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乱世天堂(四十二)

——肖像白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24 次 更新时间:2016-06-03 23:55

老骥  


像风暴中的一叶叶扁舟,凡是没在苦海沉没的,都被分别召到了一个个荒凉的港湾。我们这帮子被逐出水利厅机关大院的工程技术人员也陆续汇集到早就下马的紫坪铺水电工程局了,而且受到了令人瞠目的礼遇和优待,其中最叫革命群众们眼红不已的一条是:原每月四十三斤劳动口粮定量标准不变。


在一九五八年初春被“送交下放干部工程队监督劳动改造” 的四十余名右派中,除极端阴险的蔡师爷和疯狗伊能等七、八名“摘帽右派”另有安排之外,以及烟灰陈启明和憨包古宗城己被抓去劳教之外,该来的都来了(自然未包括“坏分子”周土生,他早已下落不明了)。刚见面时,大伙都恍有隔世之感呢。此外,由工程局自身产出的尚未摘帽的几名右派也同我们汇聚在一堂。关于我们这批人的名份,对外统称 “政治学习班”或简称“学习班”,由一位党委副书记兼任名誉班长,由人事处处长吴水平任班长。


工程局自产的“土著右派”多属党政干部,其中有两人给我印象较深,之一是喜笑言开的林向北,他是“双枪老太婆”的女婿,曾任重庆狮子滩水电工程局党组副书记,官不算小。记得开班不久即逢《红岩》问世,他当即反复对号入坐,但无论怎样牵强附会,他在书中的影子都还是极不确定的。无奈之下,他就转而以他的传奇经历和当年“袍哥老幺”的公开身份向我们创作了一部口头续集(也可免强称作《红岩》的姊妹篇)。数年后,他果真也被省作协安排写了一部《华莹风暴》,但与《红岩》相比,那就矮一大节而且早就鲜为人知了。他断无文学才能,但却是天生的乐天派,样子也滑稽,个子矮小,长得一付小脸小眼小鼻和小嘴。他特别擅长夸夸其谈,大凡话匣子一开,面容顿呈眉飞色舞状,口若悬河而且老爱给人留个“下回分解”的悬念。他具有说书人的绝对天赋。我曾在鱼嘴大坝工区同他小有接触,他当时常常被保卫科长训斥得没了人模样,诸如光说不做、偷奸耍滑、不老实改造等等,并指令我认真监督他,因为我恰在他晦气之时被钦定为该工区的“右派大组长”。我的这个头衔絶对不是靠咬人挣得的,除了劳动表现不错之外,自然与彭班长等老师傅的口碑乃至庇护等等综合因素有关。但是,我不仅从来不会乘人之危做手脚,反而还会作出比傻瓜还傻瓜的自我牺牲。这既是我今生的最大不幸之一,也是我今生的最大光荣之一。在日益泛滥的兽性中,我始终力求保持人性的纯洁和灵魂的高贵,尽管有时也有不少出格的地方,例如性情暴躁乃至动粗等等。


工程局另一位堪称人物的人物是一起从大马归来的高鼻子陈天啸,他的两只金鱼眼总是显得冷漠而孤傲,喜眺远天。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 “怪物”。但日子稍久,就可感到此君乃是一位情感丰富,德行高尚,且又多才多艺的好人。他的古文造诣和书法尤为出众。“学习班”开班前,他已陷入独女夭折的悲伤之中了。由于失去了这条纽带,他决定力求平静地满足妻子早就流露出来的离婚意向,默默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以致才在他青灰色的脸堂上沉积着非常触目的怨艾与悲哀。兴许,此类积淀正是他日后风华书坛的养料,独辟自诗自书之蹊径,成绩裴然。书法大师欧阳中石教授作序称赞《陈天啸书千字文》(一九六六年五月出版)乃承“颜钱之绪、融铸为体” ,“既更严谨规范,又有自家之神采逸趣。的是习书之法门津梁。” 此外,他还能作曲,在二胡上拉出的病中吟曾在凄风苦雨岁月中令人心冷骨寒,至今尚可闻其余音。我们在岷江之畔成了忘年交。


不过,在整个“学习班”里,最为引人注目的人物还是孙锦教授。无论夸夸其谈的林向北,或是鼾声如雷的陈高鼻子,或是嗜好胡乱吹嘘的“松潘狗”何山,或是桀骜火爆的我,在孙锦教授死样的木讷面前,都是一股脑儿地暗然失色了。岷江的风霜虽已令他明显苍老,但他肥胖的黑脸堂却也没啥明显改变,只是两腮愈发松垂而已,小嘴巴当然闭得更紧了,绝然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笑意和半个汉字来,即令与我们重逢的瞬间也是如此,他只在眼中掠过了一抹浑浊的难以查觉的悲哀,此外什么都没有。我可断定教授心中积压了过度浓重的乌云和恐惧,以致才麻木得如此无法形容。我又猜对了,他真是在进行着十分认真的准备,准备前来继续接受批斗,只求文明一点就好。因为,在此次开班之前,他一直都在鱼嘴厂房工区没完没了地交代着他的“流氓罪行” ,其具体事实是有次雨后夜班“竟敢蓄意闯入女厕所” ,而他本人“深挖” 的原因一直是“不知道是女厕所,因为篾席上写的字条早就被风雨洗涮掉了,纯属误入,保证无任何不良动机,大伙瞧瞧吧,我都这把岁数呐。” 但是,在蓄意与误入的是否之间,在无聊与无辜之间,在卑鄙与高尚之间,在这个早就下了马的烂摊子上,又是任凭兽性骑在教授的灵魂上面取乐了。如果说,鹰犬伊能在三年前尚不能害得教授下跪的话,那么,如今已是摘帽并任了厂房工区文书的他,就不会再度犯难了。在这头恶狼的煽动下,曾如一尊铜像的孙锦教授已经彻底坍塌了。他天天都在批斗会上被勒令跪着并挖掘着永远挖掘不净的“流氓行径的反动根源”。他高贵的灵魂完全麻木了,破碎了,死了,比玛雅部族留在残石上的雕像还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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