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放着一张精美的生日贺卡。吉米想在贺卡上写点什么,哪怕几个字也好。遗憾的是,他足足呆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却连半个字也没写出来。他起身走到窗前,从28层楼上眺望着窗外寒冷的夜景。时近午夜,京城依然灯光璀璨。白天的烟尘被风吹散之后,夜幕如洗,那些闪烁不定的星辰尤其令他心驰神往。此刻,他产生了一个奇怪而大胆的幻觉,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颗星,正冲破窗玻璃飞向浩渺的宇宙。不过,只是一颗脱离了轨道、失去了坐标于漫无目的中运行的流星。
吉米产生这种感觉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恰如他在贺卡上写不出半个字来并非文思枯竭一样,二者皆是由于他意识到了自己正处于要作出重大选择的十字路口,故而有些游移不决、神魂不定所致。一张小小的贺卡送出去之后,或许会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带来一连串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就在白天下班之前,大家在办公室里商量该如何给凯茜过24岁生日的事情。有人提议去麦当劳撮一顿,有人说各自送份礼品更有意义,比如送只长毛绒兔子之类(凯茜属兔)。待办公室里只剩下凯茜、吉米和他们共同的好朋友比尔时,凯茜对吉米说:
“别人送什么礼品我都不在乎,但我在乎你的。”
“看来吉米要破费一次了。”比尔插进来说。“项链还是钻戒?不过,送太贵重的礼品吉米恐怕有困难,因为他老婆不久前下岗了。”
“别误解了我的意思,”凯茜连忙解释道。“一张贺卡就行。礼轻人意重,情意无价嘛!”
“噢——,原来如此!我差点忘了凯茜小姐信奉爱情至上,视金钱如粪土!”比尔拍拍自己的前额,说。
吉米没吱声,仅以淡淡的一笑,算是领悟了凯茜的心意。回家时,吉米和比尔同路。经过一间精品屋,吉米顺便进去真的就买了一张生日贺卡。两人分手前,比尔以一个老朋友的口气,故作深沉地劝道:
“看来凯茜对你动了真格的。你可千万别当儿戏,要三思而行。我劝你一句,悠着点儿,吉米。”
吉米可是个急性子。一经决定要干什么事情之后,尤其会表现出按捺不住的轻率。
如今,吉米已经年近50岁。据说,对男人——特别是事业有成的男人——来说,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年龄。吉米原本不叫吉米,叫赵友得。吉米是他十年前来到这家外企工作时,洋老板给他起的名字。“文革”后期,他曾远离京城到边疆地区的农村插队落户。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考取了当地的一所大学,在外语系读本科。他觉得自己还够幸运,不管怎么说,总算赶上了末班车。如果还有遗憾的话,那便是毕业后恐怕难以分回京城。随着时光的流逝,回京城、回到熟悉的出生地、回到家人中间成了他朝思暮想的一个梦,甚或上不上大学倒成了次要的……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他回家过春节。亲朋好友见了面,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毕业后他该如何回京的问题。议论来议论去,大家最后得出个一致的结论:只有结了婚,毕业分配时才多少有些回京的希望。他听了也没往心里去,都这时候了才想到结婚,谈何容易!没承想,几天后,母亲竟然拜托邻居介绍了一位姑娘,让他去见面。介绍人把丑话说在了前面:姑娘的文化程度不高,是“文革”中毕业的初中生,实则仅有小学水平,达不达得到还难说。职业是在商店当售货员,卖些毛巾、牙膏之类的日用百货。在母亲的极力撺掇下,他也没顾上多想便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去见面:在那段日子里,回北京成了他心中的头等大事。
事后回想起来,他的头当时尽管只是轻轻地那么一点,像是出于不经意间的偶然为之,可实际上是有着深层的必然因由的;同时也预示了已经作出一个重大的选择,而且是难以改变的选择。
姑娘姓李,名叫淑英。这是个太寻常的名字了,说不定光在北京就能找出几百上千个来。李淑英的相貌也平平,更不善谈吐。见面后,赵友得一上来便介绍自己的经历,先说在边疆闯荡的艰辛,继而讲了金榜题名考上大学的喜悦,最后对眼下面临的苦衷发了一番感慨。可谓绘声绘色,侃侃而谈。轮到李淑英时,她只表达了一个意思:你想找个有北京户口的人结婚,毕业后好分回来,心情我能理解;你给我的印象也不错,如果我们有机会走到一起,即便你一时分不回来,以后还可以慢慢调,实在调不来,我找你去也行。三言两语,赵友得听了很受感动,觉得这人爽快、厚道,尤其非常务实。需要说明一点,在80年代初期,人们还都是非常讲究实际的,不像如今的年轻人有那么多的浪漫情调,也许是当时的环境和经济条件使然吧。接下来,又见了十几次面之后,他们俩的关系便如同搭上了一辆刹车失灵且正在下山的汽车,其发展势头有点由不得自己了,似乎只有登记结婚才是惟一顺理成章的事情。返回学校时,他怀里揣了一张结婚证书,像是揣了一张回京的户口准迁证,心跳得噔噔的。
这会儿,从客厅里也传来了噔噔的声音。他知道是妻子回来了。她就是这种人,不分场合、不看时间,即便深更半夜手脚也这么重,说了几次都记不住……吉米想。
李淑英干了20多年的那家商店,由于长期亏损,半年前已经改为个人承包,她只好下岗了。既没学历又缺少技能的她,直到几天前才托人送礼,好不容易在自己住的这幢大楼里,谋到了一份尽管收入微薄但还能胜任的工作——开电梯。开电梯的营生需要三班倒,今天轮她上中班。这会儿,她刚下班回来。
他们住的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李淑英先打开小屋的门,看了看正在熟睡中的女儿,然后来到大屋。她倚在房门口,略事迟疑了片刻,问道:
“怎么,你还没睡?已经半夜12点了,你……”
“哦,我想写点东西,”吉米瞥见妻子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目光,又说,“你先睡吧。”
妻子赧然转身退出去,随手关上了房门,旋即从客厅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吉米知道是妻子在整理沙发,铺被准备睡觉。自从发现凯茜接二连三往家里打电话以后,丈夫对自己变得一天比一天不耐烦以后,夫妻间越来越频繁地吵架以后,……李淑英一气之下搬到客厅去睡,和丈夫分居了。
此刻,吉米忽然意识到妻子刚才那有几分异样的目光里蕴涵了太复杂的感情——期望、追悔、尴尬、懊丧。
他也曾深深地体味过如此复杂的感情。不过,那还是在当年返回学校以后的日子里体味到的。
他并没有立刻向班主任或系领导报告自己结婚的消息,他想捱到最后分配时再说。然而,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因为他们属于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加之国家当时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尽管离毕业还有两三个月,要人的名单却早早就下来了。其中光北京就有五个名额。这个消息是班主任向他透露的,同时得知像他这种家在北京的人肯定会得到照顾。乍听之下,他颇有点大喜过望,因为回京看来已经十拿九稳了。可是,还没回到宿舍,他又有点喜极生悲的感觉:既然学校能把我分回北京,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哪?他本来就对和李淑英结婚缺乏信心,如此一来,更觉得这门婚事太草率、太匆忙、太不负责任,简直无异于欺骗,遗憾的还是自己欺骗了自己!在大喜大悲过后,他确信命运拿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是命运捉弄了自己,彻头彻尾的捉弄!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向不肯轻易屈服、脾气倔强的他,决心要反抗命运,只不过反抗的形式非同寻常:他将结婚证书悄悄地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然后夹起尾巴益发小心翼翼地做人。
如愿以偿地分回北京以后,他在某部外事局当了个翻译。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当初预想的那种兴奋不已之情,而是在不多的欢乐,更多的提心吊胆中度日的。因为他打算将结婚登记一事隐瞒起来,至于和李淑英的关系,也要先冻结一段时间,以后视情况发展再作定夺;如果能好离好散自然是上策。这就不得不煞费苦心地找出各种托词、编造各样谎言来和李淑英周旋,为了避开她的纠缠,有时简直像是玩起了藏猫猫。与此同时,单位里又很有些热心人,对这位新来的大学生颇有好感,纷纷表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毕竟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所提及的女孩子中,有本单位的,也有介绍人的亲朋好友,甚或干脆就是介绍人自己的女儿。起先,他对这些热心之举只是虚与委蛇,并没有什么诚意,能婉辞的则婉辞,实在抹不开情面的也见过几个,但都没深交。至于后来那位令他怦然心动的姑娘,则完全是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里出现的。
还是第一次出国前到办公厅领取护照时,他拿着烫金的精美的小册子,心情非常激动。他发现令自己心跳不已的不光是出国的梦想即将成真,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个将护照送到他手上的姑娘,像一道划过夜空的闪电,使他的眼睛不由得为之一亮,随即又在他心中炸开了一串响雷。不论是白皙的皮肤、长睫毛的眼睛,还是她那优雅大方且不失庄重的举止,在他眼里一颦一笑总关情,绝对够得上一个个响雷,足以炸得他心猿意马、魂不守舍,致使他拿着护照来到院子里时,整个脑袋还晕乎乎的,只有一片空白。突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而且唤的正是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真不敢相信朝自己走来的竟然就是那位姑娘!姑娘手里举着一串钥匙,晃了晃,轻启红唇:
“要出国了,一激动就连钥匙都忘了拿。呶,给你!”
“噢——”他猛然醒悟,拍拍脑袋,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半天才支吾一句,“不,不是……”
“快收起来吧。”姑娘将钥匙放到他手上,看了看他那副有几分痴迷的呆相,捂嘴一笑,又诙谐地打趣道,“锁好自己的秘密,别让它们流露出来。”
什么意思?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姑娘却转身走了,袅袅婷婷,轻盈得有如一阵微风。他一直目送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厅里,喃喃自语道:身段真好,修长、优美。这会儿,他才想起由于自己一时发懵,以致连句表示感谢的话都忘了对姑娘说。
回到办公室,他向科里人谈起此事,并问及那位姑娘的情况。他极口称赞姑娘的热心肠,还说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有人告诉他,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介绍你和人家处朋友,连面都没见,你就拒绝了。听了这话,他深感意外,更觉得惋惜、内疚:你是怎么搞的?你这个大傻瓜!直到去了大洋彼岸,他还始终在琢磨这码事儿。末了,他决定买件礼品送给她,既对她送钥匙表示了谢意,又说不定能续上那段被自己在无意中毁掉的情缘,何乐不为?
半个月后,他从国外带回一瓶香水,找个没有外人的机会,交给了那位姑娘。名贵的香水对生活于现代都市中的妙龄少女显然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姑娘拿着包装精美的礼品,始而惊喜,继则赞不绝口:
“真好,太好了!”她用鼻子嗅一嗅,又说,“紫罗兰香型的。——这礼品太珍贵了,我不能无功受禄哟!”
“不,这算不了什么。”他摇了摇头,紧接着说出了一句早已想好的台词,“我曾和一件更珍贵的无价之宝失之交臂。一瓶香水又算得了什么?”
姑娘立刻领悟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低头略事凝思,再抬起头时便用含有不无哀怨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说:
“你是搞英文翻译的,我想引一句英国谚语作为回答:When an opportunity is neglected ,it never comes back to you(机会一过,永不再来).”
“我可不这样认为,”他说。“我知道还有这样一句谚语:Where there is life ,there is hope(生命不息,希望长在).”
事后,他打听到了姑娘的一些简单情况,诸如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本人正在业大读英语专业,等等。他想,怪不得这女孩讲英文还有两下子,原来在读英语专业,有上进心;怪不得那么有气质,原来她出自书香门第,……于是,他开始主动发起进攻,先是以切磋英语为名,隔三差五约她见面,很快又发展到外出幽会、倾诉衷肠、情意绵绵直至海誓山盟。虽然没有履行结婚登记手续,但是在实质上要比和李淑英的关系来得更迅猛、更出人意料。他真是个急性子。尽管他自以为这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时间一长,还是难免招致李淑英和她家人的怀疑:迟迟不操办婚事,还处处躲着走,哼,皮裤套棉裤,其中必有缘故!一旦起了疑心,就不难发现蛛丝马迹,然后再顺藤摸瓜,很快把事情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一天,掌握了确凿证据的李淑英和两个姐姐、连同母亲,一行四人,气势汹汹地来到赵友得的单位。她们先找领导——处长、局长,见了多大的官都不犯怵,将结婚证书拍在桌子上之后,便泪一把鼻涕一把,大姐上句刚出口,二姐忙不迭接下句,小妹说了前言,母亲必搭后语。四员女干将乃有备而来,互为补充,共同渲染,将赵友得的所作所为添枝加叶,曲曲道出。她们深谙攻心为上之策,以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遭遇博得领导的同情。果然不出所料,领导们对赵友得的印象立马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认为他是个喜新厌旧、忘恩负义、过河拆桥、阳奉阴违的小人,整个一介不折不扣的现代陈世美!随后,她们又来到了科里。如果说她们刚才在领导面前如泣如诉还算波澜不惊的话,这会儿就完全不同了,可谓“四弦一声如裂帛”,指着赵友得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是赵缺德!是陈世美!李淑英的态度异常决绝,声言两个月内必须举行结婚仪式,否则就死给他看!大有不入洞房便进灵堂的架势。李淑英的二姐对妹妹的决心却持不同看法,将嘴一撇,说:
“死?没那么便宜!要死也得把姓赵的拉去垫背!”
领导们担心如此吵下去局面会闹得不可收拾,赶紧出面劝解。为了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他们答应会尽快腾出一间房子,供赵友得结婚用。这样一来,骤然而降的暴风雨才算暂时过去了。
她们这一场大闹令赵友得产生了死过去一次的感觉,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更是经受了地狱般的折磨:周围人的冷眼、戳脊梁骨和议论纷纷,还有不厌其烦的打听,还有比指责更残忍的同情……除了对太离谱儿的传闻偶尔作一两句解释外,他只有沉默、沉默、沉默。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晚上,他将自己深爱着的姑娘约了出来,想把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说明原委,以期求得她的谅解,从而共同谋划下一步的行动……可是,那个时代的姑娘对第三者是深恶痛绝的,何况还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第三者,更使她愤恨有加,怒火中烧!她根本不听解释,捂起耳朵抽泣着,然后拿出一个小瓶冲着赵友得浑身上下喷了个够,边喷边说:
“虚伪!欺骗!满嘴放屁!我来给你去去臭味儿!”
说完,姑娘扔下瓶子转身径自走了。他拣起瓶子一看,原来正是自己从国外带回来送给她的那瓶香水!到这时,他才对姑娘刚刚的举止咂摸过味儿来。
姑娘给他下的结论——虚伪的骗子——很快就得到了单位里大部分人的认同,尤其是那些给他介绍过女朋友的人,也主动将自己划归到受害者的行列之中,至于将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的人,其愤恨之情更可想而知了。即便最后他屈服了,和李淑英结了婚,甚至女儿都出生了以后,这些人仍然耿耿于怀。一次闲聊中提及李淑英时,有人还当面开玩笑,管李淑英叫“你家的秦香莲”,如何如何。他觉得实在无法继续干下去了。当偶然从报上的招聘栏中得知有家外企招人时,他毅然决定跳槽并取得了成功。于是,他有了一份较之原先收入丰厚且令人歆羡的工作,也有了吉米这个名字。
李淑英对他的这个名字却深不以为然,其表现为从来也没有叫过,不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不仅如此,每次听见别人叫吉米时,她都会嗤之以鼻:想当洋人也不是这么个当法!她招呼赵友得时都是连名带姓,一字不落,有时嫌麻烦,索性以一声“欸——”来代替。几分钟之前,她端了一杯热牛奶放到吉米面前的桌子上,就是用“欸”来打招呼的:
“欸——,你喝下去也该睡了,别熬啦。”
李淑英说完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着等吉米喝了,将杯子拿去洗干净再放回茶盘之后才能安心睡觉。李淑英把家务搞得井井有条,哪儿样东西该放哪儿,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都有一定之规。为了实现自己的意愿,她将家里的活儿都包揽了下来,吉米想帮忙也不让插手,说是嫌他“添乱”。吉米曾经开玩笑说,你有职业病,把商店里的作法搬到家里来了:货要摆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顾客除了缴钱,其它的事情都由你来干。
吉米喝着热牛奶,一股愧疚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结婚十几年了,尽管夫妻间在感情上有隔阂,可她毕竟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为这个家默默无私地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而我哪,到这会儿还……喝光了牛奶将杯子递过去的时候,吉米顺势抓住了妻子的手。他想说两句表示感激的话,可一时又没想出贴切的词汇,只是乐呵呵地愣了片刻。李淑英以为他要提干那码事的要求,但今儿个太累了,实在没兴趣。
“别闹了。”李淑英接过杯子,抽出手来,又说,“快睡吧,已经半夜了。”
怎么是闹?!妻子离开后,吉米失望地自言自语道。他以为妻子不仅患有职业病,而且师承了“文革”中的售货员的坏毛病,一天到晚扳着脸,态度生硬,没有丝毫温柔感,更不懂得温柔之于女人是一种何等重要的美德。有时一起看电视剧,如果吉米夸奖剧中的某个女人温柔时,李淑英会立刻顶一句:整个是犯贱!看了都让我恶心!至于吉米经常挂在嘴上、企盼得到的那种温馨家庭的浪漫情调,李淑英更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来对付。她会振振有词地反问:
“过日子要琢磨实实在在的事儿,别光想那些虚的,浪漫能当油盐酱醋吃么?作夫妻就是从黑头往白头里熬,要那些贱兮兮的情调干什么?”
一想到要和说这种话的人熬到白发苍苍,吉米就不由得胆战心惊。和妻子的理直气壮相比,吉米有时也会回敬两句,但只是软弱无力的抵抗:
“难怪我们无法沟通,你连感情生活的重要意义都不懂,你就知道……”
“有什么不懂的?”李淑英很敏感,一听到有影射她无知的话就来火。“浪漫情调,哼,不是浪就是贱!有什么不懂的。鸡才这么干哩,我又不是鸡。你别以为……”
李淑英拉开了要争吵的架势,吉米却不想应战。他厌烦地摆摆手说:
“好,好,好,你懂,我不懂,行了么?”
有了以前的经验教训,吉米今晚什么都不想再多说一句,他要把精力集中在生日贺卡上。
吉米以为正因为以前太务实、太功利了,才误入歧途,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生活中也需要有浪漫的东西,这个缺欠应该补上。同时,他还认为只有凯茜才真正懂得浪漫情调的个中三昧。
凯茜的出现,或者准确地说,和凯茜的关系有如此神速的进展,完全出乎吉米的意料,令他在心理上准备不足,有点猝不及防之感。凯茜25岁,是半年前从另一家外企跳槽过来的,作为部门负责人的吉米,除了觉得凯茜扮相很靓、工作能力较强之外,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倘若一定要反省曾有过什么越轨之念的话,吉米相信那也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潜意识中,从来都深藏不露的:他喜欢在有凯茜的场合里工作。凯茜则不然,她是个非常外向的人,多次公开表示过对吉米的好感。有一回,吉米安排她和比尔到某边远省份出差,她就说非吉米同行不去。理由是吉米在农村插过队,有经验,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儿,较之比尔这种没经见过世面的人更靠得住。吉米明知她在无理狡辩,然而,鬼使神差,他竟然打乱既定计划而甘愿听从下属的安排,和凯茜一起来到两千多公里外的某钢铁公司,进行了一场有关引进设备的艰苦的商务谈判,当然也穿插了几次轻松的交流:吉米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告诉了凯茜。谈判所涉及的内容不是金属就是金钱,都属于硬邦邦、冷冰冰的那类东西。到了第三天,谈判总算有了点眉目,双方在许多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吉米想次日就打道回府,急着要签约。对方看出了他的意图,打算乘机拖一拖以便使他再作些让步,就故意找出各种托词迟迟不签约。吉米也摆出了寸步不让的架势,谈判于是陷入了僵局。这时,凯茜跳出讨价还价的具体内容,以一个玩笑另辟蹊径,说:
“谈判双方有点像男女搞对象,签约就如同领结婚证。我倒赞成多了解一段时间,而不是忙着结婚。”
吉米听后打了个激灵,有种被刺痛的感觉:这家伙疯啦,怎么在谈判桌上对我进行暗示、含沙射影?
“这个比方打得好。”对方一听来了兴致,又说,“不忙着结婚,说明爱还没到火候呗。”
“那也不见得。让人家多考虑考虑,给人家多留下一个选择的机会,也是对爱负责,是爱的另一种表现。不是么?”凯茜问道。
吉米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又觉得她的话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
“有道理,有道理。善解人意是女人最大的温柔。我就喜欢和这样的对象结亲。嘿嘿。”对方一直紧绷着的脸上总算绽出了笑容,随即爽快地说,“现在咱们就签约。”
接下来便是酒宴庆贺。吉米和凯茜喝得有点过量,回到住处时俩人都晕乎乎的。直到这会儿,吉米才有机会问凯茜怎么会想起用一句玩笑——而且是一语双关的玩笑——来打破僵局的。
“原打算给你找个台阶下,没承想却收到了欲擒故纵的效果。”凯茜说。
“你真够浪漫的。”吉米倚着凯茜房间的门框,说。他想到了凯茜刚刚在谈判中和自己调情的事儿。
“先把浪漫放一放,我倒要说句现实的: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反正别开着门,冷不冷?”凯茜说。
凯茜找出睡衣,打开了浴室的门。吉米忽然意识到迈进或退出一步,将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也许还会影响到自己的后半生。看似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可这偶然性就会在选择中发挥作用,况且,它绝非纯粹的偶然,它已经在意识或潜意识中隐藏了许久……吉米的额上沁出了汗珠,他拍了拍脑袋,觉得思维有点混乱:是不是酒力发作了?
凯茜开始脱外衣。吉米关上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一夜,他俩没故事。
此刻,吉米凝视着桌上的生日贺卡,又有了一种那天晚上倚着凯茜房间门框时的感觉。
凯茜关于不在乎结婚,要给对方多留下一种选择途径的观点,在以后的日子里,又对吉米讲过多次;而吉米也将自己尽管结了婚却分居而宿的事实告诉了凯茜。凯茜表示赞赏,说追求爱并非要以解除婚姻为代价。吉米便相信自己找到了一种新的活法,颇感得意。可是,在白天谈及生日礼物,当凯茜明明白白地说别人送什么我不在乎只在乎你的时,吉米又有点害怕了。
处于两难之际的吉米,忽然记起了比尔的一句劝告。还是在那天晚上,吉米关上凯茜的房门回到自己屋里以后,他给比尔打了一个电话,想告知次日到机场接机的时间。
“凯茜怎么样,够味儿么?”比尔一上来先问了一句。
“蛮有浪漫情调的……”吉米想到了凯茜在谈判中的表现,随口答道。
“浪漫情调至多不过是调味品,绝对不能顶饭吃。喂,吉米,你可得悠着点儿……”比尔显然误会了对方的话,劝道。
“你想到哪儿去了?简直是无稽之谈!”吉米说。
这会儿,望着窗外闪烁的星空,吉米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在先,由于过分看重实际的东西且匆忙行事,给自己的心灵留下了太深的创伤,致使如今想品尝一下浪漫情调的滋味,也仅仅止于精神领域,而对任何行动——哪怕是浪漫之举——都视为畏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