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红:特稿之特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77 次 更新时间:2011-11-07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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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红 (进入专栏)  

在如何甄别一篇报道是否为特稿的时候,普利策奖的条件是“除了具有独家新闻、调查性报道和现场报道的共有的获奖特质外,特稿更加注重高度的文学性和创造性”。

现在看来,当我尝试用一种自己能熟悉驾驭的文体进行新闻表达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特稿。我只是想,要讲好一个故事,讲一个好故事。这是我坚持十多年的核心内容,也是特稿写作的开始。

特稿与新闻中的永恒

新闻中有没有永恒的东西?我相信有。

在速死中发现永恒。以新闻的短暂生命挑战恒久。我总是希望能从一个个的新闻背后发现一些永恒的东西。

什么是永恒的东西?

这里想讲三个最打动我的故事。

一次我去新疆和田采访一个肝癌晚期的维吾尔诗人肉孜·萨依提。诗人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见我的时候由他的妻子和儿子双双在背后支撑着他。和田是一个遥远而贫困的地方,这里的人整天受塔克拉玛干风暴的侵袭。但是诗人说和田是一个世界上最甜美最醇香的果园,因为和田人有最纯洁的心灵。在我要求和他合影的时候,他一定要家人给他剃须。其实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难坚持的一件事了。剃须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然后他穿着一件白长衫出现了,骨头支棱在衣服里,最让人难忘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那是一水清澈透明的眼睛。他的儿子替我朗诵了他的诗,我听不懂维语,但我被感动了。我当时一下就明白了他说和田人的心灵是纯洁透明的意义,当死亡将临,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一个人还保持自己纯洁的心灵和生命的尊严,这种东西非常打动我。

另一次是在三峡涪陵的老街上,我看到了一个老妇人坐在自家门口。她的身子挺得很直,双手合十放在腿上,神态高贵而安详。我注意看到了她衣服上的补丁,那补丁很平整。补丁上的针脚都缝得很大,看得出她的眼睛已经很花了,但那针脚一针针没有一个乱的。她以捡拾破烂为生,养活着一个40多岁的智障儿子,我们的摄影记者当时就用镜头放大了她衣服的补丁和她脸上的皱纹。当时我就想,在这样一个即将死亡的城市,一条即将死亡的街道,在一切都要变成废墟的时候,老妇人却是那样淡定,这种淡定让我至今难忘。

这种东西在人当中有,同时在野马当中我也看到了。野马放野一年后,头马死亡。不得已人工给野马群配置了一匹公马,代替丈夫的角色。公马很快就征服了其它母马,除了一匹怀孕的母马。这匹马怀的是上一匹头马的骨肉。当她生下小马后,这匹公马立即发疯一样冲向小马,并在瞬间杀死了它。母马非常伤心,她整天整天围着小马的尸体转,不肯离去,不吃草,不喝水,有时候会向放马人走去,好像是在求救,但是当放马人靠近它的时候,它又回去围着小马转。如果这样下去母马就没救了,放马人只好开了一辆吉普车,一人开车,一人站在车的尾部,用车的速度把母马冲开,然后站在车后面的人顺手把小马捞上来。小马的脖子已经被咬断了。几天之后这匹公马才顺利征服了这匹母马。这就是生命和死亡。生命的高贵与尊严。

可以永恒的东西是什么?或许它们并没有一个模式,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它们都会感动很多人,它们对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它们在本质上都和长久永恒有关。我想这些东西可能契合了特稿的某些特性。

特稿之特不是因为它比一般的报道长,也不是因为它更细致的写作,而是它观察世界的角度,它所追寻的内容的不同。特稿首先要是一个好故事。特稿的故事肯定不是那么戏剧性的、表面的、喧哗的,而是本质的东西。追寻事物的本质,想办法把繁杂的历史和现实进行还原,还原成最普通的简单的妇孺皆知的东西。而这些是最能够引起不同人群的共鸣,最长久的东西。

特稿需要洞察与发现

特稿之所以成为特稿决不仅仅因为写作的文本。特稿似乎更需要对新闻的洞察与发现。

日常新闻大家都认为是新闻,媒体一拥而上,而特稿可能是在大家都认为不是新闻的时候,发现其中的要义。一般的新闻记者就像追着球满场跑的运动员,而特稿记者似乎要站得离事件远一些,以便能够看到事件的全貌;似乎要站得更高一些,以便能在纵横各方面为事件定位。也许日常报道的记者们都离去了,满地扔的都是废料,特稿记者才在现场寻觅,寻找真正想要的东西。

日常报道记者有时候是扑向新闻的一团火,特稿记者就像是在穿越一条通道,前方只有很微弱的亮光,特稿记者心里明白只有耐住性子,不断开掘,才能寻找到光明。

在一些别人不关注的、陌生的领域发现一些对社会进程产生重大影响的新闻,从凝固的历史中发掘流动的新闻,从流动的生活中发掘历史的蕴含。一个旧闻完全可以变成新闻。

在神奇的地方发现生活最朴素的一面,在平凡的地方发现生命的神奇。

我花在野马身上的时间已经有8个年头了,《南方周末》已经发过5次“野马”系列。我的“南池子之劫——北京旧城改造”系列也持续关注了近4年,从一篇报道开始,深入地多层面多角度地展现发生在北京城的历史文化与现代建设发展之间的矛盾冲突。我们用5次,每次3-4个版面来进行报道,想来也有了近十万字的内容,没有哪一家媒体做得更充分,揭示得更深刻。持续的累加也能造就深度。

通常情况下,几篇报道出来后,有人认为这个事件可能已是一个老话题,已经让读者疲倦了,于是编辑部便劝你放弃。这时候就更需要记者的发现与洞察。

我们做的野马和北京旧城改造,每一次做都不是重复。每一次都是在发现新的新闻点后再做的。而做下去的结果就是,它不仅没有让人视觉疲劳,反而成为一个生动的连续剧,新闻的连续剧,新闻因此而变成一个生长和发展的过程。野马到目前还可以做下去,直到它们变成真正的野马,而跟踪的意义要远远大于一篇报道。正如《南方周末》在评报时所说,这就是在记录历史:“四合院的拆迁不仅关乎文化,也关乎利益,还关乎老百姓的家园之感,它会像当年梁思成保护北京老城一样,成为一大历史公案。本报持续关注,是对历史负责之举,成败利钝倒在其次。”

这是记者的积累,也是报纸的积累。这种积累和厚度,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在今天中国媒体业转型和分化,日渐走向娱乐和嘈杂的时代,保持定力,坚持尺度,难能可贵。

多维度的采访

特稿的采访是非常仔细小心的采访。

特稿的采访不仅仅是现场的,记者必须把眼光放在一个广泛的区域里进行搜集。这个范围可能纵向深入到历史深处,横向旁及一切与之相关的信息。并且在时间的纵轴上,它可能还是一种长久的持续的关注和思考。

举例来说,一般新闻可能是现实层面,随新闻变动之波而动,特稿就需要升上去俯瞰,沉下去打捞。特稿和一般新闻的区别不在于篇幅长短,而是关注方式,或者观察方式、表述方式的差异。

作为记者,总是需要面对社会变动中诸多复杂而敏感的事实,这些事实通常是被故意掩盖、修饰和剪裁的。记者的困难在于,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拨开缠绕在事实外部的芜杂枝节,一步步逼进事件核心,寻找孤立事实背后的深层关联。

一个记者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洞悉所有奥义,比如,我在做“南池子之劫”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明白保护区的这种拆迁对于整个北京意味着什么。当我有了纵向历史感,知道了北京城自解放以来拆与保的公案;继而把眼光放得更远,了解了北京城800年历史后,看现实的眼光就一下子变得清晰;然后再将眼光放在世界都城的维度关照北京,又是一番豁然开朗,再进一步探索北京的未来,得出的结论就更加准确。

这可能就是一个北京旧城改造常做常新,能持续关注多年写出十多万字的原因。

一般的新闻可能是从事件发现出发,向未来的维度里寻找,而特稿就必须向历史开掘,向未来的反方向寻找;一般的新闻可能更多地把眼光集中在这件新闻本身,而特稿可能就要兼顾左右,在看起来不着边际没有多大关系的事件里发现。所以特稿的采访必须是多维度的。特稿需要再现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是特稿应该做到的,而且必须做到的。一般新闻作品却不容易做到,因为短,需要抢时效。

生活是复杂的,新闻也是芜杂的,但它们背后的有关文化、人性与变革的东西是清晰的。而这正是社会需要了解和关注的,也是记者所要守望的。

真实下的文采

特稿以文采见长,这是显面易见的。特稿也许是具有文学色彩的新闻,但特稿必须与文学划清界限

真实,是特稿最重要的不可缺失的本质。记者职业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在新闻事实和大众之间的传递关系,这就决定了记者的两个基本职责:调查还原事实,精彩传达事实。

尽管特稿表达借助了很多文学手法,但特稿写作应尽力逃避文学。在真实与文学之间,新闻应该选择真实。

一群羊从山坡上漫下来滚过公路,站在羊群中间的羊倌高声回答我们的问题:“看见哩,夜里(昨天)从那边山路上过哩”,羊鞭向远处的群山一指;

一群牛慢吞吞地要过公路,牛倌的样子相当兴奋,“吃罢早饭,他们在过河,往那边去”,手里的棍子指向更远的群山;

拉煤的拖拉机被拦了下来,一只乌黑的大手从马路左边的大山移向右边的大山——消息非常确实,他们正从上五指村走向桃园村的路上。

我们发现,大山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们的。

上五指村的村名得自于那里的太行山形像伸开的五根手指,村子就在五指山的山沟里,也就是说,盲人们正从一条山沟里出来,向另一条山沟里走来。

太行山的雪突然就落了下来,密密地扑向人的脸。很大的山,很深的河谷,乱石丛中很少的一点田地。小路随着山势弯曲上升,一个村庄悬挂在高高的山腰上。

所有这些细节都是真实的,或许你可以说我用了文学的表达,但绝对没有超过新闻的范畴。这就是特稿和文学的最大区别。

特稿是新闻的展开;特稿是对新闻关节点的深入;特稿还是一个好故事。这种新闻的展开可能就须要借助文学或小说的手法为整个故事搭起一个好的结构框架。它可能有一个平白朴素但意味深长的开头,也可能有意安排一个戏剧性的开头,总之它的开始不会像消息导语一样总是一个模式,然后安排后面的故事。但有一点是不可忽略的,如果头三段还不能将读者抓住的话,那这个文章就死定了。

我写稿子的时候总是试图在一开头就抓住读者,如果自己感觉没有做到这点,就会重新安排整个结构。

采访和写作是一种境界和情怀。这是一个虚无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说清楚的问题,但它是作品灵魂。它的因素很复杂,可能有作者的价值观,对人生的看法,生活阅历,态度,性情等等。

有时候当你合上笔记本结束采访的时候,采访才真正开始。随意的聊天,气氛,突然之间的一次开敞。真正的东西出现了。这时候你所能做的就是静静的听,让自己融入这们的氛围里,化做无。

有时候当坐在电脑前,眼睛从窗户上漫无目的的望过去,现场的东西才会如电视画面一般一幕幕放出来。文字对于现场的还原永远是有局限的,但文字有文字的魅力,当它能够捕捉到画面的时候,这种画面就因为文字的锁定而固定下来,文字也因此具有了一种美。

读者在报纸上看到的报道是记者的最后完成品。其实在事实凝化成文字、通往最后完成品的路上,有众多的可能性。同一个记者在面对同一个事实的时候,也可以有众多不同的表述方式。它可以是平面的表达,停留在完整梳理事实层面上,它也可以是立体的表达,温婉细腻,圆润通透;它可以是扣人心弦充满魔力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的,也可能是呆板的。对于一般报道来说可能准确快速地表达事实是第一要素,而对于特稿来说,必须在准确的基础上达到完美、丰富、多色彩、多向度的。这是个写作问题,又是个采访问题。完美的文本表达此时的作用已经远远大于对事实的表达。

记者是一个旁观者,也是一个参与者;是一个调查者,也是一个判断者。当他要把一个事实搬到纸上,他最大的困难在于,既要避免主观武断,又要体现记者立场,其间有着微妙的平衡和分寸。最重要的是你的叙述要打动读者,你的判断要说服读者,而这种打动和说服,不仅要靠事实本身的力量,还要靠记者充满智慧和趣味的叙述,靠你富有弹性、充满色彩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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