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儿的时候,的士司机阿二来到了小舅子大宝的家。大宝住的是一间临街的平房,
他一看见有辆红色的“捷达”靠路边停下,就猜出是阿二来了,忙不迭放下酒杯迎了上去。
“姐夫,今天怎么有空……来,一起喝两杯啤的。”大宝说着拿出了杯子。
“小翠哪?”阿二环视了一眼屋里,问。
“她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坐呀,姐夫。”大宝殷勤地说。
大宝是个临时工,在铁路货场干装卸,经常倒班。每逢夜班,老婆就带上三岁的儿子回附近的娘家去住。阿二知道这个规律,便不无遗憾地说:
“噢,原来你今晚上夜班,那就算啦。”
“姐夫,你有什么事?说。”大宝追问道。
“没什么大事,”阿二一扬脖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望瞭望窗外愈来愈黑的天色,站起身,又说,“算啦,我跑了一天也够累了,早点回去睡觉。”
“不出车了就再喝两杯。”大宝不由分说,又给阿二满上了一杯。“到底什么事?说说。”
“没什么大事儿。”阿二迟疑了片刻,又说,“有个熟客今晚要去宁河县。原想让你押车跟我跑一趟。既然你还要上夜班就算啦。再说,我也累了。”
“没问题!”大宝用力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当——”的声脆响。“跟你跑一趟。”
“耽误了上班,不合适吧。”阿二说着又坐下了。
“什么班不班的,这活是干一天拿一天的钱,不上班不拿钱就是了。再说了,这些日子卸石灰,真不是人干的营生!风顺还好点,遇上顶风能把人呛死!你瞧我这两只眼,红得像不像兔子的?石灰烧的!我正寻思着歇两天哩。”大宝端起杯子,爽快地说,“姐夫,干了这杯,我跟你去。”
大宝对装卸这行当早就干腻了。他也打算学开车,做梦都想当个的士司机,像姐夫一样。可眼下不行,因为开的士车要缴纳数额可观的抵押金,尽管姐夫答应可以借给他一些,还是不够,只好咬紧牙接着干装卸,拼命挣钱。大宝比谁都明白:能不能开上的士,早开还是晚开,姐夫是个关键;即便将来开上了的士,很多事情也要靠姐夫点拨哩。干个烂装卸尚且有那么多讲究和说道儿,就不用说开的士了。因此,大宝正巴不得有个能讨好姐夫的机会呐。况且,他前些日子也跟姐夫出过几次远门,尝到了甜头。所谓押车,无非是在车上坐着,以防被坏人打劫。凭大宝熊腰虎背的块头儿,还能出什么意外?!真是坐着挣钱,而且报酬不菲,还好吃好喝好待承,高兴了观赏风景,困了打个盹儿。更有诱惑力的是,当路上车少人稀时,他还能过把开车瘾。刚刚学会鼓捣两下车子的人,瘾头儿可大哩!
“最近打劫的士的案子可接二连三没断……”见大宝急迫迫的样子,阿二提醒道。
“你说的不是熟客么?有多熟?怎么认识的?”大宝问。
“也不咋熟,就是打过两回交道,比不认识强点。”阿二说着点上烟,没有要走的意思。
半个月前,阿二在火车站拉了个客人。此人善谈而且很和气,上了车就和他拉家常,问东问西,下车时出手也挺大方。那天说了些什么,阿二全忘了,计费器上显示的是17元,当时人家扔下两张10元钞票,没要找头,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临下车,那人还说了句:如果师傅方便,过几天我要拉几箱扑克牌……嘿嘿,小本生意。阿二当即把自己的手机号告知了对方。阿二到那时才注意到对方是个40开外的矮胖子,脸色黧黑,鼻梁上架副茶色眼镜,腋下夹着个黑皮包,——有几分小老板的派头。接下来,阿二又和他打了两回交道,觉得那人很爽快,一来二去,熟了,得知那人姓马,就叫他马老板。几个小时前,阿二接到马老板电话,说要连夜送两个朋友去宁河,问他愿不愿意去,可以付3倍的车钱。阿二向大宝介绍了认识马老板的过程后,说:
“要不是眼下社会治安乱,这当然是一单好买卖。”
“怕什么?!”大宝像健美运动员似的隆起胳膊上的肌肉,又说,“谁敢打劫,我拧断他的脖子!还不放心,我带上把菜刀就是了。行不?”
阿二没有回答,而是接着自己刚才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我总寻思他为何肯出3倍的价钱,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儿。反正我开了六七年车没遇上过……”
“这也很自然。他急着要去宁河,别的司机也和你一样有顾虑不肯去,咋办?出高价呗。”
“噢——”阿二点了点头,以为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马老板太客气了,客气得让我感到顾客不是上帝了,好像全城只有我这一辆的士似的,莫非……”
阿二想说诱饵,放长线钓大鱼之类的话。他转念一想嫌不吉利,话到嘴边打了个旋儿又咽下去了。
“客气也不好?蛮横就好?有钱不想挣,算啦!”大宝有些沉不住气了,使出激将法。“姐夫,你怎么变得磨磨叨叨的?不像个男子汉。你来这儿就是想告诉我不想拉这趟活儿?”
“当然不是。”阿二扑哧一声,笑了。
阿二喜欢钱,也需要很多钱。除了日常生活的一应开销外,他还想送儿子进高价的寄宿学校、想买房、想……阿二更有自己独特的欣赏钱的方式:每天晚上收车回家后,先抿上两口小酒,然后叫儿子将藏在鞋里帽子里和手套里的一卷一卷的钱取出来,再让孩子妈清点。有时,阿二还会从皮带下面或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变魔术似的拿出钱来,逗得儿子笑着在床上打滚儿。他觉得那一刻是最幸福的,是对一天奔波劳碌的最好的奖赏。
可是,说来也怪,这天晚上,阿二最后决定出车的直接原因,并非大宝的极力撺掇,甚至也没有过多地想到钱,而是偶然瞥见了窗外那一轮黄橙橙的月亮,想到过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天上像点了明灯似的,胆气顿时壮了许多。
马老板和他的两个客户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阿二的车刚一开到约定的地点,未及停稳,他们就拉开门钻进车来。阿二本能地转过身,搭讪一句:路上堵车,让你们久等啦。
其实,他是想看一眼两个陌生人的长相。可惜,他未能看清楚:一个摇下窗玻璃正冲外面喷云吐雾,另一个则显得很冷似的,缩了脖子,将大半个脸埋在风衣领子下面,身子还不停地晃动,像打摆子一般。结果,阿二只瞥见了他脸上有块黑痣,……大宝全没在意可能会有什么异样,接过马老板递上的香烟,抽得有滋有味儿。
马老板依然健谈,从天气到阿二的生意,无一不是他的谈资。当得知阿二白天由于停车不当而遭罚款时,他还狠狠骂了一通交警,说他们不是物儿,不知体恤开的士的挣点钱有多难。阿二听了打心眼儿感到受用。借助朦胧的月光,阿二偶然从装在头上方的后视镜里,发现刚才那个侧过脸抽烟的男人,已经掐灭了烟蒂,却仍未转过脸,——原来他是个斜眼,正贼溜溜地盯着自己哩!说不定从上车的那一刻便如此。阿二的心不由得为之一紧,觉得挺膈应。作为的士司机,阿二平时拉客虽然不能挑三拣四,可对那些长一副歪瓜裂枣相貌的人,心里总有点膈应;每每是嘴上不吱一声,心思却全用在了琢磨这个人上,……
阿二的突然沉默,引起了马老板的注意,连忙没话找话:
“师傅,你也没介绍介绍,坐在你旁边的这位是——”
大宝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换个角度说就是对客人的不相信。阿二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便没主动介绍。既然马老板问起来了,他只好支吾一句:
“他是我兄弟,让他来……”
“好,兄弟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好!”马老板拍了下大腿,说。“现在路上挺乱,要多提防些。去时好说,咱们人多;可到了回来的时候,还是多一个人好。”
马老板三言两语,既把自己和阿二的关系拉近了,使对方心里热乎乎的,又给大宝的出现找了个台阶下,免得双方都尴尬。可是,阿二对马老板的两个朋友还是放心不下,他也想用婉转的口气试探着问点什么,摸个底,却又苦于没有人家那份口才,吭哧憋肚,好不容易才问出了半句话:
“半夜三更的,你和这两位朋友是……”
“哦,他们俩是帮我去催债的。我按合同把货发去了,款却收不回来。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宁河,把赖账的家伙堵在家里,掏狗日的窝儿!”马老板唯恐没说明白,还将双手合拢来比画出掏窝儿的姿势。
听了马老板的话后,阿二放心了:怪不得这二位有副凶相,原来是干催债行当的,是打手,不凶不行。说话间,车子开上了外环线。出了外环线就进入郊区,算出城了。为了防范的士车被打劫,公安局在外环线出口处设立了检查站,凡是出城的的士车都要登记车牌号和乘客的身份证,以备出现不测时便于追查。望着检查站明亮的灯光,阿二扭过头,问:
“都带身份证了吧?”
“带了,带了。”马老板掏出身份证,举在手上晃了晃。“哎哟,他们俩可没带。师傅,这样吧,你就说咱们是亲戚,省得检查了。不然,又有一堆啰嗦事儿,瞎耽误工夫……”
“这……没身份证怎么行?”阿二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性。
“咋不行哪?我出了大价钱,又找你这熟人,不就是图个方便么?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拿我的身份证去登记,至于他俩由我来担保,试试吧。再不行就不去了,打道回府……不过,咱事先说好,今天的车钱就不付了,下次再去时一起算。”马老板不高兴了,瓮声瓮气甩了不少闲话。末了,他又把话收回来,“师傅,不管怎样,别让你为难就是了。”
马老板一句软话,倒把阿二的警觉性打消了大半儿。车子眼看就要开到检查站了,大宝终于有点着急了,向阿二问道:
“用不用我下去和他们讲讲?”
“不用。”阿二停了车,拉上手闸。“他们要检查驾驶证的,还是我去吧。”
阿二下了车,径自朝检查站走去。值班民警看了看阿二递上的驾驶证,随口问一句:
“这么晚了还出城?”
“有点急事儿,要赶着去宁河。”
“路上可要多加小心。”警察朝着车子扬了扬下巴,问,“怎么样,看着规矩么?”
“没问题。后边坐的是我大舅和两个表弟,前边坐的是我小舅子。”阿二望着天上的月亮,编了句谎言,收回目光又问了一句,“还用查吗?”
“那还查什么?”警察登记下车牌号,还了驾驶证,打着哈欠摆摆手,“过——吧。”
阿二很庆幸,连跑带颠地钻回车里。警察见了,自语道:连夜急三火四地往回赶,一准儿是去奔丧。
阿二回到车里后,马老板立刻探过身子,笑眯眯地问:
“顺利吧?他怎么说的?”
“没问题。”阿二边系安全带边说。“我告诉他送大舅和表弟去宁河,有点急事。”
“好,这样说最好。”马老板殷勤地递过一盒打开了盖儿的“万宝路”牌香烟,“抽一支吧,提提神。”
阿二没烟瘾,平时偶尔抽一两支,而且只抽味道淡些的有薄荷味的国产烟,对这种味道浓烈的洋烟没兴趣,以前也抽过,两口就头晕。况且,刚才还喝了酒,他担心再抽洋烟会令脑袋晕上加晕,——对于开夜车的人,这可是个大忌讳。于是,他以抽不惯洋烟为由,谢绝了。马老板顺势又敬大宝,请他接上抽。大宝便取出一支,用剩烟头点燃了,大口大口地吞吐。阿二瞟了大宝一眼,见他歪着身子抽得蛮有滋味的样子,心想:可算遇上不要钱的啦!其实,招致阿二烦恼的不惟大宝的“抽相”欠雅,还因为闻见他喷出来的烟有股怪怪的异味,也令阿二不悦。阿二摇下窗玻璃,凉飕飕的夜风便吹了进来,……
车子一开上郊区的公路,立刻感觉到和市区的马路大不一样:道路两旁明亮的路灯不见了——更不用说由高楼大厦和霓虹灯构成的热闹的景致——只有蓊郁的树木黑森森地笔立着,像两堵高墙;除了马达有节奏的转动和耳畔呼呼作响的夜风,周遭一片岑寂,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了;路面也变得坎坷不平……也许,正是这种均匀的声响和有节奏的颠簸,使人不由得昏昏欲睡。借助朦胧的月光,阿二看见大宝就窝缩在椅背和车门上睡着了,几次叫他系上安全带都没叫醒,只好亲自动手给他系好,骂一句:睡得像头死猪!
突然,迎面驶来两辆满装货物的卡车。车上的大灯都打开了,贼亮贼亮的。就是在这一刻,阿二再次从后视镜中看见身后的三个人,并没有和大宝一样睡觉,而是大睁着眼睛蛮精神着哩!他还发现那个穿风衣的人在躲避灯光时,露出了脸上的一条刀疤,而刚刚还误以为是块黑痣,…… 一个斜眼,一个刀疤,两个货真价实的歪瓜裂枣!想到这里,阿二心中蓦然产生了不多的膈应,更多的狐疑、嘀咕和紧张之情。阿二尤其感到不安的是,马老板出了外环线后收敛了笑容,沉默寡言,和之前的有说有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阿二一时不能适应这种强烈的反差,以致连心跳的频率都加快了。阿二凭着多年开的士的经验——当然也不乏听朋友们的介绍——确信,那些在车上骂骂咧咧的人并不可怕,别听他们最里嚷嚷哪天哪天用刀子捅了几个,哪天哪天又打趴下了几个,到头来无非是吓唬吓唬人,图个坐车不给钱而已。阿二曾遇上过这类不讲理的碴子,到了地方开门就走,待追上去要钱时,那家伙将棉大衣脱掉,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来。阿二只好作罢:等你冻病了,用这车钱买药去吧,下三烂!相反,咬人的狗不叫。的士司机最怕的是那些上了车后一声不吱,阴着脸,贼溜溜地光是不停地交换眼色的家伙们。的士司机遇上这种情况心里就会敲鼓了:狗日的们神秘兮兮的要干什么?莫非……
这会儿,马老板几个人就是一声不吱,是不是也在交换眼色,他不得而知,但仅凭他们都没打瞌睡,而且都大睁着双眼这一点,就不能不让阿二顿生疑心。不说话,又大睁着眼睛干什么?车里刹那间出现的沉默氛围,令阿二觉得仿佛被装进了一个抽掉了空气的器皿中,简直无法承受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压力。此刻,他需要说话,需要用声音、用语言来充塞这个小小的空间,犹如给器皿中重新注入空气一样。于是,阿二想搭讪两句,随便说点什么,只要说就行,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说点什么才好:他的确太紧张了。话没想出来,他又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担心用话语打破沉默的同时,也会打乱某种平衡,是那种一时还说不清却能意识到的平衡,更担心会促使最不想看到的场面提前出现,从而丧失了化解和回旋的机会。为此,阿二还想到了一个更形象的场面:在充满煤气的房间里,任何强烈的震动都可能招致灾难性的爆炸,最好的办法还是先打开窗子,退出房间……想到这里,阿二再也不敢做声了。
阿二加快了车速。城市的灯光被抛在后面,渐行渐远渐暗,直到最后一个光点消失;道路两旁森然笔立的树木也越来越稀少。阿二的感觉是冲破了墙的压抑,又跌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之中:寂寥、空空荡荡、没着没落。冷不丁,面前的玻璃上发出“当”的一声响,阿二却下意识地扭过头朝后面扫了一眼。接着又是一声、两声……阿二经常在白天开车,即使夜间开车也是在城里,故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明白了:是夜游的飞虫在作怪。阿二将车上的大灯小灯防雾灯轮流打亮了再关上,好像用一支笔在空旷而辽远的夜幕上尽兴地随意涂抹着,给沉沉的黑夜增添了些许活气。完全出乎阿二意料的是,那轮黄橙橙的月亮,并未如他希望的那样升上中天,给夜路点上一盏明灯,相反,她变得越来越暗,由橙黄而昏黄、而暗黄。同时,她还从半空跌到了树梢,最后掉到田间的玉米后面去了。就在月光消失净尽的一瞬间,万籁俱寂,世界也都随之沉下去一般。阿二不禁悚然而惊:我刚才怎么只盼着月亮升起来,就没想到她会落下去哪?
后排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阿二这次没有回头,只问了一句:
“你们不困么?睡一会儿吧。”
阿二希望他们像大宝一样沉沉入睡。可惜,没有得到回答,但响声也没了。阿二疑心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当后视镜中不能清楚地照见后排仨人脸上的表情时,阿二感到心里没底了……远处有一个亮点儿,忽闪忽闪的,随着车子越驶越近,阿二看见有几个人围坐在一堆篝火前,旁边停着一辆卡车。他猜想,一准儿是车子趴窝了。篝火照亮了黑夜的一隅,也驱散了阿二心上的一片阴霾,使一个念头得以清晰地浮现:假如我把车靠过去停住,一切便化险为夷了。不过,到那时我该怎么说哪?能说我车上拉的是坏人,他们要打劫的士吗?他们没有任何举动,我该如何证明?如果证明不了,人家会怎么说?马老板他们又会怎么说?算不算诬陷?而诬陷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阿二开始嗤笑自己的怯懦和因怯懦而险些表演的闹剧。车子行径篝火旁边时,阿二只略事犹豫了一下,脚下一踩油门冲过去了。
为了排遣寂寞和与之俱来的令人感到压抑的氛围,阿二揿下录音机上的按钮,旋即传出孙悦甜柔的嗓音——
……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
让那幸福永远在你身边,
……
“关了。”坐在后排的刀疤用沙哑、低沉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什——么?”阿二乍听之下没明白对方的意思,反问道,“你说关什么?”
“还能有什么?录音机!”斜眼说。
“你们不困就听听呗。”阿二说。
“不困也不想听。”刀疤不耐烦地又说。
“让你关你就关呗。”马老板冷冷地插进一句。
阿二只好关了录音机,车里复归沉寂。阿二意识到马老板他们说话的口气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变得毫不客气,变得冷漠生硬。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阿二记起是从出了外环线,准确地讲,应该是从月亮落下去以后。原来,在我盼着月亮升起来的同时,他们也正盼着月亮落下去!月黑杀人夜,风高……呸呸呸,怎么想起这些了!阿二稳住自己的情绪,没有惊慌失措。其实,他思想上也有所准备,如同在家里等候某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心里一直祈求着对方不要来,而终于还是听到了敲门声一样。
阿二开始仔细回想和同行们议论过的、在遇到这种情况时该采取的应急手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稳住凶手,把车开到人多的地方。这法子肯定是行不通了,道路两旁除了玉米还是玉米,四周连一星半点亮光都没有。他无比痛苦地想到了检查站的灯光和路上遇到的那堆篝火。可惜,都被自己错过了。还自以为是地对警察撒谎!那堆篝火看来是最后一次机会……好,太好了,自己给自己布下了陷阱!简直是叛徒!不,应该说是内奸。也不对,算了,还是赶紧想想应对办法吧。阿二使劲地想,想得脑袋有点痛了也没想出来。他将手悄悄地伸到座位下面,摸了摸那把大号扳手。这个冰凉的铁家伙是特意藏在那儿以备不时之需的。摸着它,阿二心里感到了些许温暖和安慰,但还是希望它不会派上用场的好,……
阿二又失算了。
“到了前面往右拐,走小路。”马老板忽然拍了拍阿二身后的金属防护网,说。
这话在阿二听来无异于下地狱的召唤:不用说,最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事实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了面前,虚妄的幻想只有退避三舍。尽管心里明白了他们的意图,阿二还是故意说了一句:大路好走,抄小路反而慢。
“废话!”伴随着防护网传出的金属撞击的铮铮声,斜眼勃然作色,又说,“老子花了大价钱,让你怎么走就得怎么走!”
“我也是为你们能早点到宁河着想嘛。”阿二依旧装胡涂说。
“你真他妈的财迷心窍了!老子去宁河干鸟?!”斜眼骂骂咧咧地说。
“我财迷心窍?不是你们说的要去宁河讨债么?”阿二反问道。
“讨债不假,可不是去宁河。是向你讨债!是你上辈子欠了我们的债!”斜眼发了狠话。
“什么意思?你们想干什么?”阿二减慢了车速,正颜厉色地问道。“谁也别胡来呵!”
“是我们胡来还是你胡来?”马老板哼哼着干笑了两声,又说,“就是通货膨胀了,钱也不是这么个挣法吧?狮子大张口,上来就三倍五倍地要。说你财迷心窍不对么?就是你在胡来!明说了吧,我们要借你的车用一用。你要的那个价钱就算租车费吧!”
“车费要多了是我的不对,”阿二赶紧道歉。“可你们到现在连一个大子儿还没给我哩!”
“那也不行!”马老板说。“我告诉你,你必须为你的财迷心窍付出代价……”
“甭跟他废话!”半天没吱声的刀疤开腔了,是说给马老板听的。
“你们不就是要车么?我现在就把它给你们算啦!”阿二咬咬牙,爽快地说。
“不行!”斜眼断然否定。“到了前面拐小路,快开!”
阿二在心里骂自己:我真蠢,都到这地步了还抱幻想!他们一旦抢了车能留活口么?留你干啥?好去报警呀?!只要拐上了小路,狗日的们肯定会下手,说不定在玉米地里连埋你的坑都挖好了……忽然,阿二仿佛看到了大宝那双和兔子眼一样红的眼睛,在被土埋住的一刻,正迸出血来,致使漆黑的夜幕上闪现一抹红光,倏然而逝!阿二闭上眼睛,两秒钟后又睁开,一个主意已经打定:决不能拐上那条小路,否则就是自蹈死地!接下来,阿二非但没有加快反而更加减慢了车速,并且打亮了所有的车灯,自然也包括车内的顶灯。他想叫醒大宝,使劲推了又推。遗憾的是,大宝丝毫反应都没有,睡得像一摊烂泥;如果不是被安全带绑着,这摊烂泥早就堆乎在地上了。
“别推了。你指望不上他了。你兄弟醒不过来啦!”马老板颇有几分得意地说。
“你们是怎么搞?”阿二气氛地质问道。
“我们没搞他。是他自己搞的:抽烟抽醉了。至少有三个钟头的好觉。哼哼。”马老板冷笑着说。
阿二记起了刚才闻到的那股异味,当时就预感到有点不妙,想提醒大宝,但疏忽了……他妈的,大宝果然被他们用麻醉剂麻翻了!麻得像摊烂泥、像头死猪,别想指望他了!赤手空拳,荒郊野地,一个对付仨,完了,完了!真不如刚才也吸一支,和大宝一样被麻过去算了,稀里胡涂地一睡了之,免得清醒着被……阿二甚至有个强烈的愿望:但愿能来个痛快的。
“关灯!”刀疤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大吼一声。
“关个鸟!”阿二既然希望来个痛快的,嘴上便无所顾忌地先回敬了一句痛快的。
话音刚落,阿二听见身后的金属防护网上“噌——”的一声响,他本能地向前一挺,但仍感到腰间有个冰凉的异物扎进了肉里。阿二想道:狗日的下手了!紧接着,斜眼将长长的滴着血的刀刃从防护网后面插过来,架到阿二的脖子上,厉声说:
“关灯!快开车!不然,老子抹了你!”
幸亏阿二朝前挺了一下身子,使斜眼那一刀没扎深。更值得庆幸的是,阿二原先所有的幻想和绝望的情绪,也都被那一刀刺中,而且顺着伤口狼狈地逃离了他的躯壳。阿二忍着疼痛,喃喃自语:扎得好!我他妈的凭什么要来个痛快的死?我要他们一块儿死!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一个够本,俩赚一个!我要跟狗日的们拼一场!他发现前方有根装着路标的水泥杆,路的另一侧是几棵老树。好,就是它了!阿二意识到这才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最后机会:鱼死网破也好!总比吓死强……
“关灯!快开车!”马老板也虎起脸,大喊大叫。
斜眼更是不住气地隔着防护网将刀在阿二的脖子边晃着、蹭着。阿二朝前挪了一下,略微抬高了点身子,运足中气,用胳膊挡住刀子,借助防护网猛劲一挤,“啪——”的一声,刀子被别断了。阿二紧跟着一脚油门,朝水泥杆冲了过去,大喊着:
“我给你关!我给你开!”
随着剧烈的撞击,坐在后排中间位置的马老板,一头栽在了前排的两个座椅之间,夹住了,动弹不得。阿二在马老板的太阳穴上狠击一掌,以便腾出地方挂档、加油,车子又倒退着朝对面的几棵老树冲了过去。由于猛烈的震动,右侧的后门开了,刀疤顺势被甩出车外。这时,只剩下斜眼用那柄断了的刀,在阿二的后背上边戳边喊:
“停下!停下!”
当车子的后保险杠撞到树上时,斜眼的头也碰到了车子的后玻璃上;阿二将车子往前一冲,斜眼又撞上了防护网。如此反复者三。阿二想把斜眼也甩出去,但没有成功,只好试试别的办法。他屏住气一打方向盘,将车子开到了公路中间,做曲线行驶,而且不停地加油、刹车,再加油、再刹车……“吱——吱!”的刹车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刺耳。很快,空气中就弥散了轮胎和路面摩擦而产生的焦糊味儿,……尽管斜眼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可他仍死死地抓住了防护网而没有被甩出去。
“他妈的,痛快!原来就这么简单!”阿二来回打着方向盘,说。
阿二发现无法把斜眼甩下车去,便索性停下来,从座位下面抄起扳手,先给了马老板一下,然后把斜眼拽下车,一下、两下……再找刀疤,已寻不见踪影。最后,他才想起要报警,掏出手机拨打110:
“……对,在去宁河的路上……一个失踪,两个被我击伤……我也挨了一刀,还有一个……车子也差不多报废了……你问我是谁?我是……”
阿二太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车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