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桀骜,但却不如高鼻子陈天啸那么出世和坚强。我知道我灵魂深处还有不少脆弱得难以捉摸的东西在蠕动。单就摘帽与否,有时也令我懊恼极了。虽然摘了帽子还叫“摘帽右派”,但日子总比“戴帽右派”好过些。流年似水,我已满二十六岁了,母亲日夜都在盼着我的成家问题……而我心中的苦楚有时真像哑子吃黄连,要不是我在一九六一年傻乎乎地托举罗纹光,当年国庆就会上岸了。难怪彭班长他们老爱骂我是个梦虫子,偏偏要在摘帽之前摆摊子!但他们对我的动机则是毫无所知的。
记得是在一九五九年秋冬之交,奇丑的大麻子在痛失同等丑陋的结发之妻后,他的那份纤纤悲情虽然令我感动 ,但却尚不足以使我为他作出某种牺牲。不过,当我在一个冬日顺便去了他家之后,就立即陷入两难选择之中了。
在蓉城城西一条深巷中的一处大杂院里,罗家的房门依然紧锁着,而蜷缩在门前的一个小女孩却在寒风中睡得香香的,我断定她就是罗文光的小女儿。当我把她唤醒时,小东西先是习以为常地用手背抹拭着两条猪儿虫似的稠鼻涕,怯生生地望着我。显然,她是先从附近幼儿园回家的,但因尚无分管一把钥匙的资格,只有蜷缩在门口等候姐姐们回家。我向她道明来意后,顺口问她想不想爸爸时,没料到竟惹得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了。为了弥补这个愚蠢的过失,我赶紧抱起她,贴着她冰冷的小脸蛋。不一会,她的二姐、三姐、四姐都相继回来了。一跨入她们冷清而霉臭的小套间,孩子们都隐忍而悲戚地哭开了,我心软,顿觉肝肠寸断,也跟随她们落泪了。对于孩子们的无助与悲苦,我完全没了主意。她们的爸爸妈妈也只能在壁头上看着她们。这是一张发黄的结婚照片,虽经加工修饰,但仍然没有法子掩饰新郎的一张大麻面和新娘的一双斗鸡眼。但是,足可令人称奇的却是这个奇丑的结合竟蕴含着造化的奇迹,他们的五个女儿不仅个个出落得花般美丽,而且都是学习尖子。大女正上成都地质学院,平时不能回家。所以,我决定尽量在孩子们面前强作笑脸(尽管我也只是一个大孩子),不断地宽慰她们,而且还编造了不少谎言。尽管我的谎言十分美丽,但却仍然止不住她们的呜咽。我明白,无辜者和无助者的泪水本就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的一条条小溪流,只不过如今开辟了更加丰沛的泪源而已。我深知孩子们的这种哭声是一时半会止不住的。由于受不住孩子们鼻涕和泪水的猛烈撞击,我当即产生了一个十分沉重的念头,并向她们作了十分慎重的承诺,还请她们务必转告大姐姐,就说小骥叔叔一定会作出最大的牺牲,帮助你们的爸爸尽快回到你们身边。我讲毕就告辞了,婉言谢绝了孩子们的真心挽留,虽然我很饿,但我却不忍心去分享她们的这点吊命口粮。末了,我又噙着泪水抱起小女儿,用壮士赴难般的悲壮情怀贴着她冰冷冰冷的小脸蛋儿……
当罗纹光听了我的想法和计划之后,他真是无言为谢了,只在深度近视镜片里闪烁着泪花。从此,他处处都要比我这个 “右派大组长”的表现好得多,也不再暗暗向素绢中的几块骨头感伤了。人们都觉得罗大麻子仿佛换了一个人,有望上岸了。
谁知又是天有不测风云,他竟在一九六一年国庆前夕招来了一场批斗,眨眼就将孩子们的美梦和我的期望化成了泡影,令我的牺牲也是付之东流了。他不慎丢失了小本子,惹了祸。在本子中,那连篇累牍的悼亡诗词多属婉约风格,还带有几分花间冷艳 ,叫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优美动人的吟唱竟是如此一位形容狰狞者的心灵之歌 ,而且还萦绕着一个恒久不变的爱情主题,唱得十分凄美,可闻杜鹃声声,声声啼血……单就内容及情绪抒发而论,根本没有什么“影射”或“反党”之类的捞什子。但是,职业打手们,例如疯狗伊能及其同类,还是在鸡蛋里面挑出了骨头,拣岀稍显直白的句子做了文章,诸如“愿君黄泉濯清波/了却尘寰怨和愁” 之类,并据之“达诂”出了罗大麻子“对现实不满,对反右不满,对三面红旗不满” 等等“现行”问题。只不过这样的捕风捉影尚不足以令大麻子双手受铐,步陈烟灰和古憨包的后尘。因为,陈、古二人不仅 “对党的粮食政策极端不满” ,而且还有“长期在河摊垒灶煮野菜等等犯罪事实”在,是“该二犯蓄意带头把都江堰两岸河滩变成了一片烽火台”……好在 “烟灰”总会带着永恒的麻木,“憨包”总会带着永恒的傻笑,他们走进劳教工厂或铁窗大牢也是不会寻死的。
由于罗大麻子没有这样的“犯罪事实”,故他的表情不仅没有麻木或微笑,而且脸上的每个麻点都充斥着高傲与愤懑。他在悄悄向我表示了感激和歉疚的同时,就一再拜托“小陆叔叔”多多关照他的孩子们,最后,他还说,等老大毕业后,情况就会好转的。我当即骂他老糊涂,还赶紧找来了陈大胡子,我们不仅一道喝令他不可胡思乱想,而且还轮流盯住他,尤其当他独自走向江边的时候……
我们都深知绝望的滋味是什么,后果是什么,你个奇丑的大麻子啊,谁知你还有一颗不凡的诗魂呢……
当然,一再失去上岸机会后,我确乎有些沮丧了,尤其不敢过多设想母亲的梦魅与企盼,她太想儿媳和孙子了。不知母亲的头已全白否?虽然她才仅仅比我年长十九岁。为了可怜的母亲,我对于一年一度的国庆摘帽还是重视的,而且也有信心……得了,失去一九六一还有一九六二,何况还有一九六三、一九六四、一九六五、一九六六呢……我年轻,有本钱,即使拖到一九六六才是我的“而立”之年哩,只要天不灭我。但是,我仍然在盼着一九六二年的国庆来临,因为我盼着同母亲见面,盼着见到母亲为我物色的儿媳,好让她的精神有个依靠。
谁知一九六二年的“脱冕”竟然破了规矩,提前在春天,而且还是批量上岸的。此般态势真是把我打懵了,其直接原因当然是被翟福明劫检的那封家书砸破了我的头,使我与此次良机失之交臂了。好在我对他的一腔仇恨还是获得了一些抵销的,除了緑帽子外,还有他精心保存的“大中华”及鱼、肉罐头等等都被安丽偷来孝敬我小骥大爷了,咋了?……但是,无论我怎样自斟自饮,无论怎样仿效阿Q,眼看一九六二年春之声很快化成泡影后,我在幻灭之中还是烦躁极了。无论孙老师和罗大麻子等人如何安慰我,我都是难以打消“活埋” 的感觉了,常常独自徘徊着。因为,恰在批量揭帽不久,报纸与广播又在交相叫嚷“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了,而且还提炼成“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杀人刀子了, 变得比岩端上“杀头!!!”的巨型标语更加可怕了……后来读了毛的御医李大夫写的那部回忆录后,方才知道这是“刘邓路线”惹的祸,是拯救天下苍生的“刘邓路线”给他毛泽东提供的红烧肉多得过了量,令他的淫欲、权欲骤然过盛,以致才变着法子向天下苍生尽情发泄他的嗜血欲望,而且已不满足于“与人斗其乐无穷” 之类的绿林格斗了,他正在拔剑长啸了,他正在向他的追随者授刀了……我当年是从切身之痛中,用逻辑思维从不符逻辑的现实中, 约略感知到了更大的潜在危机, 觉得神仙就要打仗了,凡人又要遭殃了,所以根本无法打消心中的“活埋”感觉……我发现罗大麻子一直都在暗中盯着我。每当我向河边走去的时候,他一定会拉长颈项,在深度近视镜片中张望着,由于过份专注,他总会呲开一嘴零乱的牙齿,把大麻面挤得更加一团糟, 遂在无比丑陋之中流露着无比的善良,显然还含有感恩与歉疚的情愫在……没关系,你就好好养育你的五个女儿吧……
不料,到了一九六三年盛夏,尚在等候安排工作的罗纹光却猝死于岷江之滨了。这之前,凡技术人员都安排了工作。我是在嘉陵江边得此噩耗的(陈高鼻子还向难友们附上了他守在停尸间写成的悼亡七绝),脑际里立即迭映岀那五个花般女孩,她们沉浮在江涛中,抱作一团,最后化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苦涩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