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还没听我讲完订婚戒子故事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了(比周家沟油灯下的哽噎声大得多)。她立即提供了不少信息,她说,大概在一九六零年冬天,去沙坪粮店排队时,她偶然见到过“两点”。是赵姐首先冒喊了一声“胖阿姨”,不然她是认不出“两点”的,我妈皱着眉头说,原先那个“两点” 已经完全不见了,眼前这个“两点” 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眼白焦黄,脸色青灰,一笑,嘴角上就扯起了两条沟,同早先的面容相比,简直丑得不忍多看一眼呐……我妈还说,这多半是她原先漂亮得过了头,不经熬,所以才会落得这付模样的, 红颜簿命嘛……
赵姐是在一家银行储蓄所上班,一九五七年以前过得还不错,但后来就不行了……为了儿女的前途,第二年她就只好同右派丈夫离了婚,拖起一儿一女苦撑苦熬着,最后都患了水肿病……那天,赵姐也是想来挤购几斤米糠,好搅和红苕藤子救救急。就不晓得她是啥子命哟,分手后,不到三个月,听说她就疯了,一丝不挂的满街跑,嗨,造孽哟,原来是她父亲赵参议投河自杀呐,你说造孽不造孽啊?——我母亲哭泣着,双手捂面。
听母亲讲毕后,我完全懵了,简直不敢相信,也完全不能接受赵文玲女士的这个结局。花溪河畔一代佳丽中的姣姣者,怎么竟会一丝不挂地满街跑?……我简直不敢再替程康多想了。曾几何时,蒋介石也奈何不得的那位辛亥志士,无比孤傲的赵参议终究还是顶不住毛泽东的紧箍咒了,投入阳谋之后又投入扬子江了,老伴也随他而去了,女儿也疯了……彻彻底底地家破人亡了, 没剩一根稻草,只剩下了追加给他的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此种帽子的追赠始于一九五七年——就是说,人在极度绝望之中也无权处理自已的生命了,即使被阳谋逼迫自刎,也会追加这顶帽子的。看来,在如何收拾“腐儒” 等等问题上,蒋介石的老虎凳乃是远远不如毛泽东的紧箍咒的。我觉得这也正是蒋败毛胜的原因之一,或者也是毛的“统战” 反蔣谋略的注释之一,不然就难以解读“毛泽东是中国历史第一政治大流氓” 了( 章伯钧语),更难解读毛踌躇自诩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了, 声名赫赫的北大教授与微不足道的北大临时工,谁行?中国历史仍然沿袭着农民的血脉,青睐了这个“最聪明的卑贱者” ,而“高贵者” 们,包括一代寻求中国复兴之路的马列主义大学者们,最终只有依附“卑贱者” 在山沟缔造的“苏维埃” ,到了“文革” 则被他蹂躏剿灭……
面对毛氏民主共和赏赐给赵参议一家子的这个人血馒头,我不知还有无必要继续寻找赵文玲女士了。我觉得我手中的这枚蓝钻石已经彻底失去了它的本来意义。一个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已在一个悲惨绝伦的血腥世界暗然失色了,犹如把一幅美丽的黑色剪纸贴在硕大无比的黑幕上。
经彻夜苦思并在母亲的劝说下,我才拿定了主意,硬着头皮去找赵文玲。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疯人院,还没进门,心头就擂起了大鼓。当护士向我确证,呆坐在墙角的那个女人就是赵姐时,我首先就被她的一头鸡窝乱髪吓呆了,真不知该不该把这枚戒指交给她。正在迟疑时,墙角的疯子骤然发出了一阵凄厉的狂笑,好似旷野狼嚎,又似疾风拔木,令我惊悸不已。
“她就是这样的,但不伤人,你莫怕……喂、喂!赵文玲!赵文玲!有人来看你啦!” 护士小姐立即上前击打着她的背。
之前,由于医护人员都被我娓娓道出的悲情故事感动了,都希望我带来的这枚钻石能够引起患者的美好回忆,因为,赵文玲也同样珍藏着另一枚蓝钻石,还不时戴在无名指上,端详着,傻笑着。曾经,院方还认为是她的右派前夫留给她的纪念,偶尔引起了破碎的记忆而已……反正这个疯子最好管,她绝对不伤人。于是,我就开始壮起胆子走上前去,摇着她的双肩,大声问道:
“喂!赵姐!你还认得我吗?你还记得花溪河吗?你还记得小温泉吗?你还记得‘今是轩’吗?你还记得那棵黄桷树吗?……我就是那只小青蛙呀!我们不是常常在河里闹着玩吗?还有凌一新、凌先生呀! 你还记得他吗?”
呵,她终于仰起了一张菜色的脸,望着我,直勾勾的眼神很像死鱼的眼睛。这是一张可怕的面庞,令我不禁退了半步。上帝呀,这哪是身着蔚蓝色连衣裙的赵文玲呀,这哪是花中之花的赵文玲呀,上帝呀,我的上帝…… 少顷,当我不断重复着凌一新的名字时,她眼中竟神奇地掠过了一道亮光,但却一闪而过了,只有发乌的嘴唇还在蠕动着。显然,凌一新三个字,这个令她难以忘怀的三个字——始终祭祀在她初恋殿堂上的名字——已如闪电击中了她的心底黑箱了,只待钥匙开启了,顿时令我兴奋极了!
“哦、赵姐,你还记得这颗蓝宝石吗?是凌一新托我带给你的呀!他爱你爱得刻骨铭心、爱得发狂呀!他在为你祝福,永远为你祝福,赵姐!……”
当我把这枚戒指替她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后,她又掏出了另一颗,小心翼翼地戴在同一指头上,举在空中端详着, 突然傻笑起来,顿时, 这两颗蓝晶晶的钻石活像焕发了灵性,在白杨筛下的阳光中,闪烁着熠熠光辉,恰似一个有缘与无缘的长吻,用一曲无声的绝唱,与虎啸口的涛声交相奏鸣着,渐渐汇成了和声,化作了天边的虹霓,在无言的七彩中,两颗悲苦的魂灵仿佛终于结成了一对光明的情侣,迎向虹霓飞升天国……
我哭了。不断地向她呼唤着,心中涌起了无限的希望。
但是,我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赵姐脸上的表情始终在木讷与傻笑之间机械地转换着。显然,她的灵魂已被彻底压碎了,无可修复了。我在沮丧中算了算她的年龄,她充其量不过三十五岁,在正常情况下,那正是女人的第二个青春期,抑或徐娘半老,也有犹存的风韵,而目前的她,曾以“两点”著称的她,除了只留下了暴风雨打击下的各种伤痕之外,竟连凋残的余红也未剩丝毫了,在她的一头鸡窝乱发中,还生出了不少白髪,眉毛和睫毛也所剩无几了,一张菜色的面庞简直就是一付丑陋的面具,死死地罩在一张本该胜似鲜花怒放的面庞上——令人怜悯,却又令人厌恶……
为了尽可能保存我心中的那个天使般的赵文玲,我就赶紧告辞了。当我走出高墙不远时,又听见了从墙角传来的狂笑声,如旷野狼嚎,如疾风拔木……
数年后,在一个冬日里,赵文玲悄无声息地走了,她赤条条地投入了一口老井,无名指上依旧戴着两颗熠熠闪光的蓝宝石,于是,她与凌一新的这段乱世悲情就算彻底结束了,只剩下了一个人血馒头供奉在一九四九断裂带上。(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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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致歉:
碍于一年前脑溢血留下的后遗症,目前对文稿的整理修订已愈感吃力,只好暂且打住了,心中歉意不必多言。岁月催命,一切尽在不言中。明年(2017年)是反右60周年,作为五七小字辈的我,如今已届垂垂八旬了;书中难友也所剩无几了。为了能像活化石般地熬到明年,或者更久一些,医嘱需停笔数月,最好多在林下呆坐,听听音乐。之后,若还活着,我将采纳诸多热心网友的建议,将“一九四九-----留在少年心中的史实碎片”(<<血痂>>),和<<佝偻的背影>>上丶下部一并整编为“天堂三部曲”:
血痂 天路 盛世
------留给儿孙保存,等到民主宪政到来那一天,再堂堂正正地岀版面世吧。如果未来的历史学家能接受这部贱民心灵史,我会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