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陶渊明
1
忘记是哪本书里说的:时光能磨蚀记忆的边角,却不能伤损人生的内核。
现在回忆起来,是这样的——第一次见到彭小倩,她留给我的印象就不好。她披着一件挺夸张的大披肩,那披肩的颜色图案也好像蛮生硬的;加上她一蓬乱糟糟的栗色麦穗头,还有那大墨镜……这让我当时那总想用大脑把任何人都摆平的思维里,顿生出3个有趣的幻象来——1是希腊神话中那个不幸的女先知卡桑德拉;再就是那3个诱惑麦克白去杀国王的女巫;还有,就是西方打斗片中的某位女杀手了。而且我当时就怀疑,这是不是刚才电话里那位嗓音磁性十足充满伤情的少妇。她该不是找了个替身来见我吧?
好嘛,替身——也能想得出,真真有了职业病。
那次约见是在江城新修的江滩。
天高江阔。太阳好像很无力,像把所有的能量都稀释在天地各角落了。你静静地坐在那儿无由远眺,会有一种血慢慢往体外流、身子徐缓上升的销蚀之感,好不怠惰的。
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她显得蛮随和,语调低缓得蛮可人,能看出是做作示我的。她说了她丈夫有外遇以及一些线索,她一边说一边觑眯着眼扫视我一下,缓缓说了她的要求。我告诉她“入室拍摄的可能性极小”,并表白“我们也是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工作”。她蛮新奇的样子,目光活跃起来。我又耐心解释——即使是外围证据,譬如证人证言啦,车位记录房租记录啦,室外照片录像什么的——都可构成证据链,在法律上法庭上是有一定效力的,起码给对方心理产生强大压力……她点头,眉头的黑社会淡了些,睫毛上亮点多起来。可当我报出6000的价,她眼里又闪出黑社会——说好4000嘛。我说:异地取证,要远去天津,费用自然高些。而且说,钱是要缴所里的,我们有严格规定,不能私自收客户的钱。她没再说什么,从手包里捻出3000元订金,叹了口气说——
希望你真的是我盼望的那类诚实君子。又说,你一定得帮帮我。
我肚里被逼出窃笑。是的,我这人坏极了,肚里常有这种轻蔑人的窃笑。我说:放心吧。如果办不成,我们会把钱退还你的。对,这倒是真的,漫说我眼下不缺钱。
不不,你一定能办成,一定能。我信任你。
她一下握住我的手。那手有点借尸还魂的冰冷,还紧紧的——关系却一下拉近。
可能见我没反应,那冷手慢慢松开。可我的心着实愀然一动,像赘上些什么。
当然,我太了解啦,这类既拴不住男人又不肯罢手的女人就像舵着包棉花的骆驼——越遇见风雨越沉重,且多半是带点神经质的,身上总有一堆让人不能忍受的毛病,亲近不得。尤其干我们这行——10张单里有一半是她们的。看吧,肯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现在想来,我的最初感觉何其英明。
果然,签单的第二天,我正要动身,她忽然来了电话——你还没买票吧?你先别去天津了——他已回汉口,刚到。我说,那好哇,你要及时把他在这里的行踪告知我,以便追踪……并且说,这样也许就不用去天津了,给你省点钱。她说,不不,第三者又不在这儿。我说,那不要紧,或许有意外收获。她连说——不行不行。他回汉口还得我陪着,我们这边熟人挺多;身后有你们,我心里不踏实。我没坚持,心里好笑,你说了算。
可生活这张网虽说广大无边,又是人所无法挣脱的,可“她”总有一些疏漏,难预料。过了一天,正巧我帮一位同事跟踪“对象”来到汉口步行街一家商店,竟一眼望见彭小倩跟个男人挽着胳膊走过来。我瞄出那男人正是那冤主“任辉”——她可爱的夫君。
我差点乐出声来。透过人缝细盯几眼——
是的。只见她蛮兴致的,跟她丈夫边走边聊,谈笑“生风”,衣著发饰跟见我时也大不一样,华贵得很。我心说:这哪像一对要对薄公堂的冤家?一缕怪谲的复杂情绪绕上胸间,我略感惊异……我猛晃晃头,我知道,该又是自小就附体的那“成熟审美”在我身上作怪了吧。是的,她这种复杂和骨子里隐约的那种“洞出”意识吸引了我。好像就是从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喜欢她。说来,连自己也奇怪,我可不是那类情种。
然而,人的复杂往往就在于,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
2
忘记是哪本书里说的:生活对于人,总是先扮演敌人后来当老师再后来才能成为朋友。我曾有意抵制过这观点。这不分明说人是弱智的嘛。人干嘛非要像做爱一样,动辄把自己弄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什么“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笑个鬼,难道我们都是猪悟能的子孙?我还自作聪明以此论训导过别人。不用说,一次次撞头的肯定是我……这样,我也就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调侃自己:你小子就是他妈笨,就是猪悟能的孙子。这次,无疑我又遇上坎儿了。我知道,做事既认真又任性的我是不会只搞柏拉图理想国,轻意放弃的。可又隐隐预感到这趟水,浅不了。唉,管她呐,先干好活是真的。是的,那时我对自己这行当对自己的正义化身无冕之王还十分投入,还是一头执着跑圈的驴子。
据彭小倩讲,她丈夫任辉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眼下在天津开个什么贸易公司。她说,是一位朋友告知她——她丈夫有外遇的事,并查到了任辉与其情妇的居所,等等。
也是老天成全,我来到天津没一星期就大获丰收。
原因是任辉跟他那小情人朱丽,几乎毫无顾及地出双入对。再有,彭小倩时不时的在手机上通知我——任辉和朱丽一些行踪,挺准。一次,我跟踪到王串场公园,竟用针孔摄像机贴近拍录到了他二人亲密的镜头及对话。这是我这不太长的侦探生涯中极少遇到的“方便”。我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确实?她说,那你别管啦,朋友呗……我略感蹊跷;心想,她不会有遥感追踪器或卫星定位仪吧?难说。这女人能着呐。听说被誉为“华尔街的眼睛”的“高乐”私探公司还租用间谍卫星哩……可是,别看这事很顺利,我还是在天津滞留一个多月。因为此来还有一份单——那是替湖北仙桃一家酒厂“打假”的。那是一桩模糊商标侵权案,案子牵扯面广不说还须到几处官方核档,死累人。好在,其酬金不菲。一次,我在天津北辰一处新宅区又遇见那“朱丽”了。
她竟又傍上一位更款的爷,人模狗样地走进一幢别墅……
我心里好一片灿烂的笑——乖乖,这未免太戏剧了吧。我灵机一动,放下手头的活儿,悄然接近了那栋房子……不过,这已超出委托,我心里明白——我不可能也没必要把这些属于朱丽单方面的个人“隐私”也当任辉的“事实重婚”资料,交给彭小倩的。
一个月后,又是那江滩那石凳上。我把北上的“收获”捧给这“聂小倩”——我肚里总这么称呼她。我对图片、证言记录做了一一说明,又把录音带放进火柴盒似的采访机里,献宝似的送到她耳边……她对这些东西倒没显出什么妒劲醋意,那情态淡定得让我生疑。她向我道了谢,拿出3000元钱。可我,倒捻出1000来又放回她手里。
怎么?你嫌少?
我笑了——是嫌多。
你不是说异地取证费用高吗?去那么多天,搞回这么多材料……
她掩不住的兴致,语调和睫毛上抖撒出有自信力的女性特有的尊严与睿智来。我想起《早春二月》里的谢芳。谢芳也是武汉人;是啊,那眉眼那闪烁的博雅之光,真像。
这次的路费有人替你掏啦——
我想刺激她一下,故意不看她,望着江上一群夏游的浪里白条。
怎么?!她陡然蹙起眉头,面对阶级敌人了。你不是,跟他,要钱了吧?!
怎么可能……我肚里又被逼出一堆笑来,平静地讲了帮酒厂打假的事——反正我只是去了一趟天津。酒厂是企业,活儿又难干。你是个体,不能让你吃亏嘛。
她不说话了,静静地盯我好一会儿,笑了——怎么?你这个人倒怕钱多?
不怕多呀。我说。可那,也不能滥拿别人钱呐——这是我的原则……
她盯着我,眼神由肃穆变得繁复起来,缓缓点头——眸子里一群鱼儿使水底泛浑。
我站起,跟她告别。可就在这时,我忍不住指着她的麦穗头,说:今后,能不能不打扮成这种鬼样子?你是故意的吧?简直像个疯狂玩字号女人……
她笑起来,拈着一缕发梢连说:是的没错,故意的,都是为了见你这大侦探嘛……
我见过你的另一番风采——这回,窃笑没了,我肚里倒莫名地打起鼓。
什么时候?她又警觉起来。
我沉吟一会儿,才告诉她那天在步行街见过她跟任辉逛街的事儿。
嚄,还有这事——她不无夸张地笑了,嘴唇矜持地颤动着,很美。跟你们打交道可真大意不得……她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始终在我身上流连,那目光有些陌生和距离感的,像一位舵手历经了几昼夜风浪颠簸后,还没等休息好,就又关注起遥远的大海了。
我的心,由之也蠢动起来,痒痒的。我骂自己。
3
说来,命运这东西常常是被自己或他人恶搞一番后,你方知晓“锅是铁的火是热的”。就像我在深圳那场官司……直等到彻底被人家公私两方联手捉弄了,才最后猛醒。我有时愚不可及;我的这种滞后意识与我素来总能展示些的颇感自喜的精明头脑,到底算一种什么样的矛盾律?好在,我肩头还算硬,敢承受。在那次几无路可走的“深圳大败”后,我身上惟剩下的那点承受力起了作用,没一蹶不振,而且还在官司的撕搅中发现自己有做侦探的潜质。可是,命运的捉摸不定真真是一种费晰逻辑吗?我不服气。
是的,现代青年怕谁都不会服这气,人们总是像孩子嚼甘蔗里甜汁一样,非把最后一滴吸干才肯吐出碴儿来——这可能也是这一代人虽有成功率,但也不高的缘故吧。
其实,彭小倩以及她那位任辉先生的人生命运,大致也类此。
小倩16岁那年,她家黑黢黢的狭窄的朽木楼道里走进一位穿白色吊带裤、白皮鞋的侨佬。这就是她失散多年的舅舅文昌明。小倩这长江边长大的、梳着两条短辫、总爱唱爱跳的初中生,从此就走出了她所在的那群落——有了富裕和文明的高层次向往了。
巧的是,文昌明先生也是16岁那年——他正穿着条过膝的海青蓝短裤悠哉游哉地驾着一条小舢板,在汉江上往集市送几草袋西瓜。岸上忽然出现一队兵,鸣枪逼他靠岸。他靠岸后,这些兵不但白吃了他的瓜,连他人和船也给抢走——而且给他套上一身军装,让他乘上更大的船,渡过更宽一峡水——去了台湾……三十多年过去,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这个早被认定失踪的人,竟像只老天鹅样翩翩飞了回来。这让已经搬进江城、当家作主人达30多年、全家7口仍挤在40多平米小黑屋里的姐姐姐夫,只能用惊奇陌生的眼光望着他。尤其眼毛长长的外甥女小倩,更显惊喜地看着这位洋气十足的舅舅。
小倩的父亲是“长航”的轮机长,母亲是小学教员。小倩是家里6个孩子中最小的。文昌明对姐姐一家低水平生活,感叹之余不想多管,倒对这俊俏又活泼的小外甥女很疼爱。临走,征得姐姐姐夫同意,把她带到了台湾。这时,文昌明已决定撤出自己在高雄一家木材厂的全部股金,在大陆做家电生意。不久,又在深圳创立了万通家电公司。
可惜的是,小倩在台湾闲待3年多,除了几句半通不通的英语,一无所成。她在舅舅的公司也历练过,还去美国所谓“留学”两年多。她跟舅舅舅妈两个表兄相处得倒还不错,只是她总回汉口,让舅舅有种“养不熟”之感。那年,已25岁的小倩在两次恋爱未果后,回汉口偶遇老同学任辉。任辉在中学时就是学校的足球明星,好多女生追他。小倩原对他不冷不热的。这回,两人一见面就蝶恋花分不开了……任辉这人很能干,大学毕业后,曾在“长航”当秘书。跟小倩结婚后,他辞了职,成了“万通”在“两湖”的总代理。两年后又进入“万通”的决策圈……可就在这一切都顺汤顺水,生活一天好似一天之际,生活和命运又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恶搞起来——首先是文家与任辉为一次退货的事闹翻。接着,任辉搞走公司外发的价值200多万的货。后来得知他到天津自开了一家公司。而文家因为任辉掌握公司一些把柄,没敢深究。怨,却结大了。
去年,文先生在高雄去世,遗嘱中赠给小倩200万人民币。但遗嘱附有条件:彭小倩必须跟任辉离婚才可享用此赠——这些,都是我后来与小倩相处中,陆续了解到的。
4
好像就在第二天,小倩又打来电话——这是我曾想到的。
再次在江滩上晤面后,我就从她那藏着蛮多鱼儿虾儿的眸子里,从她那遥远且陌生的、但又不很确准的眼神里,想到了——她可能会再来找我,或许还有故事。看——
只是我对自己却把不住。因为当时我笨得可爱,觉得自己的心又在朝那种蛮烦人的柔软的一面倾斜了,有点爱上她了。这跟我随便在按摩室里找个身条面相姣好的、谈话一听即知是某大学在校生的小姐,不同——我知道自己是会去付真情的,是要直面灵魂的,我实在害怕这缠绵这动情这麻烦。这是我跟敏分手后,曾多次命令过自己说服过自己——不要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真爱真情,包括对自己的那些暂短的浅薄的伴随着勃勃情欲的所谓“感受”……这几年里,我有一句不惭大言——让爱滚开,老子不要。当然,我也知道这是带点虚张调侃,自欺的。可我觉得我必须这样,要天天说,说一万遍。而且,更有一点让我不自在,我当时从事的行当本是维护当事人权益的,不该卷入人家婚变中。这让我觉出一种低矮一种渺小,像从山顶滑落谷底要仰视别人。这我可真不能忍受了。
——所以,当听出她的声音,我有些蔫,像被人击倒在地。
怎么?病了吗?她倒磁性蛮足,话音像经温柔器过滤过。是累的吧?还没歇过来?
不——我立刻否认。该死——又逞强,我骂自己。
那,出来吃顿饭吧?我请你——她带点试探。
何必呐,我已经拿了您的报酬……我虽觉这么说不妥,可又搜不出别的话。
怎么能这么说?松言。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把你当成朋友了……她的语音语意能让你立即构建起驰骋美好向往未来乃至携手并肩的意绪……我默然了,但仍赖在地上。
到“太子”去,那里总添新菜。她蛮活泼的,我请你——也不劳你走远。
我沉吟了两秒钟,很快就回答——好吧。
事情过去这多年了。可我每想到那一天——那天放下电话后的情景,我总能觉出一种愤懑、觉出一种对自己品质的质疑。是的,为什么我能在不断否定自己否定她否定有爱的时际,还能迈着毫不踌躇的脚步去赴那约呢?我明知道这女人不会是那种理想的纯善的、完全可能是一时冲动;而我在她身边能获得的,也绝不会比找个按摩女更省心更快乐;我又完全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种能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说软话、终日陪女人看电视逛商店、给女人烧菜做饭洗衣、从来不敢说NO的小男人……为啥还要像傻小伙样的认真执著,像愣头青样的冲动?我那些思索、那些人生哲理、决心都去了哪里?这么的不堪一击?
——可我,毕竟去了,去赴了那约。
——那情景果然超出我想像。
——下车后,台阶上走下一位身着宝石蓝旗袍、胸插茶花、盘头十分典雅的美少妇。我睁大眼睛认准这改装换貌的她。她含笑地上前挽我胳膊,伴我走进那像专门为我备好的餐厅。
这是我一生从没接受过的礼遇。我竭力平静自己,尽管心里不时地骂“妈妈的”。
那天,我醉了——是酒醉是心醉?
一切理智真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眼前只有她。
那天晚上,我们爱在一起了。
当然,不是在我那“狗窝”里,是在她家,是在一间印花的窗幔能筛进蛮明亮的月光,几缕爽风不时地掀动一下那窗幔,窗外的树影里有两只可能因月光太明亮而不夜眠的鸟儿在枝头跳来跳去探头探脑的蛮宽绰的卧室里——我们像两个各自在泥淖里挣扎了很久,一起爬到草地上的艰辛跋涉者;像两个只梦见过却从没亲近过父母的孤儿,忽然遇见了亲爹亲娘;像两个各自弹奏着一支曲子、后来才悟出只有合奏它才最美好的乐师……我们用手用唇用最亲切最隐秘最有力的部位用我们浑身的每根神经,去触摸对方进击对方,去触摸对方的每根神经——在向对方倾诉,无言地告诉对方我良好的天赋我无穷的力量我真实纯善的心底我向往美好的执著,也用坦然的眸子告诉对方我在岁月里的磨砺我曾受过的许多委屈我的忍隐我的求索和我对对方的信赖以及疑虑什么的矛盾心里……
是的,我又一次被自己被她打败了。
爱,让我畅爽让我流连,也让我进击,充满高傲的,让我不能自己。
当窗幔上的树影向左移动了许多,不再摇颤了,那两只善解人意的鸟儿也不知逍遥或栖息在何方。小倩在傍随着我几度攀爬高峰之后,如糨糊窘住般地酣酣睡去了。
听着她那细微如轻歌的酐声,望着她伏卧在那里的赤裸光洁的肩背胳膊和半张残存着潮红的脸;望着那从毛巾被上凸显出来的她那磁瓶样的细腰丰臀美腿;我的心在一汪银子熔液般的温柔旋涡里又渐渐生出些反常的冷凝的枝蔓,那些枝蔓伸进我心底一隅……我一支手不自觉地又伸了过去,仍恋恋地流览着那我刚刚享用过的优美裸体,但心里却蓦的觉出一股茫然,一种失落,一团黑灰色的心绪;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招唤——要我听其诉说;我眼前仿佛摆放着一份我根本不知所云的长长的试卷;那声音在说:你跟这女人会走下去吗?会走多久?会走向哪里?你想过吗?你到底该不该做这样的事情?
——是啊,我该不该?
当然,也有一句歌萦绕耳畔——“还有什么能比爱更难宽恕”。
头上,顶灯下面悬垂着一群不知什么材质的彩色小棒棒,挺新奇的,能发出童话般的“叮咚”响声。可恍惚间,它们都一下变成了我人生迷宫中的一根根拦路的擎天大柱;我被罩在其间,渺小得可怜,怎么也绕不出那些拦挡的大柱子。我疑疑惑惑地想,那不是如来佛的手指吧,只要它一收拢——我就像孙猴子一样,被压在下面——永世翻不得身。
我想起不少往事,我想起了岩,想起了敏,想起了几个跟我有过瓜葛又离我而去的女人,想起了中学时代我跟岩的初恋,想起我跟敏的情话和我们的疯狂……是的,她们能解读我的情怀吗?能理解多少呢?我能读懂她们吗?又能读懂她们多少?爱——可以匆匆到来,也可以匆匆逝去,就是没法久留哇。真的像外国心理学家剖析得那样——最美好的婚姻不过三五年,最投入的钟情不过几个月,最浓烈的爱不过72小时吗?那我们就把生命集中在这72小时里没完没了地做爱算了。何必还要在疑虑虚情无谓的探求中活着呢?
我无由地又对自己厌恶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小倩醒过来——那暖哄哄的身子和那对诱人的圆浑的乳房又贴向我。我心里好美好美,但我没激动,只是敷衍地搂着她,亲亲她的鼻尖眉毛、拢拢她的头发。
你想什么呢?
我看了她一眼,又笑笑,晃晃头没回答。
她抬起头,掠一下长发直视我。那眼睛里的鱼儿讳莫如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一字一板地甜笑着说。
5
与小倩相爱的日子里,我无疑是很幸福的。能看出,她对我的钟爱发自内心。可她又是那种大气派里藏着许多矫情、文雅里夹着偌多粗俗的女人,爱占上风头、爱管人,尤其爱管身边的最亲近的人。这类女人我本来很烦的,让我不愉快。可单身混了这几年,我确实贪恋这种有女人爱有家庭味儿的生活,觉得只有这样才是人的生活。过去那些夸大了的单身贵族的认同,不过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说句没出息的话吧,我更贪恋小倩的身体,贪恋她那种既有节制又能深情做爱的动态。她既不放荡,也不是仰面朝天只知道把男人当成倒点的蜡烛的那类憨赖无味的女人;就她在最激动时刻用手指痉挛无助地抓摸我腹部的那一轻微动作,就足以让我无论当时还是过后每想起都颤心不止、情欲骤起……而且她很会做家,菜烧得极好,很懂得在外面在人前维持男人的面子。所以,这也让我总琢磨她跟任辉的关系。当然,最后我也只能认定任辉这人可能是很糟糕的喽。
松言,你大学学什么的?
——那天,我抽个空儿,陪她和她女儿坐在东湖湖心岛的草地上。她这么问。
反正不是警院,也没学过法律。我不正面回答。
告诉我,戴敏是怎么爱你的?她今天显然是要有收获的。
多没劲,说这个……我更不愿回答。
有啥不好意思的?她打趣,根本不理会我的心情。
蒋介石真的在这里办过寿吗?我顾左右言他。
——其实,我上大学时的两次没结果的恋爱,以及4年前那段短暂的婚史都向她交待过。可她还总探询,我没法想像她某些幽邃心理,也许只是好奇吧。唉,女人——
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她换了角度,寻索依然,同时把一块剥光的栗子羹塞进我嘴里,又戒备地朝一边玩着的杰蒂看一眼。我嚼着这口感极好的食物,像品赏柴科夫斯基的波罗乃茨舞曲一样。
你指哪方面?我只好探明她的深层目的。
就我……这个人呗……对,就说说我跟任辉离婚这件事吧。
我说任辉不好——搞了文家的钱,又在外面搞女人,说她离婚是对的。
她边听边想着什么——湖面上有几条船,悠悠然的,仿佛凝定在那绿水天光里,像剥离出人世的童话。近处船上有男女青年的笑语。她的脸被一片树影罩着,很清晰的。她那白色的裤子和紫红的方格子短袖衫,很显飒爽,让我又一次趣想着这“细腰国”里女儿们出色的优美和她们总粗声大气的说话的这种女性性向的悖论。我忽然想像,也许有那么一天她忽然朝我发起威来,或者我这北方佬一巴掌上去朝她发起威来……好嘛。那将会是怎样的尴尬哟?湖北蛮子火气可是出名的,跟“惟楚有才”的自恃等量齐观。
怎么不说啦?
她扭回头,见我看着她,似乎警觉到什么,一愣。那眼睛里的鱼儿闪出一丝诡谲,尽管一忽儿,我捕捉到了……记得那一刻,我肚里又窃笑——因为我得到了某些印证。
杰蒂——你也不嫌脏啊?
那个有点早熟、也个性十足的女孩儿正在一边挖蚯蚓。
……
能看出小倩对我的认可挺在意;可我对她这种“不自信”倒费琢磨。
小倩的女儿杰蒂已经7岁。她是个少见的聪明姑娘,仅用两年时间就完成了小学6年的全部课程。她爱玩,又跟其他孩子玩的内容相左。我跟她相处得挺好。我送给她一台IBM,又教她下围棋,她兴致蛮高;常把我叫成“白岩松”,而且不肯叫叔叔。我,倒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好……无疑,我跟杰蒂的友好也无形中加固了跟小倩的关系。
也许我心理上有一种“求洁”的情结吧?我每每在跟小倩做爱时,总有一个歧意的幻象闪过——那就是任辉的影子。毕竟暗中琢磨过人家,记忆蛮深。我们又是同龄——他有一副很派头的体魄,走路步子较快,唇边总带三分笑意,行止间颇自信,脸上的精灵气总让人感到这世界所有的艰辛都能被他踏在脚下……每逢我跟小倩十分投入之际,总能一忽儿掠过他的影子;接着我又会无聊地想,小倩跟他当初不是比跟我更纯真更投入嘛,就像我跟敏一样……于是,我只好为自己这不知算拐孤还算虚弱的心理而自嘲。更主要的,这种思绪在无尽联想中常常再次触动那根“人世情感不确定”的敏感神经。我想,小倩既然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来对待杰蒂的爸爸,她对待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又能怎样呢?这让我在肉体和生活需求之余,更多地产生悲哀与自愧,心不宁贴的。
说说,你是怎么干上这行的?她一边摇着躺在吊绳床上的杰蒂一边又问我。
我一笑,社会择业呗,这行适合我。
我看,岩松叔叔,该当军官……
那位小大人儿插话了。记得那是杰蒂第一次叫我“叔叔”。
我兴致起来,竖起姆指夸张地伸向她,那姆指光灿灿的。
我说开了——
按说,我是不愿轻意“外卖”自己的。可又深知自己这行业本身就具有神秘性,我不能在小倩面前总神神兮兮,一点透明度没有。那天,我说了挺多,显得蛮知心的——我说我还真是旧军人家庭的余脉,爷爷那辈人里出过将军;说自己当过工人干过公安,说自己在大学里表现得挺坏,也说了自己在深圳那桩窝囊官司——做生意被人家联手骗了几十万,落个家破人散;是在讨债中发现自己有侦探天赋的……当然,有好些事我也舌有留言,像始终占据我心底一隅的跟岩的那段初恋之情,像跟香港那家侦探社不愉快的分手,眼下在江城我们哥几个合开的这家民事调察所里的一些内情,我自然没提……
我的心似乎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变得舒缓柔和了,就像眼前这静如温玉的湖水。
小倩听着,显出一种满足,这我是能看得出的;还有一种好奇过后的欣慰,这我是隐隐约约看出来的。她似有所悟地叹口气说,看来谁的生活也不顺当哟,命运捉弄人呐,她这显然是悲悯自己……那眸子里的鱼儿倒一时不见了,清澄若许。我心里蓦的热切起来,又带几分歉疚。我想,我真该跟这母女俩认认真真地挽起手来,才对。当然,我也警告自己,别忘了,生活这鬼东西,常常就在你正要心诚而认真时,反倒要来恶搞你。
小倩跟任辉的离婚是第二年2月初办完的。
据说任辉一开始不同意离婚,更不同意小倩提出的要给她和女儿200万的条件。后来,自然是我的“材料”起了作用。他怕小倩告他事实重婚罪。他问小倩这些材料谁帮她搞的。小倩说是自己搞的。他不信,说发誓要逮住帮她取证的人。不知为什么,小倩在跟任辉离婚的过程中,一直有意无意回避我。也许我多心。她那两个月里3次北上天津,我几乎都是事后才知道。回来后,她才轻描淡写跟我提一句。我自然也不多问。因为在小倩跟任辉离婚这事上,我一直隐隐歉疚——替当事人取证是我的工作。可人家还没离异就跟人家睡上,这是违规是不耻。小倩在离婚上回避我,总让我觉出自渐形秽。是的。
两个月后,一件奇怪的事发生。
6
5月里,一连接几张单,活儿挺缠手,忙的有半个多月没见小倩和杰蒂。一次,我两个助手在张公堤那边把个“对象”跟丢了,一时又接不上线。我见离小倩家不算远,没打招呼就跑了来。当我停了车,正走向她家楼门口时,只见楼里面走出个女人,挺眼熟。
细瞄一眼,是我去年在天津跟踪过的任辉的情妇——朱丽。尽管她换了装束,头上多了顶贝蕾帽,眼睛罩着茶色镜,可我迅速索定,是她。我很奇怪,她怎么出现在这儿?
我晴朗朗的心里“哗”地罩一片乌鸦,黑黑的。我迟缓地走上楼。
恋爱这东西,也有春夏秋冬。或许一种必然,热度总是要降下来。生活还是要在琐碎中碰撞。好在我跟小倩都独自生活过,生活上谁也不依赖谁。小倩有自己的房,在挺远的新开发的叫“汀香水榭”这边,开车得半小时多。任辉原来每月给她们母子充足的生活费。小倩自己还在外边还搞什么直销保险之类,看来收入也不菲。我是个有钱就花的人,每月都近5位数进款,虽然还不足以包揽她母女,可整日里礼物不断,哄得娘俩蛮乐呵。小倩也很大器,西服领带衬衫没少给我买,做好吃的就喊我,尤其烧鱼烧鸭,跟要我帮忙办事的电话一样多。我常想,也许这样既相爱又独立才合理,才更能长久。
敲门进屋。小倩一见是我,也略感惊异。
我沉了一会才说,怪不怪呀,刚才在楼下我好像见到那位啦……
哪位?小倩眨着眼问。
你——那位情敌——朱丽。我装出认真的傻气。
是吗?她瞪大眼睛,笑了。你这福尔摩斯不会认错人吧?
没错,咱就是凭眼力吃饭的,别看她换了装……可说到这儿,我脑际忽然一闪念,脱口而出:哎,她不是来找你的吧?可话一出我自己也有些吃惊。
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倩倒严肃起来,盯着我眼睛——她那里的鱼儿和水也一下变黑。
我,没话说了。
过了好一阵儿,我们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聊起别的。可我知道,她跟我一样——是有意回避那话题的。我们的情绪自然都有变化,且谁都没掩饰好。再后来,我躲进杰蒂屋里,跟那小精灵打起游戏机了。可我心却是冷冷的,没着落,像在旷野游荡。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江滩徜徉了很久。我很投入地去听不知什么鬼单位什么鬼名目搞的一场烂演唱会——品味着那不入流的歌者,跟着人群笑跟大家鼓掌起哄;我还挤进露天舞会里,搂着个蛮自美的小娘们跳了几圈舞……我知道,我在黑黑的排遣自己。
无疑,我是拿小倩太在意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骤然间苍凉如许?对于她,我不是早有预感早有戒备嘛。她跟那“朱丽”之间肯定有瓜葛,可那又干你屁事?她想说说,不说你撬他口?你干嘛在意?你这是职业病,你该自控,你没理由放任自己?
可不管怎么扣问,我都回避不了一个事实——我心在痛。我预感到一些事情要发生,尽管我不想细索其来龙去脉,可我深知这可能就是我跟小倩情感上的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而且,我深知这事自己逃不脱干系。原先就为小倩没离异就跟她睡上了的自悔,像几股汇聚的溪流,翻滚成滔天巨浪,骤然吞没我。因她最终跟任辉分手,本让我轻松下来的心又被掷回充满辛辣的囚笼中。夜深了,江滩上人少了些,可我仍不想离去。
独自逐阶而下,临水边只好站住;手中正好有张报纸,一个人抱膝坐在周边龌龊的泥岸上。黯然的灰蒙蒙的长江就在手边,移指可触;眼前几根被水波推动的坚韧苇草,不时的晃动,像在嬉弄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仓皇狼狈,真想跳入那大江中奋力一游,或被那江浪冲刷一番,或干脆随之而去,游向那更广阔的海,哪怕从此变成条游鱼。
我的心,在这宽阔的大江上,在那银星欲坠的钢蓝色夜空里游弋。我不知道在这偌大的宇宙间,是不是该有上帝或是佛主真主,但我想我们每个生命,无论是一缕青烟还是一团信息元,还是实实在在的凛凛一躯,都不该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那远处的灯火、近前的江浪……她们都是有根有源的。夜空会因云而暗因日而明,江浪会因风而怒因雨而涨……那么,我们人类怎能胡乱做事?我,浮漂在一种淡淡伤情里。
记得那年还在深圳,我受一家香港侦探所的委托调查一个台湾的诈骗犯——那孙子居然凭一张油嘴几个假公章骗走了几个公社的农民的种子款,在大陆发了三四次婚……气得我都想往他屋里扔炸弹……去年,我协助调查一个南昌的暴发户,这小子竟以自己女儿做诱饵勾引几个官员,最后为了灭口,竟把自己女儿活活掐死……脚边的江浪用一张张小手轻轻拍打着泥岸。这无力的“嗒”“嗒”声,透着千古的惨淡无边的苍冷,犹如来自遥远的神秘的但又是可亲可感的慰藉;这“嗒嗒”声也是凝重急切的,好似一本跃然于眼前可我却看不明白的书;这“嗒嗒”声让我记起孔夫子的“逝者如斯”、苏东坡“惊涛裂岸”……我想,难道这几千年过去了,长江蜕化了吗?没了性格?就像这江里的鱼儿,不是被人吃掉就是被污染得不能吃了吗?难道人类创造的社会进步就是让人类越来越复杂冷漠,人情越来越少,人与人越来越没法沟通吗?就是让人在这社会上净干些龌龊阴暗勾当吗?变成只懂得利益,其他什么也不顾的怪物了吗?我第一次对自己这行业怀疑起来。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惦记着小倩和那朱丽那事……
记得那天晚上,我是带着心里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很晚才步行走回家去的。不知怎么,在走到英国人修筑的至今还坚如磐石的江汉关时,我不由地停住脚。这座虎踞长江岸边雄伟的西洋建筑,以她不可磨灭的别样伟岸与我们共和国的骄傲——长江大桥,遥遥对峙,似乎传递给我一种信息;是什么?说不清。我只是久久地仰视着,不愿离去。
其实,我心里也隐约着一种自己不愿承认的意识——但愿小倩就此总跟我保持距离,啥也别说给我,哪怕不再理我。我知道这是一种饶兴怯懦的逃避,是人生不可取的。
7
然而,事不由人。3天后,小倩突然来我住所。
尽管我租赁的房也是两室一厅,且位于市中心,可小倩总说我这里有北方人脏乱差的恶习,从没在我这过过夜。当然,我不会为此计较,倒乐不得跟她走、遂她愿,到她那享受家庭的舒适温馨。于是,她此番到来让我倍觉怆惶。看着她那笑脸我寻索她眸子里的鱼虾,噢那些鱼虾沉闷了,我预感到我不愿发生的事可能就要发生了,只是我心里似乎涌动起一股反常的刺激,令人气恼。我不知道这算一种疯狂,还是我的愚不可及,没救。
我们敷衍地拥抱一下,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这两天,怎么总关机?
她语音很轻,蛮磁性的,回到一年前,一面翻着我电脑旁边的书。
遇上点特殊情况……得搞“信息中断”测试——也算一种技术手段吧……撒谎不脸红或许早成了我的一种素质,且这又不用现编,还蛮高深。她笑了,没在这上追踪。
松言——咱们出去走走。
她蛮亲热地上前来拉我的手,像孩子。一股嘤嘤嗡嗡的流体好像又从我心底泛起,又繁衍出无数只小手平复着我的躁绪,但被我蓦地推开。可我没理由拒绝这邀请。我们下楼,我们沿着鄱阳街那些精致的小店铺的橱窗缓缓拐向江汉关,又漫步到江边。我们相偎着步履款款动人。不知是我俩并肩漫步的帅气,还是我们脸上某种不谐调,周遭有人伫望。是的,这或许该算一种享受。然而,无目的的闲话却极难拼凑。我们都竭力维持局面。她倚我很紧,是完全柔情蜜意的。我想,这就是女人屡试不爽的行为艺术吧。
可后面,我们还是沉默下来,遂成一种自然的对某种暴发的期待。而这时,无论是顾左右言他还是听脚下的“沙沙”声,还是带挑战性的把头扭向一边,都已是心理折磨。
后来,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和对岸已亮起的灯光感慨着。
过去,是不深沉的男人让我难以忍受,没想到这深沉的男人也这么的……她说了半句话,见我没接碴儿。她停下来朝向我,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来找你有什么事儿?
我说,别看我干的这行当常常是追察别人稳私的,可那是为了维护一些受损害者的权益。但我深知人与人要相互尊重。人家不愿袒露的心思,我何必窥探?可说完我有些后悔,因为这太高调。虽说这确是我心里话——可,可怎么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假呢?假。
我竭力使自己语调低缓柔软;她手重新挽住我。我不知是无颜还是不忍心看她,心很愧疚,像有一面透明镜子照出自己的小来,我恨起自己的不中用。说来,这本不是我的性格,我一直记得海德格尔一句话——一个孤独的人就是一个神,可我的神在哪里?
说来,即便她永远一言不发或者根本不来找我,我从她心里眼睛里也能找到那些往日留痕。是的,过去的时光总是让人愧悔,除非你从不去触摸。可人又怎么能不反思自己?或许像一些人认定的——现代人的生命行为就是一种不断的恶搞,搞得好你就成功了,搞不好你就失败了。可他们也不想想,当恶搞对恶搞时,生活又该是什么模样?啊?
两年前的一天深夜,彭小倩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孩儿在另一端哭着说,姐呀,你快来救救我……这女孩儿就是她表妹朱丽——她是因为在花桥一家“十元休闲店”卖淫,被派出所扣留。说嘛,解救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拿3000元就放人,就万事大吉。小倩跟朱丽并不亲,也没多少往来。她家在江夏纸坊那边乡下,很穷。小倩妈妈活着时,还常惦记着乡下那边亲戚。小倩妈过世后,之间往来极少。眼下发生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小倩怎能爱管。可这时,她眸子里的那些鱼儿虾儿突然翻搅起浪花,还是彩色的……她想了想,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打的,赶到派出所。接着是点钱签字,又签一张狗屁“担保”。当晚,她亲亲热热地把狼狈不堪的小表妹朱丽,接到她温暖的居室里,住下。
朱丽感动得一进门就给表姐跪下。表姐冷着脸安抚几句。
自从任辉挖走了“万通”的货,到天津自立门户,小倩跟他就有了隔阂。舅舅一家的责难、任辉的强辞夺理使小倩陷入两难。这也是她一直留在江城没去天津的原因。后来,任辉在外面搞女人的消息传来,她心烦又无奈。她没有去搞那种低能的死缠滥打,她头脑幽幽旋转,心志阴阴变异……这显然也是彭小倩能超越同代群落,最终走出当年那黑糊糊的楼道而到台湾美国转悠几年的可贵的灵魂反聩。当然,最后让他下决心的还是舅舅那附有条件的200万遗赠。然而她深知任辉不乏精明。这让她迟迟不敢妄动。朱丽的出现,使她曾闪念过的某方案顿时灼亮了希望星光……她像敏捷的猎手,及时举枪。
当然,梅非斯特一但进入浮士德家中,那文明灵魂岂能守若处子。
她先让朱丽在她家享几日清福,又领她做头美容逛街,买了好些好些漂亮的衣服。尔后,她试探地问表妹今后打算——这才看似无意地说,若不然,你就去天津投奔你姐夫吧?做点正经事儿,别瞎混啦……政委工作顺理成章,善意与恶念还分不清颜色。
开始表姐也只是说,去天津可还得给我当眼睛啊,看住你那爱搞邪的姐夫。
表妹开始挺懵懂,不得要领,紧说,我怎么能看得住他呀。
那我不管,只要他不跟别人胡来就行。表姐的话有味道了。
朱丽想想,仍不很明白……尔后,姐俩又讲妥朱丽到任辉那里,不能暴露跟表姐妹关系,要暗中做眼线。表姐答应每月在她账号上存入500元,作为封嘴等多方面酬谢。
可事情自然没这么简单。没成想,任辉见这新来的“老乡”小美女真个出水芙蓉,经常来献殷勤纠缠之。彭小倩得知后将计就计,许以10万元,让朱丽干脆做任辉情妇。政委口条嘛……小丽,你动不动真情,姐不管……姐,只要你能帮姐看住这个贪色搞邪的家伙……我们姐俩得看住这份家业,你说对不——我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对不……
而且每月,照旧有500元打在朱丽卡上。
就这样,彭小倩在放纵了任辉朱丽一段时日后,见他们事已成规模——在天津租了房,快乐逍遥地过起日子来。彭小倩开始找律师找福尔摩斯找能一剑致命德摩克得斯了。
…………
我们款款前行,快到二桥了又不由地绕个弯儿踅回原路。
远处,那片整日像在荞面缸里滚过的浑浑噩噩的“白饼”,猛地在夕照里改装换容,清晰鲜亮起来;可她又把那半片怕人细审的面孔藏在那座颇具盛名的黑糊糊的铁桥背后,用她那刺人的残存的万顷巨光,规避着人们视线。漫空的晦暗即将君临江城,我不由地寻觅着那寄予国人千年企盼的“萋萋芳草”“鹦鹉洲”。是啊,那些美好所在去了哪里?
恶搞生活的非常人,遇上的往往都是些非常对手。当朱丽得知表姐仅以几张照片和些什么租房记录停车记录之类的“证据”就敲走任辉200万时,心里不平衡了。尤其任辉已经怀疑到她——不但跟她断了交,收了房子,还抓了她的错把她一脚踢出公司。朱丽回到武汉。姐俩讲一通,朱丽拉下脸说,姐你那200万要没我的参与帮助,能得来吗?表姐随口说了句轻蔑的话,姐俩大吵起来……最后表姐说,再给你10万就此了结。朱丽“嘿”地笑了,掂起食指说,姐,你也太拿人不当人了吧——一人一半,公平合理;没有这个数你甭想打发我……并威胁,不然我就再度跟任辉联手,告发你“教唆卖淫”和“设陷谋财”。告诉你,我咨询过……我想,任辉现在是不会拒绝我的……随手,朱丽又掏出一盒早已备好的录音机,放了一盘小倩跟她通电话的录音……表姐这回傻眼了。
那天我在楼前见到朱丽,就是她再次来找彭小倩谈判的。
全豹终于展袒,一览无余——我竭力平静着可能冲出闸口的一些话语。我知道,我的“劫难”也就此开始。是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道理何其公正。
那——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
我不能回避,直截了当发问。
当然,我知道这种带点警察打老爸的公事公办之语气,就小倩性格是忍受不了的。可我,也真找不出更好绕舌语。难道,让我说——小倩呀,实在对不住对不住,你这事我可就真的没法再管了,这不是我的业务范畴呀……这样说,或许更带点软着陆、多几分情感色彩,可那似乎更不像北方爷们了。如果是10年前,我白松言也许会这么说。可今天,我不想这样……这也正是我这3天里反复思忖游移不决的。是的,这不是个简单的萨特式的存在抉择问题,这也是在拷问我对这世界对自己的人生是否真有责任有真情。一个人无论他迈出哪一步,或对或错,他在对言行负责的同时更要对良心负责,良心。
松言,你一定要帮帮我。今天,小倩彻底没点理性啦。我宁可给你50万,也不能让这婊子养得逞,再给她1分钱。松言,我记得当初你好像跟我说过,看见那婊子在天津还跟别的什么男人混过,是不是?你一定给我抓住她,把她搞定!把她摆平!一定搞些过硬的证据材料!看这婊子养还敢不敢在我面前嚣张,松言,你不知道,昨天她是……
见我没反应,小倩停下来,眼里泪珠成串,紧抓着我的手。
松言,咱们不能白好一场,你必须帮我,我爱你,真心爱你。等这事办完,不,明天我就把50万存折交到你手里。而且,办完这事咱们就结婚。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说着,她哭起来。
望着小倩,我心十分复杂。小倩的要求犹如两座高山间崎岖的小路,且我必须身负重荷来攀爬。就我性格,这种险阻或许更具挑战性,关键是那肩头重负是我厌倦之物,我没法说服自己心怀坦然载其上路。可我又是男人,既然跟人家好了睡了,也从心里喜欢人家,就不能幡然如陌路人。是的,眼下社会上这类男人尽管越来越多。可我白松言不是。如果此刻小倩落入江水之中,我会毫不犹疑跳下去,可她的这趟水,我怎么漟?
我掏出纸巾给她抹眼泪,又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我望着江上一条运沙子的拖船,可能船主太狠载太贪婪,吃水线几乎到了船帮……我想,我们在生活里干嘛总追求圆满呢?“亏欠”“后账”往往都是给追求圆满的人们预备下的。这是生活的另一种悖论吧。
莫急莫急……我轻拍着把脸深埋在我胸前的可怜兮兮的彭小倩。
8
那天,小倩那别克要修,我用我的车送她回家。
一路上,小倩早冷静下来,我们谁都不说话了。
头顶和远处那或明或暗的桔黄的路灯,以及那遮天的树影,还有迎面扑来的白亮亮的疾驰而过的车灯,把我们的脸变幻得犹如一块可以随意涂抹的破布。
我在一瞥间,见小倩的“花”脸在幻化中,犹如梦境一般,只是那梦中的眼睛仍异常明亮,且凝重的。我想,此时她的思索该理智深沉些了吧?可她是为设陷搞任辉而有几分自愧?还是为跟我发生情感纠葛而回悔呢?我不得而知。那么,我真的就那么后悔跟她好过这多时光吗?人在情感和理智,在法律与道德边缘上,真就该那么严肃?我们的人格我们的人生宿求,难道就不能为自己留一点轻松随意吗?甚至有点反常作为吗?万能的上帝工作6天后,还给自己留个休息日,何况本来就赖散如许的人类。
我为我这思索,莫名的轻松许多。
进小区,穿过两排洋风飘洒的棕榈,绕过一湾布满亭榭的湖水,来到楼前停下。
小倩说,进来吧,我给你做夜宵……
我知道,她是想留我住下,其实我也很想留下。可我早想好了——不了,我必须尽快赶回去,明天一早有工作,他们等我……我的借口不容置疑。可突然一阵心疼,我觉得这种即便是善意和无可奈何的谎言,也是多么可恶哟。人,干嘛要隔膜到这种虚伪地步?且还是在两个很亲密的人之间……幸好黑暗遮掩,站在那里,我默然无语。
那好吧……小倩语音哀哀的,眼神里虽有怨尤,却没激烈情态,倒一扭身搂住我,紧紧地搂了好一会儿。我也动情地抱着她,心里满是愧疚。我知道,她真的需要我。
第二天中午,小倩又来了。
我原以为她是来堵我的,看我今天到底有没有“行动”。可我错了——她坐下来,一声不吭把一件东西放进我衣袋,说让我等她走后看,就匆匆离开。我以为她在玩什么情调,可我又错了——那原来是个存折,50万存折——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名字,其间夹张字条,写着——密码是你的生日,千万别错了。
一时间,我又陷入一片迷茫中。
我莫名地激愤起来——她干嘛要这样干?非让我或随她而动或离她而去?不给我一点时间和抉择余地?一个人,难道必须被逼挤在死胡同里才肯吃最后的晚餐吗?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小倩知道,我如果不想帮她办这事是不会要她钱的,一分都不会要。可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从来都是用社会世俗眼光看我的——这既是她自身视域的局限又是她对我认识的偏误——只把我认定是个讲义气、不贪财的男人。她对我的人生信念、是非认识、道德律,并无几许关心……可这难道非要我成天搞自我表白吗?让我成天价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让我在生活里必须棱角分明地做一切吗?
激愤中我甚觉伤感。是的,人对人的认识何其艰难,就像我跟敏——当初何等相爱,自认为心心相印,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且她也做出来了——她毅然冲出父母挟制跟我出走,不就是明证吗?可到头来怎么样,她还是在我最艰难时离我而去。人,难道就像宇宙星辰一样总是冷漠独处的吗?人与人结合,就只能是利害两字吗?情感在生活里家庭中朋友间情人间夫妻间到底占多大地位?她原该有几许?
——就这样,我在茫然和矛盾中又度过两天。
9
这一天,应该说我并不是很有自信地来到小倩家。对那巨额赠予,我不能再装聋作哑——无论我帮不帮人家,这钱必须还回去。否则,我白松言成了什么人?可我也深知,只要我把这折子交到小倩手里,就等于对她说,小倩,咱俩彻底完了,拜拜吧。
我到底该怎么做?想来想去,我还是去了——我准备把自己所思所想跟小倩好好谈谈。即使分手也要走得明白。这时,我倒没多想这举动是利我,还是利她。其实,有时我这个自以为理性十足的人,也常常依循一点感觉先兆什么的,就像影视上常演的翻硬币的反正面,赌一赌。那天,我虽然整个心身还在矛盾中,根本没想好去找小倩谈什么,可“汀香水榭”那片布满零星小湖泊的遥远新宅区,就像对我发出神秘电磁波,牵引我的人和车……我没打电话,心想,赌一赌吧,撞撞运气。她若在,我们就见就谈;若不在,那就是我跟她的命相,合该如此,反正我尽心了。别怨。
——现在想来,归根结底我还是担心那边的小倩,想见到她。
近中午。我敲开门,小倩一脸冰霜一脸陌生,用我从没领教过的大而粗的嗓门,不知是对谁莫名其妙地喊一句——来得正好哇!我即刻感到不对头,她身后客厅里有人。
走进来才看到,客厅里还坐着一位——那正是朱丽。
朱丽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用十分不友好但并无几许惊异的眼光盯我一眼。
别说,她那漂亮脸蛋上隐隐着的激动和带点拼命的潜在感觉,倒一下抹去了不少我对她持的坏印象……可以想像,刚才她跟她表姐肯定又是吵得欲与天公试比高。
可她们为什么还吵呢?我脑神经迅速做各种信息的化合分解——其实,朱丽只是想多要几个钱,她也很难下决心走那不得已跟任辉联手告她表姐那一步。因为那一步,她更没有可能多拿到钱。是的,只是她这位表姐也不知别在哪根筋上,死活不肯多给她,却宁可把50万存折轻易塞给我,非要把她打倒搞定摆平不可。人呐,执拗如牛。
诚然,这里有个很重要的症结,原来我并没往这方面深想——那就是,小倩如果开了口子,对方却没完没了继续纠缠,怎么办?这样的事不乏其例。往往都是被敲诈者应允了对方的初诈,而对方认为苦主软弱可欺继续纠缠。最后,弄出人命来。从这个角度想,小倩“不让步”是可理解的。说来,这样的处事心态在华夏历史上也屡见不鲜——当年,吴王夫差就是没有狠心的杀了勾践,才酿成自己毁灭,后人倒大肆宣扬这种以仇报恩的行径;项羽也如此,正是对无赖刘邦几度手软,才换来乌江自刎,结果后人对失败的英雄大泼污水……从这个意义讲,善心与宽容在我们民族史里早被那曾是“弱者”的一方践踏成愚蠢的代名词,且屡屡给施善者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后世才有“无毒不丈夫”“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堂不让父、举手不留情”等人生处世的警语。对于普通人,惟一可防范的,就是你一辈子也别做亏心无理事,别给他人留可利用的把柄。然而,彭小倩在她产生跟任辉分手的最初动因里就羼杂报复心,就属恶搞之为。当然,这也是任辉自己恶搞命运的恶性循环。对他而言怪不得别人。可对于小倩来说,就有“不能以恶惩恶”的道理。只是她不明此理之深。今天,她反过来被朱丽恶搞,无疑也是一种必然一种报应。就如同我,因贪色因违规做事而陷进这浑水之中一样,无的埋怨。
这回——你给我说准啦!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知是因我的到来小倩骤然胆壮,还是她故意撒威撒疯给我看。她一扭身就恶吼起来,仿佛一匹驯良而漂亮的母马,忽然扎煞起马鬃马尾,让眼前的老虎都触目惊心。
可对手朱丽闻听后,毫不示弱,腾地从沙发上站起,那精心修整的美甲像大侠亮剑直指她表姐——你给老子闭嘴,别以为来了个狗屁帮手,我就怕你个婊子养的……
女人吵架自称“老子”,随口骂别人“婊子养的”——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江城一道天下独存的亮丽风景。关键是,如许景观竟闪烁在这样一座准豪华居室,又是在眼前这样两位貌美的女人间发生,这可是我库存颇丰的大脑海马区一时查寻不到的。当然,打一进这门我脑子就飞速旋转——那就是,斯时斯景我该伴演妈妈的什么角色才对?
然而,情势不容多想——朱丽的骂随即把她表姐身后那十八组弹簧压紧——小倩腾地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是快——她那美甲也眼看就抓到朱表妹那漂亮的脸蛋了……
过后想起,我也奇怪,自己虽然并不呆弱,可也绝无什么腾挪跌宕的敏捷身手。那一天,我怎么竟一下就跳到朱表妹和彭表姐之间了?把两位已经变成“斯芬克司”的美女——用我两条坚强无比的手臂一下就分开来?且十分生硬地把她们推搡在沙发上。接着,我又像所罗门王断案,喝令她们坐好。要她们只能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
然而众所周知,女人的无理是天然的,用句过时的官方语言叫“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她们恨也罢爱也罢,常常是到最后非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才肯罢手。因此,她们哪里肯听我这个根本对她们形成不了人身威胁的人的话呢。于是乎,一时间,足以遮蔽南国万里晴空的污言秽语夹杂一些或真或假的往事内情,源源不绝的从那两张红唇秀口里喷薄出来,而那些污言秽语,将足以编纂一部厚厚的“江城詈语大辞典”。可惜的是,我这一路上乃至几天里偌多偌好的良善心,竟被她们无视着践踏着污染着。而我心里却潜藏着一个可笑而虚伪的美国人似的原则——只要海峡两岸不开火,你们爱吵爱骂我不管,看这屋顶不至于那么脆弱,被你们高嗓门、唾沫星就轰塌了吧。
时下已近中午。听着听着,我心里窃笑频仍,只是脸上仍一副所罗门王的派头。我想,你们这么吵,体内消耗一定多多,难道你们都不计较自己的肚子饿不饿吗?
可不知怎么,忘记过了多久,突然间天空又起了新变化——真是风云难测,漫天的电闪雷鸣,一忽儿竟变成了沙沙细雨。我蓦然中没回过神来,扭头看看窗外,天光依然——昨晚天气预报只说多阴渐晴没说小雨突降呀?噢,回头看才明白过来——原来两位被分开的“斯芬克司”竟都不知被啥魔咒慑住,不约而同地用刚才还权当利剑的美甲,温柔地抹起脸上的泪,啜泣着,呈出两副极可爱极让人心疼的样子,景观十分动人。倘若我真是所罗门王非把她俩都纳为王妃不可,让她们时不时地吵上一架,再哭号上一阵,解解闷……我想,小倩的哭可能是因为在我面前太失面子了……至于那朱表妹是不是真有委屈涌上心头,我不得而知。但我心里明白,朱丽在这桩事上扮演的角色,是既卑鄙又龌龊又可怜的。她在这整个事件中除贪财外,或许还有两份真情是可圈可点的:一是她当初赴天津该有很大成份是对表姐的感激之情;其二她跟任辉同居,也可能有很大成分的爱在其中。而眼下来讹诈表姐,确是她贪财之心的延续,当然心里也自然有些委屈的。然而,这肯定不是什么为正义而来对任辉同情什么的。至于那20万的价对于她,是否真亏歉——可就没法戥量了。是啊,这样的利与亏该到哪儿去界定呢?
而这时际,我心里倒有点儿佩服这朱丽——因为她毕竟是在为自己权益而战。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必须出场的我——该如何亮相如何收场呢?这也是我在她们那电闪雷鸣之时一直思忖的。我觉得这也是我该为自己毕竟蹚过这趟浑水必然要做的事,不管这究竟是为我心底的是非观,还是为我跟小倩这近一年的同榻之情,我都必须做这事,而且,还该解决好这件十分棘手不该再出差错的事情。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是扮演循循善诱的婆婆还是继续当所罗门王?时间,可不允许我再做什么狗屁心里辩证了。
我突然,用比她们吵架高出十倍的雄厚男中音大吼一声,并“啪”的狠拍一下那单薄的茶几,站起——给我听着!我的手指也不亚于一柄利剑,先侧身指向那表姐——告诉你,彭小倩!我下面要说的要做的,不允许你插半句嘴!如果你不听我的,我从此就在你眼前消逝!绝不再管你这破事!这时,我见小倩那惊恐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圆了——哪还有什么鱼儿虾儿的,水差不多已经干了。接着,我转身朝向那朱表妹——我用冷峻但不激烈的动作掏出一个信封,又从那信封里掏出一摞照片“涮”地甩给她。我平静而严肃地说,朱丽,你最好先看看这些,然后,听我把这件事做个公平了断。
你是谁?!小女子不含糊,声色俱厉地指问。
这你就别管了——我又正襟危坐下来,声音是自己的,脸却是所罗门王的。可以这样告诉你,如果我帮她——我有意一顿,朝她表姐一指,那么一定会送你进监狱……
我下颏微扬上唇紧抿,牙帮骨故意咬几下,只见朱表妹狐疑地把目光移向那些照片。
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常在反思一些往事时为好多自己做过的莽撞事懊悔不已,可惟独那天对朱表妹(我回忆时,在心里总这样戏谑地称呼她)的蛮横情态不后悔,因为那是一种策略。正像专政机关常使用的一个词汇——震慑。是啊,当时不那样怎么行?
朱表妹翻看照片,不时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变幻着恐惧惊谔沮丧。我很显平静,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我又掏出小倩给我的那个存折,递给她说,我是你表姐的朋友——这件事,我管定了,而且我替她再给你这个数——你离她远点,如果你再不知足再动什么念头,我会用比这更多的材料,以诈骗卖淫罪名,让你在监狱待10年8年的。
朱表妹不说话了,手拿着那存折那照片颓然地坐在那里……样子嘛,反倒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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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美国私人侦探的鼻祖阿伦•克平顿给自己公司定下的规约,是何等合理重要哇,难怪全世界私探业都视为圭臬——那规定的诸多不准中,其中一条就是不得染指离婚案。可惜,我比较透彻地明辨这道理,是在蹚过彭小倩那趟浑水之后了。
说来,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他在生活里也只能看到自己面对的一个生活面——其实那只是生活的一个侧面,没有人能全息的透视生活全貌。尤其在这翻云覆雨人情变幻莫测的现当代……去做个傻子吧,那样会让你总幸福——是哪本书里这么说过。就在我把50万存折给了朱丽的半个月后,我离开了江城,来到北方一座小城住了下来。这小城名字并不叫爽,周边不是秃山就是沙漠,不远处的黄河也没多少水。难得的是这小城的夏天满是绿树,又很凉爽,街道规整,路蛮宽敞。我在这新鲜陌生的感觉里体味着心底的一份洁净安然。我的思绪也随着洁净安然地缓滞下来——这让我有时间,伴随着我那不多的积蓄来细细辩证往事忖度未来。是的,我该静静地待一待,为自己35岁的今生做个小结,该再重新择业。或许我真想当那可怜巴巴的作家了,写点小说什么的。
入秋了。我蜗居的小城常颳风,并且高高地扬起败草沙尘。那时节,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屋子里挺暗,室外树梢上隐约有锐利的嘶叫,像地球深处的某种躁动的泄漏。我的心常常在茫然中无由的颤栗,似有无端惊恐。有时,那天空也能浮泛出些明澄阳光来,但又很不确定的,常常一忽儿就被那无形的尘烟雾埃遮蔽,像上帝故做鬼脸戏弄众生。于是,我也就只能躲在斗室打开电脑,寻找一些生命盼念的信息,来打发时日。
离开江城前,我又去了一次小倩家。我们相对流泪了……但我什么也没说,她问我也没说。那时候,语言成了多余东西。那天,我待了好一会儿,心里呼唤什么。我望着里间卧室上方那些悬垂的“叮咚”的小棒棒,心想,怕是我们谁也绕不出掌握命运的如来大手掌吧?我没告诉她我要走的事,只说有活儿要到外地去。她也许能猜到些什么……但愿……临走,我还给杰蒂买了个小巧便捷的数码像机。是的,我喜欢那孩子,希望她很好成长,更希望他们的未来生活能比我们这一代人更轻松透明一些……
(全篇21500字)
(作者又名:余辔扶桑;此稿最后完成于2010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