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回忆与李慎之的点滴交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885 次 更新时间:2010-03-17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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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 (进入专栏)  

去年五月,李慎之先生应中国美术学院之邀到杭州讲学,那天下午,一个青年朋友打电话问我,晚上是否去听李先生的演讲,我以为美院就在西湖边上,想也没有想就相约晚饭后一起去,后来才知李先生讲学的地点在钱塘江对岸的新校区,路程太远才作罢。几天后,他应浙江大学近代史研究所邀请做了一次演讲,我因为临时有事,又错过了。他的演讲安排在上午九点开始,不到八点钟,原先安排的能容纳二百人的大教室就被挤得满满的。临时决定换场地,换到一个有五百人座位的阶梯教室,于是校园里发生了一场跑步比赛。结果还是人太多,走廊、过道、门外到处站满了人。

百年走出峡谷

第二天黄昏,我终于在西湖边的艺苑宾馆见到了李慎之先生,他正好和家人散步回来。那次谈话涉及很多内容,新左派、人文期刊、知识分子,从历史到现实都谈到了,他的谈锋很盛,中气十足。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政治上不仅没有进步,反而是倒退的,但社会在进步这是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所以他说无论如何,脚下的地在走。他是乐观的,他相信唐德刚的二百年出历史峡谷说,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到二○四○年正好两百年,他认为到那时侯中国建立起一个民主的制度框架没有问题,但要成为一个较为成熟的民主社会恐怕需要更长的时间。

他还谈到了《风雨苍黄五十年》在网上发表后的一些事,好象是中国社科院纪委曾找他谈话,自始至终只是说要爱护、关心老同志云云,没一个字涉及那篇文章。九十岁的老将军吕正操读到《风雨苍黄五十年》后非常感动,一定想见见李慎之其人,李先生非常直率地谈起了那次见面的感受,我与李先生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到眼前的这位长者并不陌生,他是可敬的也是可亲的。谈起他多年呼吁的公民教科书时,他不无遗憾地说,至今没有青年人愿意做这件事,看来得自己动手了。我問他,中國的進步首先取決於什么力量?他想也没想就回答:首先是要一批大知识分子站出来,类似五四时期陈独秀那样的大知识分子出来说话。

从不以学者自命

不久以后,我收到他寄来的「搬家通启」,有他潘家园的新址、电话及详细位置,同时寄来了他根据杭州讲学整理的大文《全球化和全球价值》。去年十二月,有位先生要编一套《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记》,问我是否能为李先生写篇小传,我便去信征求他本人的意见。他在回信中表示「无以应命」,首先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学者,只不过做了几年学官。学官不能等同于学者。除了一张近六十年前的大学文凭以外,没有敢申请过任何职称,连助理研究员都不是。一九八八年,中央决定向全国自然科学界和社会科学界一千名杰出学者发每月一百元的特殊贡献奖,其中就有他的名字。但他当即声明自己不配。他说:「十四年来,这项奖金领受者大概已超过万人,常见有人递上名片,上面有『国家特出贡献奖金领受者』,而我始终无此荣誉,因为学无专长,不名一家故也。」其次,他说自己「文思滞涩,虽然偶尔也写些文章,一年不过三四篇,已觉吃力,数量远不如我划为极右分子以后写的各种交代检讨为多。」

今年二月底,我与一位朋友一起去看他,那天他正患着严重的感冒,不停地咳嗽。但他还是和我们谈了几个小时。他认为中国近代史必须改写,并计划在年内写出一个大纲。「一个民族最重要的创造是政治制度,经济、文化、国民性都由之决定。」这是他的第一个论点。我当时说,卢梭也有类似的这个观点,在《忏悔录》第九卷,他说没有看到过。他说自己不是外交专家,从来就不是。他还说起生命的无常,五、六十年代一架去印尼的飞机失事,机上的人全部遇难,他本来也在那架飞机上,只是周恩来临时要他留下同行才得以幸免,所以也可以说周恩来救了他一命。當空難消息傳到昆明,周恩來叫醒他,著急地問機上有沒有什么重要文件會泄漏,當他肯定地說沒有後才放心。他说,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写一篇关于周恩来的万字长文。以他对周恩来的了解,这篇文章如果写出来一定是很有价值的。

茶几上摆放着他正在读王若水的《新发现的毛泽东》,他建议我如果买得到的话,最好读一读这本书。临行时,他说要送我两篇文章,望着他进进出出蹒跚的步履,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想不到仅仅五十多天,他就撒手而去,离开了这个深爱的世界。

历经世变大彻大悟

李先生以其历经世变沧桑后的大彻大悟,以其非凡的智能和勇气洞穿了这个时代的许多真问题。他还有无数未了的心愿,公民教科书尚未着手,改写中国近代史的大纲还没完成,许多青年还在等着聆听他的教诲……丁东先生说,李先生的去世,「一个中国的大脑永远停止了思考。」诚哉斯言,在这个前路迷茫的转型时期,失去李慎之不仅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巨大损失,也是整个民族的损失。

我只是李慎之先生千万普通读者中的一个,与先生交往甚浅,仅有数面之缘,但我同样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他坚定的人格力量、超凡的思想魅力,他对这个民族爱之弥深的情怀。此刻,在遥远的江南,美丽的杭城,我第一次见到过先生的地方,窗外阴云低垂,下着细雨,北京潘家园,在先生家客厅中聊天的情景宛在,而哲人已去,我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想起了那句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愿先生的灵魂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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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信报》4/28/2003 ,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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