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致山中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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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骥  

一年前,我在有关“5.12” 的一篇文章中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兴许细节才最有质感,不仅令人久久挥之不去,而且还会反复地咀嚼着。它们有时像娟娟细流,汇集在一个池塘里,折射出许多东西,时而像一張張素描,过着电影,仿佛受了磁力的影响,最后又都聚合在一个支点上。而这个支点的性质是什么,底蕴是什么,我一时还弄不明白,耳畔只不时听到一个声音,像埙的悲鸣,悠远,苍凉,并渐渐向我走近……

北川在开始封“城”了,防疫队伍已经进入了,余震的余威远未平息,但是,三三两两的农民还在“城”边裂开口子的公路上行走着。进山是不允许的,只有偷偷地趁乱混入。

他们为何不顾山中的险情呢?有个被挡住的老农回答道:

“该怪我走得忙了点,当时阵仗大,他个舅子摇得凶哦!脚根都站不稳当呐,所以说,就没顾得上牲口死活。这阵都隔两三天啦,我得赶忙回去一趟,把牛放了,还有猪羊,让他们自投生路……唉,这辈子没缘份呐,要有缘份么,他们还会回来的……” 他捂住脸面,固执地向着破碎的大山深处走去了,谁也拦不住他。

老人的执拗使我想起了遥远的巴颜喀拉。我曾在色达高原见到过这样的生命礼赞:藏胞常常把驮运一生的老牦牛,默默地牵到水草丰美的远处去放生,并且献上哈达与祝福。即是说,在这片莽莽苍苍的土地上,仁爱与大善总是不分种族的,骨子里都有。虽然,我从未用虚无的目光漠视我们这个民族,但是,对于值得尊重的精神本底却是注意得不多的。

此刻,我应该向回到大山深处的那个老农下跪了,他是冒着时时刻刻的死亡威胁去拯救并非同类生命的生命的,他在大难中把大爱拓展了……

当日下午,几乎就在同一地点,未能进入唐家山堰塞湖采访的央视记者李小萌走在回头路上,她不经意地拦住了另一位进山的老农,告知前面危险,劝告道:“大爷,你还是回绵阳九州体育馆吧,同我们一道,好吗?”

瘦矮的大爷搁下担子,诉说着他必须回“家”的理由:

“我地头的菜籽还没收得完,麦子也该割了,接下来就该栽秧子了……”

“危险呀,大爷,您晚上住哪?一个人!” 小萌姑娘紧锁眉头。

“我会有法子的……” 大爷仰起皱纹深刻的古铜色的面庞,十分忧伤,但却刚毅,脸上分明写着我们中华民族一个特有的刀刻的大字:韧!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苦难为何物。我早就看惯了这样的脸堂,镂刻在蜀水巴山的悬岩上,还长滿了青苔。

此时,又走来了三位出山的农民。小萌赶紧向他们打听各“家”的情况。

“没有了。我们是掩埋亲人才偷偷跑回去的。” 老的一个说。

“险得很!山上到处都在垮……” 中年农民说。

“我的一家老小都死完了,只剩我一个了,啥法子?还得活下去唷。隔一阵子,我还会出去打工的……” 青年农民说,他肩上挑着几块刨出耒的腊肉,神色还算坚强,突兀的胸肌显得很有力量。

“哥子,你就听我一句劝,莫要回去啦。我们三个是连手回去的,好歹有个照应,忙进忙出,不像你一个人。要说么,哥子,里头硬是险得很哦!你就不要拿命去拼呐,不就一季庄稼么,只要留得青山在,接下来,啥话都好说,你看咧,哥子?” 老农在向老农说,情意切切。

“大爷,您都听见了吗?这位大爷说得有道理哟!大爷,您就同我们一道回绵阳吧,好吗?”小萌姑娘趁机加强着对进山大爷的劝阻。

但这位大爷仍然不为所动,执抝得像一块石头。接着是一个特写:大爷担子一头的小袋子是发放的方便面、饼亁和矿泉水,它们是老人向大山重新索取的初始动力,犹如“第一桶金”;另一个小袋子装满了小锑锅之类的生话器具(估计“家”中的铸铁锅已被砸烂了),至于生産工具么,他会在“家”中慢慢刨出来的,一定会有的!所以他才说了“我会有法子的”。

无奈中,小萌姑娘瞥了瞥偏西的日头,说道:“那好吧,大爷,既然这样,你就趁旱走吧……” 并赶紧跑过去帮大爷扶起不重的担子。

小萌姑娘显然是在遏止着心中的潮水,用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向老人表达着无法言传的敬意,还有忧伤。

当老人行至十步开外时,他回过头来向小萌说道:“谢谢你们关照啰,费心了哈,谢谢哦……”

老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了……

此时,小萌姑娘却突发哭声,不,是从心灵深处迸发的嚎啕,好像把山都摇动了,把我的心也摇碎了,觉得她代表了我们全体,向《父亲》的背影,向龙门山的背影,向中国《父亲》们的背影,向饱经忧患的中华民族不可泯灭的精神之根,发出了由衷的礼赞,和崇高的敬意。

至今,也许今生,我都不会淡忘这个背影和这种哭声的。我觉得这是央视最感人的一次“访谈”节目,没有预先的设定,只是路遇中的一次偶然,像一張白描的画,像一首无咏的诗,没有一句官腔,没有一句豪言,没有牵强附会的政治主题,苑如小萌姑娘的素面向人,但却格外美丽,格外感人,令人深思,在深思中愈觉震撼,思绪如潮,不禁想得很多很多……

那是一支古老的歌,距今2.3亿年前,四川地块躁动不安,海水几度进退,最终才留下了一个内陆湖盆,面积约20万平方公里,充满野性。到了侏罗纪末期的燕山运动中,直至恐龙相继告别地球,也告别巴蜀大地的时候,这个万兽聚集的湖盆就只剩下了两万多平方公里了,仅存于如今的成都平原上;到了距今0.7亿年前的喜马拉亚运动中,四川盆地才最终奠定了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格局,而仁慈的造物主则开始在西部横断山区编织着一个个温馨的摇篮,将众多物种揽入怀中。当全球遭遇冰河时期的严酷时段里,大致在三百五十万年前吧,岷山及龙门山区就向全球的大熊猫张开了臂膀,召唤到了她底怀抱之中,同时庇护着原先古老的梭罗和珙桐,年年绽放着 “鸽子花”。 在花开花落中,龙门山渐渐孕育出了一条条天使之河,岷江、沱江、涪江……给人类的远古始祖提供了一个个避难场所。流年经月,这片平畴与丘陵也渐渐变得厚实、肥美而无垠了,像一个童话世界。涪江的源头就是瑶池仙境黄龙寺。而在盆周山区演练着的智慧生命,则不仅举起了铜铸的“通天神树”,而且还编织了盘古与女娲的爱情故事(女神“补天”的业绩留存在如今的雨城雅安)。他们最杰出的子孙是大禹,相传诞生在汶川,另说在北川禹里。当古蜀先人从莽莽山林呼啸而出之后,他们首先在平原脊地高处辗转定居。田畴上,蜀王“望帝教民务农”(《 华阴国志》),子民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弓箭,脱掉了身上的兽皮,播下了西川农业文明的第一粒种子……从此,蜀水巴山造就了与土地结缘的万千农民,代代相传,丰衣足食。天、地、人三者,日久情深,谐如一体,更有杜鹃声声,啼血赞美。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诗仙李白留给古蜀大地的这支壮歌焕发着永恒的悲壮。

在数千年的蜀地人文历史中,何时少过“顿成泽国”,或“赤地千里”的悲惨记忆,但,生命仍在行走着,历史仍在行走着,因为,无论平原、丘陵和大山中,都有盘古与女娲留传的子孙,那就是我们的《父亲》,和他们传承在骨子里的坚韧,犹如参天大树的根,紧紧地抱住了岩石。

所以,我不会淡忘向大山深处走去的背影,一个,两个,三个……

好几夜,我老在梦中听见小萌姑娘的哭声,想着这个老农,想着龙门山中被磨难刻上韧字的这个族群,和这个传承着原生态精蕴的《父亲》。

* * *

一年过去了,这个向大山深处走去的背影,向频频余震呼啸着的死亡之地走去的背影,愈发叫我心情不安,挥之不去了。又到麦收时节了,面对仍旧斑驳的大山,听见耕者仍在挥着牛鞭,打着唿哨,泼刺刺地翻耕着月芽状的梯田时,间或听见几声浑浊而苍凉的山歌时,尤其看见岩端上,或云端上,又绽开了高山杜鹃时,龙门山的不变的笑靥,这姹紫嫣红的笑靥,却反倒叫我更加愁怅,凭添了更多的不安。你真是煞过来了吗?你真是煞过了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那一个个世界末日的吗?在频频的余震中,四级、五级、六级……摇晃中的成都己足够叫人胆寒了,但你却在靠近震源的大山的摇动中,在推倒山岩和抛撒石头的呼啸中,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不顾一切地守护着己成废墟的“家” !这是怎样的执拗啊,这是何等样的坚韧啊!莫非就只是为了山坡上那一两亩待收的麦子和菜子?

不!“尔来四万八千岁”, 历经磨难的蜀地祖先,历经磨难的华夏祖先,不就是这样行走着的么!他们何时远离过灾害?他们何时远离过人禍?他们何时远离过苦难!但,凭着骨子里的自強不息,他们行走着,行走着……这个老农的执拗,他的背影,他的坚韧,他对土地和根的依恋,就是证明,甚至还证明着更多的东西。本来,他完全可以呆在十分安全的地方,安心享用一两个月的救济,然后住进帐篷,住进板房屋,住进统一安排的新家,另谋生路的。但是他却走了,走回了被毁灭的“家” 。

如果他真的走回家了,如果他真的活出来了,那该是怎样的一支歌,那该是怎样的一首诗,那该是怎样的一幅画,那该是怎样的一座浮雕,镌刻在杜鹃又绽又唱的山岩上!

真的,我简直不敢细想他在“家” 的第一夜、第二夜、第三夜……在推倒山岩的呼啸中,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在飞禽走兽的的惊叫中,在这个绝对孤独的人类世界里,您就没有一丝胆怯吗?大爷!即使没有了余震,您在搭起的窝棚旁边,守着一轮明月时,心中就没有一丝悲凉了吗?大爷!这一年,您吃的是什么?就是坡地上的那片麦子吗?您又在开始播种了吗?您已经忘掉了“5.12” 的苦难了吗?您站在一手搭建起的小木屋旁边,吧嗒着叶子烟袋时,又在想着攒钱买头小牛犊了吗?……噢,大爷,令人尊敬的大爷,一辈子就像一头牛的大爷!

还有那个大爷,冒死进山放生的大爷,您的牛回来了吗?他仍在同您相依为命吗?也许,正在挥着鞭子,打着唿哨,泼刺刺地翻耕着层层梯田的老农中,就有您,还有您的牛,与农民相伴一生的牛,与农业文明相伴千年又千年的牛。祝福您啊,我衷心地歌颂你们全体。文人在纸上写出了天人合一,你们在梯田上写出了天人合一,而且更美,那是原生态的真善美,是山中的风雨霜刀雕刻出来的。

500原子弹的能量摧毁了你们的小茅屋,但却没有摧毁你们的意志!

这是一支悲怆的歌,这是一首粗犷的诗,这是一幅苍凉的画,这是一组残缺的摩崖浮雕,镌刻在杜鹃又绽又唱的山岩上——还有倒悬的树,和逆掩断层带上长出的新草……

她,就是我心中的根,我心中的祖国的根。

这根的本性时常令我惊讶,但有时也令我困惑。从《华阳国志》等古籍获知,最早为“辟沫水之害” 而修都江堰者并非秦人李冰,而是篡了望帝之位并另立开明王朝的丛帝,他治水功绩卓著,经考证认定,今大渡河乐山大佛处的离堆,和都江堰离堆,皆为他和他的子孙率众所开。在尚未发明火药之前,其艰险劳顿可想而知。既然功劳如此之大,为何后世竟将其遗忘或刻意抹去了呢? 暴政!与“通天神树”, 与“纵目面具”, 与“太阳神鸟”, 与天人合一完全相悖的暴政!及至第六代保子帝旷日持久、涂炭生灵的“帝攻青衣,雄張獠僰” 时,民怨已将其淹没,故被強秦所灭。同时留下了一个半拉子工程都江堰。当蜀郡守李冰在公元前236年将其续建完毕后,功劳就全都记在李冰头上了,后世及至今人也只记得“李冰父子” 了; 其实李冰无子,杜撰一“子” 也类似如今的“媒体放大”, 可多少佐证古蜀百姓对倡导天人合一的李冰颇有好感。而功过兼有的开明王朝却被后世所遗忘了。在纪念都江堰建成2250年时,为恢复历史真象计,在有关辞条中才特別添了“开明肇其端,李冰终其业。” 此事令我颇生联想,后在“5.12” 中看见本文开头所记的那两个细节时,才会非有感于古蜀百姓的坚韧不拔和爱憎分明。尽管今人已对丛帝的功过混淆作了局部澄清和“改正”, 但在望、丛古祠年年祭祀春播时,蜀地子孙还是只记得“教民务农” 的望帝杜宇,同他遁入青城的魂灵对歌,及至呼唤和吼叫,变成了“望丛吼歌”, 吼来了啼血的杜鹃,望帝的精魂……感恩的百姓只想活得像个人。或许这只是历史的惯性。他们本来不是顺民,他们本来没有太多的媚骨。但是,当这“历无饥馑” 的“万姓粮仓” 也在毛的“天堂路上”, 和奉为“广大贫下中农” 的政治神坛上,被活活饿死了36万之后,这个阶级似乎都傻眼了,在川西大坝子上找不着北了。他们的祖先敢于否定暴君丛帝,即使丛帝开凿都江堰的离堆还有功劳;而到了他们这代人呢?间或听他们讲起“过粮食关” 的地狱情景时,几乎都麻木了,这真不得不佩服愚民政策和话语坝权的厉害。

从大写的人变成小写的人很容易,从小写的人变成大写的人就很困难了。最初的蜀地祖先从盆周山区呼啸而出时,那是何等地悲壮,那八面的威风可供你任意想象,谁知最后只留下了一声叹息。幸好龙门山中还保留了根的原生态,而且如此感人。向您致敬,龙门山。您维系着我心中的根,和刻骨铭心的爱。

行笔此处,一年前大地惊变的那一刻已是行将来临了……

2009-5-12 疾书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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