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终于决定返渝探亲,那实在还是耐不住对母亲的日夜思念,同时也念着尽快了结程康对我的第一桩嘱托:替他寻找另一枚蓝钻石。当然,刘禧书记对我的诚挚相邀及其不必怀疑的种种承诺也多少使我宽了心,且在心中盘算好了,何不干脆向母亲谎称摘了帽子就是了。婚事问题也是不难杜撰的,届时掏出林玉芳和安丽的照片任她挑选就是了,何况谎言有时也是美丽的。我也确实希望我的母亲能在我的混胀谎言之中笑笑了,哪怕挂着泪痕笑笑也是很好的。
已经整整阔别七个年头了啊,母亲!按日计算是两千五百五十五个昼夜,按时计算是六万一千三百二十小时,按分计算是……按秒计算是……啊,妈妈,您对独子分分秒秒的思念和担惊,还没彻底毁损您十分脆弱的笑神经吧,妈妈?除了哭,您还能笑笑吗?——哦,妈妈,可怜的妈妈……
在我的儿时记忆中,母亲脸上最多的表情就是哭,最多的声音也是哭,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寒风穿透门缝,摇曳着豆大的灯光时,周家沟老屋背后斑竹林传来嗖嗖嗖的声音时,母亲,您的鸣咽竟是那样地悲凉,那样地无助,那样地可怜,它早就叫儿子刻骨铭心了啊,妈妈……在成渝两地并不遥远的空间里,长长的时间阻隔又将您的哭声变成什么音调了呢?还是隐忍的鸣咽吗?您还会哭吗?您还有泪水吗?……啊,妈妈!
母亲之所以伟大,正因为她们有时候像一头野兽— 雨果在《九三年》中如是说;如果没有母亲,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鲜花,既没有英雄也没有诗人,因为,整个世界都是她们的奶汁养育起来的……高尔基曾对天下母亲如此赞美过。
我该如何安慰我的母亲呢?我该如何讴歌我的母亲呢?我该如何赞美被数十万,或上百万“右派”诛连的中国母亲呢?啊,妈妈……我的全中国的“右派”母亲呀,请您们首先接受子辈跪着的哭诉吧,还有无限的歉疚,因为,这歉疚是在请求您们原谅他们的无知,尤其是一颗颗年轻灵魂被阳谋坑害的无辜,以及您们被无辜的连累……在长达五分之一世纪里,尽管您们无端地背负着沉沉的黑锅,被任意侮辱和鞭挞,身心皆是累累伤痕,甚至未剩一点完好灵肉,但是,当您们被勒令跪在毛的标准像前,哪怕倒在血泊之中,您们却可始终以本能之爱和人性之尊,用伟大的麻木与沉默,托举着一轮不落的红日,使亲情在魔帚横扫的年代也未曾泯灭丝毫,甚至筑起了一道道港湾,一道道脆弱而坚固的港湾,一道道深情而温馨的港湾,一道道不可摧毁的港湾……
啊,妈妈,我就要投向您的港湾了,是的,我就要投入您的怀抱了……啊,妈妈……
当阔别多年的山城终于给了我一个真实的感觉的时候,首先是崖壁上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唤起了我对故乡的亲切感,因为,我的母亲正是从这种贫民区走出来的。我的童年时光也是在两个贫、富阶级之间来来往往的。关于我母亲的身世,至今对我仍然是一个谜。
从某些自视血统高贵的族人中,尤其是从异母兄姐鄙夷的只言片语中,我母亲的身世大致有四个版本:一是青楼雏妓,被我父亲赎身作妾的;二是祖父、母的贴身丫环,被我父亲相中后,令她向大妈叩头之后为妾的;三是充抵娘家荒年欠债,由佃农之女入门为妾的;四是由童工为妾的,等等等等,没有一个确定的版本,不过,无论以何种版本为准,我母亲出身的低贱和命运的悲惨都是不争的事实;被一位较之年长三十岁的男人收作二房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将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已独子的身上更是不争的事实;而她当下面临的绝望和打击则更是不争的事实呀,妈妈!— 有罪儿子在久久地呼唤着可怜的妈妈呀……只有一次属例外,那是因为儿子进入了青城山下的死人堆……
我该如何面对您呢?妈妈……
但我终于还是到家了。更确切地讲,我终于还是回到了我母亲的一个寄宿地点了,因为,我们母子根本没有家,从来没有家,她只在苦苦地盼望儿子有个家。当母亲获知她可能到西岭雪山脚下圆了这个梦的时候,她曾经兴奋过好长一阵子。她深知没家的日子太难熬。好在“大跃进”毕竟给她带来了下苦力的机会,有幸到重庆第二钢铁厂的基建部门挖土方,抬条石,扛水泥,终于有了一个临时床位和一个饭碗,甚至还可不时从中省点粮票救济我。她觉得这还是不错的。每逢节假日,她就会回到小龙坎正街三百八十七号,同王瑞蟠阿姨聚聚。她俩长期相依为命,一年又一年,始终在互诉衷肠中艰难度日。 矮小精干的王阿姨在一所民办小学任教。她是一位十分优秀的教师,尽职尽责,但是,在“四清”中“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她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讲台,因为她的丈夫是旧军官,仍在山中劳改。不过,王阿姨在屈辱中却为咱中华民族哺育了一位杰出人材,现为美籍华裔终身教授之一的核物理学家高波博士就是在她的羽翼之下获得了良好启蒙教育的。这自然与改革开放的恩泽分不开,否则,这位天才少年也会像胡聪一样,陨灭在长夜之中的……
当我跟随矮小精干的王阿姨爬上母辈栖身的一间临街阁搂时,喧嚣和尘埃并没有破坏我心中的温馨感。挂在板壁上的腌腊制品显然都是为我准备的,就不知两位母亲究竟积攒了多长时间的肉票和钞票,令我顿时沉浸在母爱哺雏进食的幸福之中了。但是,我毕竟不是雏鸟了,我早该有所回报了,而我又能够回报什么呢?除了头上的帽子和两袖的清风之外……我不敢多想了,只顾带着一身疲惫和愧疚,还有准备好了的谎言,一头钻进被窝,沉沉入梦了……
仿佛是朝露的滋润,仿佛是春雨的洗礼,仿佛是阳光的抚慰,我的灵肉骤然除去了惊恐,除去了愁怅,除去了苦痛,飞向了无垠的旷野,感到了难以言传的轻松和欢畅,还生出了十分陌生的隔世之感,仿佛化作了一只小鹿,蹦跳着,奔跑着,在天边接受着妈妈的生日祝福——她年年都会笑盈盈地剥开一个米锅蛋——讲着年年相同的话语:
“乖乖,趁热吃,吃了一滚就一年,顺顺当当又一年,乖乖……”
当我带着遥远的梦境和温馨醒来时,母亲已经落了好多泪水在我脸上了。显然,她是在我熟睡时到“家” 的,一直守护在床头,惟恐惊醒我,就像惟恐惊醒摇篮中的那个小宝贝……
啊,母亲!我的母亲终于泣不成声了……她的哭声依然悲凉而隐忍。这不变的哭声立即点燃了我童心中的那盏小油灯,并听见了屋后斑竹林的沙沙声……灯旁,我曾发誓成材,长大后首先雪洗母亲的为妾之耻!而今呢,我早已长大了,一滚一滚地滚了二十六年了!然而,我该如何面对我的母亲呢?我该如何面对一颗被侮辱被损害的灵魂呢? ……顿时,我心如刀绞,痛哭失声……我有罪,我是在母亲面前犯下了弥天大罪!
我扑嗵一声跪在母亲膝下,苦苦地请求她狠狠打我一顿,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但是,她只顾捧起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似在寻觅着离别七年的变化,而不愿放过任何细微末节。
“你挨过打吗?他们打你没有?……”母亲立即在我身上搜寻着伤痕,怕我撒谎, 因为,她在重庆大学团结广场见过不少态度强硬的青年右派都被打骂过,侮辱过……
“没有,真的没有,妈妈……”我回答的语气十分肯定。
“这是啥?……”母亲剥开我的肩头时,惊问道。
“杠子磨的。磨久了,就磨成了肉疙瘩,真的!”
“造孽啊……” 母亲终于失声痛哭了。片刻之后,她才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娃娃,你今年是在吃二十七岁的饭了哟……”
母亲的惊忧和最后的这句话,令我终身难忘。我当即又想起了雨果和高尔基等对母亲的定义,并在心中作了新的补充:母亲之所以伟大,正因为她们的舔犊之情恒久不变,蓄积成了大海般地宽容与仁慈。所以,无论古今中外,无论任何英雄豪杰,无论任何草莽流寇,无论成败如何,他们都会无一例外地找到母亲坟头去跪祭的。蒋介石在败退小岛之前是如此,毛泽东在荣归故里之时也如此。但是,就不知在那个纯洁而又庄严的祭祀时刻,他们都可曾想到过自已给普天之下的母亲制造过多少苦难没有?例如,当阳谋得逞的时候,又如,对全体未婚右派动用“腐刑”的时候,毛润之先生,你还顺便想到过数十万,乃至上百万无辜的母亲,和她们的忧伤与期盼没有!
我深知母亲那句话的底蕴是什么,那是天然的期盼与久久的梦魅,是我从小就听得耳熟能响的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儿媳和孙子的家。只可惜她尚不清楚这顶“帽子”与“腐刑”之间的逻辑联系。所以,她还在苦苦地等待着,梦想着。
我母亲的性格十分倔强,脑子极灵,非常能干,在家庭烹饪方面堪称一代大师。我家开的小泉餐厅一直由她主厨,口碑绝佳,招来了众多的回头客和一句口头禅:“我们就是专程来吃胖太太做的家常菜。” 而对于梦魅中的那个小家庭呢,她曾多次宣告天下:她将首先改革饮食方式,用公筷,或者吃单份,既卫生又不浪费,当然,这得首先取决儿子能否成家立业,否则一切都是梦,然而,像儿子这付惨相又该上哪去找个儿媳呢?有哪个姑娘敢自投火坑呢?这是一直令她无比忧虑和伤心的——我完全读得懂母亲的汪汪泪眼,濒于失明的泪眼……
好在我母亲平生的期盼都是在梦中,所以,她能(或许只有她才能)轻易相信我的谎言,何况我的谎言还编织得十分美丽,且有实物作证……那夜,我们睡得很晚很晚,灯下,我妈与王阿姨都戴上了老光眼镜,她们在反反复复地审视着并比较着林玉芳与安丽。对于这两个女孩子的美丽,她们都一致认为超过了百里挑一,没得说的。但在进行两相比较时,二老就着实犯难了,竟像母后为皇子选妃般地挑剔和刁钻。这令我暗自劫笑了,而她们却是笑得开心极了。我妈始终喜欢林玉芳,认为她面容和善,像个贤妻良母的好丕坯子,肯定孝心也不错,这才是最重要的;而王阿姨则倾向于安丽,说她长得一付精灵相,肯定很能干。总而言之,他们认为这两个小女子都不错,干脆就由缘份定夺好呐,就让小骥自已拿主意吧!
关于两位母亲对我婚事问题的此般上心乃是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料的,直至菜市那边传来雄鸡啼明时,才算告一初步了结。她俩小憩之后就要去凭票排队了,打算做一份黄焖鸡和一份怪味鸡丝给我先解馋。我也很快沉入梦乡了。我觉得谎言的魅力实在太大太大,太美太美了。
正是揣着这份谎言编织的梦,我母亲才终于有幸在长夜中平平静静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在一九七四年初秋返渝清点她的遗物时,母亲多年来悄悄为梦中儿媳准备的衣物还在一个破旧的帆布箱子底层保存得十分完好。
那年,她还未满五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