不行的。可事实是,我们今天最缺乏的东西就是这个,人们以为这不是一种需要,可要是我们细想想,这其实是作为人类的我们最切身的需要,我们象需要交通规则一样地需要心灵规则,不是吗?难道我们人类真的能完全象狼那样的生存下去吗?一个以狼为图腾,以狼的生存原则为原则的人类社会能够长久吗?……”
方教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滞重起来,但不久就又渐渐地淡远和沉静了:
“童雪呀,只要我们的心中有净土,有一个我们认定愿意去朝向的某种美好、高尚的东西,那就不管我们在哪儿都有净土,也不管我们做的是什么工作,不管我们具体地做的是些什么(我们没有必要在乎那些庸俗的社会等级观念,那些传统偏见),只要我们的所为其中含有爱意,只要于人于世有利,或于人于世无害,我们就是干净的,地道的……”
他们已经走在了一条小街上了,童雪看到,街道中间有两辆相向徐行的小车,两辆小车擦身而过时,车里的人互相笑谈着打着招呼,然后各自相背去远了……
童雪若有所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情景,这情景穿过她的眼帘,映入了她的脑海,与方教授的话语声融成了一片……
9.
星期六早上,童雪醒来睁开眼,感觉到天气特别晴朗,窗外拂来的微风特别轻柔,自己的身心也显得分外松快。也许是总算考过了这学期最难的一门,睡了一个沉沉的好觉吧。
但很快,那些因为近来的考试大关而暂时中断了些时日的念头,那些心悬不安,心乱不宁的情绪,又倏忽地回来了,在脑中飞快闪过,心中陡然荡起:那个广告;青龙山庄;吴芒;方教授的声音……
她尽力止住自己的念头,从床上很快翻身而起,套好衣服。“别再想那些个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两门考试呢,虽然不那么难那么重要,可毕竟是考试,还是得抓紧时间复习。”
她很快地洗漱,很快地把早点放到煤气灶上去热,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一盒牛奶,坐下来,翻看因考试而一个星期里没看也未加整理的报纸信件。她先翻到好象是前天到的一个大的信封袋,撕开来,她登时就呆住了:
是她,是她,是她童雪!
一条腿,从臀部到脚指尖,非常夸张非常清晰非常性感地斜刺里横过了大半个封面!
而身体,尤其是“三点”的部位,却有意无意地来了点虚化。但到了头部和脸部,又清晰起来,飘发,蛾眉,嘴唇微微翕开,脑袋稍稍斜着,恬静,温柔地笑着,很童雪地笑着……
猛看上去象是全裸的!
是故意的,这是故意的!
把没有必要虚化的地方若有若无地虚化了,让人发生想象性的错觉;把可以不那么清晰的地方弄得特别清晰,好象是在怕人家认不出这就是童雪似的。
擦边球,很恶毒的擦边球的手段!
这是《流行前哨》,著名的时尚杂志《流行前哨》的封面。她童雪,猛看上去,“全裸”地在这整个的封面上!
她咬着嘴唇,忍住要涌出的眼泪。还有一张报纸,一封信。
其实不是信,是一份她所拍的电视广告播出的电视台清单和播放时间。她跳起来去打开电视,调到省台文艺频道。
然后翻开报纸,娱乐版上赫然一行通栏标题扑向眼帘:
“一位成功女性身后的男性”
小标题:“歌星与无性男人:初涉歌坛”;“歌星起家:肯为她用金钱铺路的男人”;“歌星与她的流产孩子:谁是父亲?”;“校园风情:歌星的大学梦幻”……
是整版,文字中间插了她的好几祯在不同场合下的照片。
她直觉得两眼发黑,全身冰凉,心仿佛要停止跳动了。
“是陷阱,这是陷阱,”她疯了似地叫起来,“这是陷害,是陷害。”
她猛地抓起电话,用颤抖着的手指按了号。
她还没开口,一个笑盈盈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看过了电视吧,真是迷人,真是性感,效果简直好极了,看过了的人肯定没法再忘记你了。”
“你这个骗子!”童雪冲着电话喊道。
阿风开怀地哈哈笑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是你的老板,全是你的老板,我一切听他指挥,他看好你了,看死你了,要包装你,全面地包装你,说你天生丽质,说你的嗓子是钞票机,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当然你的老板也要感谢我,这只是开头,电视报纸杂志,第一轮轰炸,接下来还有呢,想得到的媒体都会全面出击,连续轰炸,正在设计电脑网络上的宣传方案呢,要弄得什么”姐姐妹妹“的都没有我们童雪热闹呢,至少先把你在省内炒成一号,还要去北京,要炒成全国的,童雪,你要发达了,也要做天王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阿风老哥……”
“你这个浑蛋!”童雪找不出别的话来。
“童雪呀童雪,你还生气?多少女孩想死人来包装她,逼得老爸跳海的都有,就是不得其门而入哇,你现在人家找上门来包装你,你还生气?你没吃错药吧?”
她摔了电话,抽泣着哭了起来。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些用尊敬的口吻叫她童老师的可爱的孩子们,那个说她水平高的老奶奶,那些整天围着她问长问短的家长们……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学校的同学们,老师们,他们看见了那张报纸那本杂志那个电视广告,他们在瞪大眼睛,在撇嘴巴……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吴芒……
她的心紧缩了,象是要痉挛。
但吴芒竟恰好就来了电话。他的声音象这天的天气一样晴朗:
“去爬山好不好,打完一仗,周末该放松一下了。”
童雪说不出话来。
吴芒也不等她回答,只径直说道:
“我就下来,到你房间,我们马上出发。你看天气多好哇”
童雪赶紧洗了一把脸。然后不知是下意识地还是有意识地将那本杂志和那张报纸夹在一起塞到一大叠报纸下面,又关了电视。
吴芒穿着旅游鞋走进来了,身上,脸上,声音里都充满了欢快:
“走吧,我买了两瓶矿泉水。老实说,还想带相机的,怕你不批准。”
童雪想勉力应付,想多少装出点高兴的样子,可她的嘴巴身体却不听她的使唤,既说不出话来,也挪动不了身子。吴芒看出来了,关切地问:
“怎么了?不舒服?哎呀,早餐都还没吃(他看见了桌上的那盒未开的牛奶)。是哪儿不舒服?脸色的确有点不对头,要不要上医院?我陪你去……要么先吃点早餐……”
他甚至要用手来探童雪的脑门。
童雪闪开了。她看着吴芒着急的样子,说:
“你好象对我太好了点。”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你,你对谁不能好呢?你为什么……”
“我们先不说这个好吗?你是哪儿不舒服,告诉我,去医院,或者我回宿舍给你拿点药?”
“你说你对我好,是什么意思?”
“还真的需要说出点什么来吗?好了,”吴芒爽朗地笑起来,“我们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丫头了,什么也不用说的,是不是?”
他过去弯下身子从后面拥住了坐着的童雪,把脸贴向童雪的脸。
童雪推开了。
童雪觉得自己推开他的动作十分地滞重,艰难,他的身体他的脸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象一个巨大的磁场,要把她吸过去,让她的整个身体渴望他,她几乎要推不动。
吴芒半蹲下来,握住了童雪的手,把头放在她的膝上:
“我爱你,童雪。”
童雪没有动弹,说:
“可是我不爱你。”
吴芒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童雪费力地站起,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
“我没说过我爱你。”
吴芒斜着脑袋,微笑着注视着童雪的眼睛。
童雪迟疑地闪开了那目光。
“你不用骗人了,你是想骗我,还是想骗你自己?你爱我,爱我,绝没有错。我这人,从读小学到读博士,大大小小的考试几百上千场,大题很少出错的。我不会在你的这类考试中败下来的。”
你是在骗他,还是在骗自己?童雪也搞不清楚。这个男人,这个男人靠近她时身体的热气,这个男人的灼热的目光,她觉得自己浑身已经瘫软了,明白自己的身心里有一种要被这个男人所融化的强烈的欲望,她只是死死地撑住,撑住,撑住自己。
“我们都不小了,童雪,自己怎样感觉就该怎样做了……”吴芒还在说,可声音似乎很遥远。
你该爱他吗?你能爱他吗?
他想过你是一个歌手吗?他看见过了那些杂志报纸电视了吗?他知道你的过去吗?……他是真的爱你,还是玩玩?……
可你真的有什么不干净吗?
对了,你和男人好过,流过产,可他不也是离过婚的吗?
你干活赚钱,歌手也罢,按摩女也罢,不都是干活赚钱吗?而他玩游戏,玩青龙山庄那样的游戏捞钱,他真的就比你层次更高吗?
她赌气地反复在心里说:他真的层次比你更高吗?真的层次比你更高吗?
可是你该爱他吗?该爱这个看来是个特别会捞世界的男人吗?该爱这个如方教授所说的,会下水,而且看来沉得很快的男人吗?
可是你真的有力量拒绝他吗?这个潇洒的男人,这个热气腾腾的男人,这个目光灼热的男人,这个博士,副教授,系主任,这个看上去前程无量的青年评论家?……你真的可以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吗?……
可是他真的爱你吗?
她的心里剧烈地冲突着,她觉得胃都要痉挛起来。
她忽然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说:
“你了解我吗?”
吴芒眨了一下眼睛。
“你知道我是一个歌手吗?你知道围绕着一个歌手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一个歌手的生活里有些什么吗?”
“我不但知道你是一个歌手,”吴芒调皮地笑了笑,“还知道你是一个很有了点成功的歌星,而且我还知道,只要你肯努力,你甚至可以成为了不起的歌唱家,你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了,让我来帮助你,我了解你的天才比你自己了解自己的更多,相信我,我能够帮助你,我有足够的力量……”
童雪沉默了一忽儿,用更急切也更激烈的声音往下说。她觉得自己浑身寒颤,手心大汗。
“可是你知道我和男人好过,还流过产吗?”
“我知道哇,你不是跟我说过的吗?我不是也告诉过你,我还离过一次婚呢。”
童雪注意到,在热切和激动的吴芒的脸上,还是阴了一瞬,零点几秒的一瞬。
她更加地狠下心来:
“你看到过了这些吗?”说着她从那一大叠报纸下面抽出那本杂志那张报纸,递给吴芒。
吴芒很快地翻看着,因激动而充血的脸色迅速退潮,渐向近纸的白色变去。
现在是童雪盯着吴芒的眼睛看了,吴芒眨了一下眼皮,躲过了这目光。
“你知道我不过只是一个幼师毕业的中专生吗?现在也不过就是个成教本科生,当然,也许我将来会努力,可我的打工妹出身,永远不会改变,我闯荡世界,都做过了什么,你知道吗?我连按摩女,按摩女都做过了,很多人把按摩女就当做三陪小姐的,虽然我不是,绝对不是,这你知道吗?……”
屋里安静了。空气渐渐地凝结起来……
10.
她钻进了车前座。
她双手扶住了方向盘。她想她刚才是不是在盖车后盖,有没有盖好车后盖。她刚才肯定把自己的行李包搁了进去吗?肯定……?
她想起来还有钢琴。钢琴放不进车后箱,当然,放不进车后箱。
东西大学不属于你,不你不属于东西大学。你在做梦。
不,我不是在做梦,我是醒着的。
但你可以离开吗?
你是在离开吗?你真的可以离开吗?可以离开这个有着把一切尘嚣都吸去了的草木馨香的长长的林荫道的东西大学校园吗?可以离开你的这个梦吗?
你问过了方教授了吗?不是还有方教授,方教授的那个东西大学吗?
你不是在逃跑吗?
可是你只有逃,只有逃,你受了伤,受了伤!你受不了这样的伤痛!
你不会在这里洗去什么的。
你只能在你该在的地方,你命里该在的地方。
一个喊声在后面响起:“童雪,童雪……”
她扭过头去看,从车后窗。
是吴芒,当然,是吴芒在追来,喘吁吁地跑着。
她使劲踩了一脚油门。
但吴芒好象也上了一辆车。
“甩掉他,”她命令自己。
于是车飞起来,拐很大的弯,象电影里的追车一样,发出呜呜的赛车般的声音……
但她又觉得根本没有开动,车开不动,油门踩不下去。是不想踩下去还是踩不下去?是自己的幻想而已吗?幻想着象电影里的追车戏一样吗?
开不动,根本开不动,是在大街上,塞满了车和人,塞满了人和车。车象蚂蚁一样爬。
可是车多人多不是正好甩了他吗?
可是手机响了:
“童雪,童雪,等等,等等,你别走,我求你了……”
她更加去踩油门,更加去扭动方向盘。
“童雪,童雪,我爱你,爱你,爱你……”
她竟没有掐掉手机,她愿意听这声音,很愿意,很喜欢,很渴望……
但是她不可以听。不可能听,也不可以听。
她不愿意受伤?
不,她和他心向不同。
她油门踩得很紧,车在人流和车流里穿行……
手机里的声音仍在反复:
“童雪,童雪……”
不,我们心向不同。
可你和谁的心向一致呢?
“童雪,童雪……”
她觉得吴芒的声音很急切也很空洞很遥远很奇怪,她扭过头去看那辆追来的车。
可是后面并没有追车,喊她的那个声音应该是从自己正前方向她迎面而来的那辆车发出的,迎面而来的那辆车里开车的男人在尽力地激动地朝着她喊叫。
男人的脸急切地扭动。两辆车相迎而来,擦身而过,又各自相背而去……
她正迷惑,一声极尖锐的巨响——
出车祸了,她晕死过去了……
她醒了。
心还在咚咚地跳。
那个情景还分外清晰地留在脑海:两辆车相向着擦身而过,各自相背着徐徐而去……
但她只感到舒坦踏实的床铺和被褥的气息。
她还感到一种奇怪的宁静,和平,并没有梦中的那番焦虑,燥急,失落,受伤,痛苦,没有,并没有。
只有两辆车在相迎而近,擦身而过,相背而去……
还有窗外的晨曦,正在从容地,有力地将它的柔和的,渐趋明亮的光色浸染到整个天空中去……
(选自金岱中短篇小说集《船歌》,香港:银河出版社,202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