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了伊能这类疯狗的环境里,我们这帮难友确乎度过了一段值得今生回忆的安宁时光。尽管饥饿的余波还在,但因我们得到了劳动定量的保护,还是免强过得去的。没料到,只吃二十三斤的小张同志却悄然消失了。我们对人事处的这位年轻干部都是颇有好感的,闻讯后无不悲伤哽咽。好多年后,每当我们提起这个小张同志时,都会记得起他那张稚嫩而谦和的笑脸(鼻梁两侧有少许雀斑)。他虽然是管理我们“学习班”的专职干部,但他却从未流露过那年头“党员干部”的时尚优越感,和理所当然的凌人盛气,可谓少年老成,说话做事很会掌握分寸。当他发现有个风流女人主动与我交往过密时,他只单独用耳语提醒我:她的名声佷不好哦,丈夫在外地,正在闹离婚,你要少理睬她哟,免得挨误伤哈。我的这位同龄人就像他家乡的竹海,朴实自然,间或闪烁着緑色的光华,十分柔和。每当我们尽量节省一点粮票悄悄送他时,他总会谢绝的,同时恳言道:
“你们才要好生保住身体哦,国家急需人才咧!”
此话掷地有声,没料到竟成了他的遗言。我们确有报国之志,只待天开一扇门了。瘦高个程定琮更是急不可耐了。五年了,已经五年了,按当初国颁规定:一九五七年应届大学毕业生中的右派必须先“到基层接受半年或一年监督劳动”,然后再根据本人表现安排工作。若把承诺与事实两相对照,又何止言而无信,荼毒无辜!可怜呀,这位全优生,高材生,他肩头上已经磨起肉疙瘩了,但却只可继续面对遥遥无期的“改造”。 你只需稍稍瞧瞧他那自悲自怜而又不甘“活埋”的模样就够了,他还真像“小萝卜头” 似的在翘望着大墙外面的天空呢。当众人都在玩扑克、下象棋的时候,咱们这位桥牌高手已在复习功课了,还不时取出当年的课堂笔记翻阅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很少瞅着像册发呆了。他是在尽量忘却那位校花的倩影,和他俩在东湖之滨留下的定情合影。虽然与青春小鸟结伴的初恋已经飞逝了,但梦想还是不会消失的,至少不该承认已经完全消失了,否则就完了。所以,他一直没有完全苟同我的“活埋”论,他始终都在孤独地准备着,就像契诃夫《嫁装》中的嫁装,只顾没日没夜地赶制着,期待着,渴望着……他的这份情愫也像处女地上的一小片青草,被阳光遗弃得太久太久了,变得苍白了。在我们这伙人中,只有程定琮才不知工作是个啥滋味,早就患上“工作单相思”的他,也真是在苦苦地羞赧地期待着花轿临门的那一天呢。他的同班同学卓心远是“调干”生,还背负着“中国远征军”的“重大历史问题”,在学校“肃反”时曾被整得死去活来,他的年纪比程高个大得多,在“学习班”的第二轮摘了帽(他是光棍中唯一的 “脱冕”者),已暂时安排在孙锦手下工作了。这情势,你说怎不急死才华横溢的瘦高个子程定琮呢!
由于程高个与我年龄相近,我们的悟性都不差,思想也敏锐,加之入世不深,为人正派,故我俩自然成了敢掏私房话的好朋友。每当我们在万般激愤中谈到我们将永远成为毛的祭品时,我们都会在万般惊恐之中相顾而泣的,因为我们都还如此年轻啊,甚至还像孩子呢,未来的人生之路还长着呢,但我们又该如何走下去呢?究竟还有无明天有无尽头呢?究竟能否爬出这样一座不见边际的炼狱呢? ……对于这些问号,他说,他已几乎失去了知觉;我说,我没有,我还听得见灵魂被压碎的声音,变成了强烈的叛逆和诅咒!……
躺在春夏之交的阳光下,聆听着岷江接纳白沙河的不息涛声,久久地仰望着湛蓝的长空时,我们最终还是表示愿意活下去,在“活埋” 之中活下去!不仅要坚强地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有思想。我们一致认定:即使我们的颈项被毛的枷锁永远锁住吧,但他却锁不住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大脑仍然可以思想,而思想也是一种生活,抑或只能终身偷生也无妨,只要有了不灭的思想,生命就有了价值,有了尊严! 何况,我们都还想亲耳听听后人对毛泽东的评说,除非他比我们活得更长更久。
当我们的渴望被苦难打造成信念之后,硬度就不比钢铁差了。人一旦有了思想,有了信念,有了愤怒,就会大不相同了,例如约瀚.克里斯柗颍??缁?缴讲?簟??芩?沲伤暝拢?嗡?暝迈沲伞?璻
当我们怀着信念与渴望终于走到了人生终端,刚刚迎来二十一世纪太阳初升的时候,程定琮却不行了。我专程前往德阳医院去探视他,仿佛心有灵犀,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九六二年的那个夏季,想起了我们在岷江之滨的悲伤、渴望与绝望,尤其是愤怒,不禁一同失声痛哭了。斜阳中,我们心中都为我们死去的青春,为一代人在毛的铁蹄下葬送的青壮年时光,唱起了一曲没有曲终的祭歌……末了,他还留下了一声辞世呐喊:
“历史应该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
我深知这不只是一颗冤魂的遗愿。一九五七年的这页历史是不可能轻易翻过去的。好在历史终归还是由后人修撰的。如果后人也要着意歪曲或抹煞这页历史的话,我就只能这样说了:去死吧,你这个堕落的民族!你这个比猪狗不如的民族!——就像诅咒日本鬼子还在否定南京大屠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