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齐勇:《老子》《庄子》“道”论发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471 次 更新时间:2018-10-31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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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齐勇 (进入专栏)  


历代论“道”的文章不胜枚举,一般称为《道原》或《原道》,所原之“道”或有道家之道,或有儒家之道,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本文拟谈《老子》、《庄子》之道,敬请方家指正。


一、《老子》的“道”之体与“道”之用


本文姑且以通行本、帛书本《老子》作为“老子”文本的主要根据,因此所言“老子”,即指《老子》也。大体上,我们说老子哲学体系的核心是“道”。“道”的本意是道路。春秋时期的文献中,多次提到“天道”、“地道”、“人道”,或“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等概念。老子的贡献是把“道”抽绎出来,使之成为一个独立的哲学形上学的范畴。[1]什么是“道”呢?《老子》一书并没有正面地界定它,但留下了不同层面的说明、暗示、隐喻,让人们去体验并接近“道”。


(一)道具有形而上的品格,道是宇宙的本源


《老子》中的“道”是真实存在的浑然一体的东西,没有具体形象,也没有名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25章,下引《老子》只注章序。)[2]

这里表述的是,有那么一个东西,或有那么一种状态,先于天地而生,混沌不清,无声无形,自古及今独立存在,没有改易。它不停息地、周而复始地运行,可以作为天地万物的根源。我们或者可以勉强地称它为“道”或者“大”。“大”则逝去,逝去则遥远,遥远则又返归还原。道、天、地、人,是宇宙间最重要的存在,人只是其中之一。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则自然而然,即以自己原初的那个样子、那种状态为法则。“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表明“道”是独立的,无对待的,无生灭的,不依于现象世界的。这个“先”,不是时间的先后,而是逻辑的先在。这表明了“道”的形而上的性格。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章)这里涉及到“道”与“名”、“道”与“有”“无”、“道”与万物的关系。“徼”指边界,即事物间的界限,也可引申为端倪。“玄”谓幽深难测。“道”是整体性的,它在本质上既不可分割,也不可界定、言说。“道”是无限的,不可以用有限的感观、知性、名言去感觉、界说或限制。可以言说、表述的“道”与“名”,不是永恒的“道”与“名”。“无名”是万物的本始、源泉;“有名”是各种现象、事物的开端。这表明“道”也是先于语言概念的。无欲之人才能体悟“道”的奥秘,利欲之人只能认识事物的边界或表层。“道”与“无名”是同一个东西的两个不同的名称,都叫做“玄”。“无名”是无形无限的宇宙本体,“有名”是有形有限的现象世界。通过两者之间的变化,人们可以探索深澈幽微的宇宙本体和奥妙无穷的现象世界的门户。


(二)、道是精微深远的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父之状哉?以此。”(21章)[3]

大德的动作,只遵从于“道”。“道”这个东西,是恍恍惚惚的。恍惚之中有形象,恍惚之中有万物。深远幽暗啊,这里面有精微的东西。这种精微的东西是真实的,可以验证的。从古至今,“道”的名字不消逝,以此追溯万物的本始。“道”的幽隐微妙与它是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世界的本体有关。它是超现象的绝对。同时,它又是创生万物的母体、根源。

“道”不是现象,是不可以被感知的:“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14章)[4]这是说,“道”是不确定的,人们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因此把它叫“夷”、“希”、“微”。人们很难探究这三者的区别,它们是混为一体的。“道”不是感官的对象,表明了“道”的超越性。这个“一”,它的上面并不明亮,它的下面并不暗昧。它连绵不绝,难以名状,复归到没有任何现象事物的状态。这就是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形体的形象,叫做“惚恍”。迎着它,看不见它的前头;跟着它,看不见它的后头。把握古代的“道”,驾驭今天的现象世界,能推知万物的本源,这就可以体认“道”的规则了。


(三)、道是“一”、“朴”、“谷”,有无限性


从上面可知,“道”有时也用“一”来加以表示。“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39章)[5]自古以来得到“一”即“道”的,天得到了就清明,地得到了就稳定,神得到了就有灵气,河谷得到了就充盈,万物得到了就生长,侯王得到了就能成为天下主。反之,如果得不到“一”或“道”,情况就非常危险。“一”有时又指“道”的展开,如“道生一”云云。“一”可以生成为多,潜在可以变为现实。

“道”本“无名”,若勉强取一个名子,“朴”也是“道”的名称之一。“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32章)[6]“朴”是未经人工雕琢的东西,虽然细小,然而天地却不敢支配它。

“道”又被形象化地比喻为“谷”、“谷神”、“玄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6章)“道”如山谷一样。山谷是空虚的,唯其如此,才能永远存在并具有神妙莫测的功能。“牝”是雌性牲畜的的生殖器,泛指雌性。玄牝,意为万物最早的始祖,也即是“道”。“谷”、“牝”的门户,是天地的发生、发源之地,绵绵不绝好像存在着,其作用无穷无尽。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4章)“冲”就是“盅”,指空虚。“道”象深渊一样,好象是万物的宗主,但又不是万物的宗主,它不露锋芒,超脱彼此分别、利害计较的纷扰,含蓄其光耀,混同于俗尘。它模糊混沌,似亡而实存。我不知产生它的根源,好象出现在上帝之先。“天地之间,其犹橐龠(加竹字头)欤?虚而不屈,动而愈出。”(5章)“橐龠(加竹字头)”是鼓风用的风箱。天地不正象风箱一样吗?它是空虚的,而它蕴藏的风却无穷无尽,越作用,风量越大。

(四)、初论老子之“道”


现在我们可以初步领会“道”的主要性状了。“道”是原始浑朴、混沌未分、深远精微、连绵不绝的状态。“道常无名”、“道隐无名”、“大象无形”。它无名、无知、无欲、无为。它无形、无象、无声、无体,乃“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有时候,人们用“无”来表示本体的“道”,这虽是后起意(特别是王弼以后的意项),但确表明了“道”与现象世界的差别,又表明了“道”以虚无为用,还表明了老子的表述方式是否定式的、负的方式,不是肯定式的、正的方式。

“道”,古往今来,独立地、不停息地、周而复始地按自己的样态运行、流转。它是整体,又是大化流衍的过程及其规律。它是自然流行的,没有情感、欲望、意志,不是人格神。它是天地万物(即有名、有形、有限的现象世界)的本始、根源、门户、母体,是其根据、本体。现象世界发源于、依据于道又返归于道。人们勉强地可以称它为“道”、“大”、“一”、“朴”,或比喻为山谷、玄牝。它是空虚的、不盈满的,因此有无限的神妙莫测的功能、作用,其活动的时间、空间、能力、效用是无穷尽的。但它决不有意造作,决不强加于人(或物),而是听任万类万物各遂其性,各按本己的性状自然而然地生存变化。正因为“道”是空虚的,没有被既定的现实事物或种种制度文明、价值判断、条条框框所塞满、所限定,故而有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作用及其活动的空间。

以下集中谈《老子》文本中所见“道”之用。


(五)、宇宙生成论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章)[7] “无名”包含着“有名”,“有生于无”。道生成并包含着众有、万象、万物,又不是众有、万象、器物的机械相加。老子哲学并不排斥、否定、忽视“有”的层面及种、类、个体自身性的差异,相反,肯定殊相个体自然生存的价值,反对外在性的强力干预及对物之天性的破坏。

“道”的展开,走向并落实到现实。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42章)道产生原始混沌的气体。原始混沌的气体又产生阴阳两种气。阴阳两种气产生中和之气。中和之气则产生万物。万物各自具有阴阳二气,阴气阳气相互摇荡就成为和气。“和”是气的流通状态。道在展开、实现过程中,生成长养万物。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来看,个体事物的成立有一个过程,如气化、凝聚的过程。以下我们还将看到,老子哲学除了可以从本体论的进路理解虚无之“道”乃万物所以为万物之形而上的根据外,还可以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理解老子解释天地万物形成的过程。[8]


(六)、道与德,体与用,虚无为用


老子不仅讲“道”,而且讲“德”。德者,得也。“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51章)就是说,自然天道使万物出生,自然天德使万物发育、蕃衍,它们养育了万物,使万物得以一定的形态、禀性而存在、成长,千姿百态,各有特性。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贵“德”的。“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重视,并没有谁来强迫命令。它是自然而然,自己如此的。“道”使万物生长,“德”使万物繁殖。它们使万物生成、发展、结果、成熟,对万物爱养、保护。它们生养了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推动了万物而不居功自恃,统领、管理万物而不对万物强加宰制、干预,这才是最深远的“德”。

一般说来,“道”成就了万物之“德”,“德”代表了“道”,内在于千差万别的个别事物之中。

按这种思路,老子亦肯定文明建构、人伦生活,如说:“始制有名”(32章);“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28章)社会的伦理生活、文明制度,按自然条理生成并无害处,害怕的是,人为作用的强化,或执定于种种区分,将其固定化、僵化,则会破坏自然之道。老子肯定道德的内在性,反省文明史,批评礼乐和伦理道德的形式化,亦与此一致。如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38章)毋宁说,老子肯定的是真正的道德仁义。老子知道,到了强调“礼”的时候,一定是忠信发生问题,“礼”的秩序发生危机的时候。

由上可见,道之“体”与道之“用”的密切联系。“道”的功用,“道”的创造性,源于道之体的虚无、空灵、不盈,也就是不被既成、既定的、常识的、合理的、现实的、规范的东西所塞满、窒息,因而能在“有无相生”(2章),即“无”与“有”、“道”与“德”在相对相关、相反相成的过程中创生新的东西。请注意这里的“有无相生”的“无”,与前面作为“道”的代词的“无”是不同的,有层次上的区别。“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是超乎相对待的“有”与“无”之上的绝待。作为“道”的代词的“无”,则是万物的本体、最高的原理。“有”与“无”是“道”的双重性,是从作用上显示出来的。老子讲境界形态上的“无”,或者讲“有”,大体上是从作用上讲的。[9]在宇宙、现象世界生成的过程中,“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1章),即“有”提供了客观便利的条件基础,但“有”一定要在“无”的创造性活动作用、力量及活动作用的空间(场域)或空灵境界中,与“无”相结合,才能创造出新的有用之物,开辟出新的天地。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老子讲“道常无为而无不为”(37章)。实有之用是有限之用,虚无之用是无限之用。无用之用乃为大用。老子的道体具有超越性、绝对性、普遍性、无限性、圆满性、空灵性。


(七)、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以上说的是老子以虚无为用。另一方面,老子又以反向为用。老子认为,“道”的变化、功用有一定的规律:“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40章)意思是,向相反的方向变化发展,是“道”的运动;柔弱,是“道”的作用。举凡自然、社会、人生,各种事物现象,无不向相反的方向运行。既如此,柔弱往往会走向雄强,生命渐渐会走向死亡。老子看到事物相互依存、彼消此长的状况。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2章)人们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善之所以为善,那也就知道丑恶了。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都是相对的,相比较而存在,相辅相成,相互应和。“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39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22章)受得住委屈,才能保全;经得起弯曲,才能伸直;洼下去,反而能盈满;凋敝了,反而能新生;少取,反而能多得;多得,反而迷惑。《老子》书中特别注意物极必反的现象:“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58章);“物壮则老”(30章);“强梁者不得其死”(42章);“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44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76章)

老子认识到事物发展的极限,主张提前预测设计,避免事物向相反的方向发展,防患于未然,因而提出了“不争”、“贵柔”、“守雌”、“安于卑下”的原则。他主张向水的品格学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0](8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正言若反。”(78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28章)

柔弱之水可以冲决坚强之石,弱可以胜强,柔可以克刚,新生的、弱小的事物能够战胜腐朽的强大的事物。老子看到强大了就接近死亡,刚强会带来挫折,荣誉会招致毀辱,因此安于柔弱、居下、卑辱。他提出“去甚、去奢、去泰”(29章)的主张。老子所谓“玄德”和“常德”,即深远、永恒的本性,如山谷、沟溪、赤子,乃在于它具有超越性和本真性,即超越了一定社会的等级秩序、道德准则和善恶是非,摆脱了人为的沾染,真正回复到人的本然的纯粹的性状,这才是人应持守的本性或品德。

面对万事万物之走向自身反面的不可逆转性,老子提出居弱守雌的方法,从而使自身在万物轮转之必然中立于不败不衰之地。从这一意图来看,老子哲学有着积极的意义。按这一思路,老子主张以一定的谋略使敌方陷于失败:“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36章)[11]

老子主张从细小、容易的事情做起,注意观察事物发展变化的征兆、程度,把握契机,以免招致大的困难和祸患:“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63章)“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64章)事情还在稳定时,容易维持;事情还未显露出迹象时,容易打主意;事情在脆弱时,容易分解;事情在微小时,容易消散。要在事情还未发生时进行预防;要在事情还在未紊乱之前进行整治。合抱的大树,生于细小的嫩芽;九层的高台,起于第一筐泥土;人生的道路,从脚下第一步开始。


(八)、综论《老子》之“道”


总之,《老子》中的“道”既是形上本体,又是人生的法则。它是整体性的,在本质上既不可界定也不可言说,不能以任何对象来限定,也不能将其特性有限地表达出来。所以,“道”又叫做“无”、“无名”、“朴”、“一”、“大”。它是不受局限的、无终止的、一切事物的源泉与原始浑朴的总体。但“道”绝不是一个抽象的共相,而是一个流转与变迁的过程。它周行而不殆,周流万物,即在循环往复、不但返回本根处的运行中,实现出有形有象的器物世界,即“有名”的世界。“道”是“有名”与“无名”、流变与不变、整体与过程的统一。在一定的意义上,老子之“道”是有与无、神虚与形实的整合。“有”指的是有形、有限的东西,指的是现实性、相对性、多样性;而“无”则是指的无形、无限的东西,指的是理想性、绝对性、统一性、超越性。“有”是多,“无”是一;“有”是实有,“无”是空灵;“有”是变,“无”是不变。“道”具有否定性与潜在性,因而创造并维持了每一肯定与实在的事物。在这一过程中,潜在与现实、否定与肯定、空无与实有、一与多,沿着不同方向发展变化。[12]《老子》启发我们促成潜在向现实、否定向肯定、空无向实有、一向多的方向转化,但在这里,特别要注意“相反相成”“物极必反”的律动。“道”是阴阳、刚柔等两相对待的精神与物质的微粒、能量、动势、事物、原理的相对相关、动态统合。


二、《老子》体“道”的工夫与境界


(一)、为道日损,


老子认为,获得知识靠积累,要用加法或乘法,一步步肯定;而体验或把握“道”则要用减法或除法,一步步否定。在他和他的后学看来,真正的哲学智慧,必须从否定入手,一步步减损掉对外在之物占有的欲望及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与攀援,一层层除去表面的偏见、执着、错误,穿透到玄奥的深层去。“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48章)减损知、欲、有为,才能照见大道。“损”,是修养的工夫,是一个过程。我们面对一现象,要视之为表相;得到一真理,要视之为相对真理;再进而层层追寻真理的内在意蕴。宇宙、人生的真谛与奥秘,是剥落了层层偏见之后才能一步步见到的,最后豁然贯通在我们人的内在的精神生命中。“无为而无不为”,即不特意去作某些事情,依事物的自然性,顺其自然地去做。[13]

郭店简本《老子》并不排斥圣与仁义,其甲组第1—2简:“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伪弃诈,民复孝慈。三言以为使不足,或令之有乎属:视素抱朴,少私寡欲。”[14]通行本《老子》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主张,但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竹简本《老子》并不直接反对圣与仁义,相应的说法是“绝智弃辩”、“绝伪弃诈”。竹简本《老子》可能是受到邹齐儒者影响的《老子》文本,或者最早的《老子》文本处于儒道两家并未分化的时代,其“道德”的主张,可以融摄“仁义”。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批评儒家把“仁义”放在“道德”之上,主张“道德”统摄“仁义”。庄子以后,道家意识越强,对《老子》文本则愈加强了“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说法。

其实,老子并不绝对地排斥圣、智、仁、义、学问、知识,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十分警惕知、欲、巧、利、圣、智、仁、义对于人之与身俱来的真正的智慧、领悟力、德性的损伤与破坏,他害怕小聪明、小知识、小智慧、小利益的计较以及外在的伦理规范影响了人之天性的养育,戕害了婴儿赤子般的、看似懵懂无知实则有大知识、大智慧、大聪明、大孝慈、大道德的东西。道家以否定的方式(不是从实有的层面上否定),消解知识、名教、文明建制、礼乐仁义、圣智巧利、他人共在等所造成的文明异化和个体自我的旁落。老子批评了儒家的仁、义、忠、孝、礼、智、信等德目,但并不是取消一切德目。老子追求的是真正的道德、仁义、忠信、孝慈。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他恰恰是主张性善、仁爱、忠孝、信义的。他相信自然之性为善,返朴归真、真情实感,是最大的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子也是人性本善论者。他对人性抱有很高的希望。


(二)、涤除玄鉴


“戴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监,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今本10章,据帛书甲乙本校改。)[15]

“涤除玄监”即洗去内心的尘垢。“天门”,指修炼之人的头顶处,与天之气相接通的穴位。这一章是说,保持形体与精神的统一,能使之不分离吗?运转气血使筋骨柔和,能做到像婴儿一样吗?把心中的尘垢(私欲和区分彼此的小智等)清除出去,能做到使心没有瑕疵吗?爱民治国,能不耍小聪明吗?与天之气相接通、相闭合的一生,能甘居柔雌的地位吗?聪明通达,能做到超越知识吗?在老子看来,知与欲,理智的或价值的分别,使人追逐外在之物,容易产生外驰之心,加深物、我、人、己的隔膜,背离自然真性。老子认为,德养深厚的人,如无知无欲的赤子婴孩,柔弱平和,身心不分离,这才合于“道”,而强力、盛气、宝贵、欲望与思虑太多,则不合于“道”。

郭店简乙组3—5简:“绝学无忧。唯与阿,相去几何?美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帛书乙本第234上行至236上行:“绝学无忧。唯与呵,其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人字衍)。恍呵其未央哉!众人熙熙,若飨于太牢,而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累呵似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据甲本,此处脱‘我独遗’三字)。我愚人之心也。蠢蠢呵,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独闵闵(甲本作闷闷)呵。忽呵其若海,恍呵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门(门字衍)顽以鄙。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16]

“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具备,称为太牢,这里指盛宴。本章主旨仍然是要超越学问,除去忧虑。一切的分别,包括善恶的分际,在作者看来,与应答或呵斥之声相差不多。这里所描写的是得“道”之人“大智若愚”的状态。除了畏惧之心与大家一样,其它之事,都与众人不同。对于喜怒哀乐,我独无动于衷;比起别人的精明强干、善于分辨,我却显得那样的愚蠢、昏庸、笨拙。


(三)、至虚守静


今本16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17]意思是说:致力于“虚”要经常要彻底,也就是不要让太多现存的、人云亦云的知识、规范、利害、技巧等等充塞了头脑,要用否定的方式排除这些东西,激活自己的头脑,使自己保持灵性、敏锐,有自己独立运思的空间。“守中”也是“守虚”、致虚。“守静”即保持闲静的、心平气和的状态,排除物欲引起的思虑之纷扰,实实在在地、专心地保持宁静。这也是随时排斥外在之物的追逐,利欲争斗等等引起心思的波动。“观复”,即善于体验万物都要回复到古朴的老根,回复到生命的起点、归乡与故园的规律。“观”就是整体的直观、洞悉,身心合一地去体验、体察、观照。“复”就是返回到根,返回到“道”。体悟到“道”的流行及伴随“道”之流行的“物”的运行的这一常则的,才能叫“明”(大智慧)。反之,不识常道,轻举妄动的,必然有灾凶。体悟了“道”的秉性常则,就有博大宽容的心态,可以包容一切,如此才能做到廓然大公,治理天下,与天合德。与“道”符合才能长久,终身无虞。通过“致虚”“守静”到极致的修养工夫,人们达到与万物同体融合、平等观照的大智慧,即与“道”合一的境界。故,至虚,守静,观复等,是修养工夫,亦是人生境界。


(四)、澄明境界


老子认为,洞见、察识富有万物、雷动风行的殊相世界,需要主体摆脱诸相的束缚,脱然离系,直探万有的深渊,因为存在的终极根源在寂然至无的世界;而且习气的系缚、外物的追索,小有的执着,会导致吾身主宰的沉沦、吾与宇宙同体境界的消亡。因此,老子主张“挫锐解纷”、“和光同尘”、“谷神不死”、“复归其根”、“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无为而无不为”、“无用而无不用”。这些话语论证滞留物用、执着有为对于心体的遮蔽,论证摄心归寂、内自反观、炯然明觉、澄然虚静的意义,着重强调了人生向道德和超越境界的升华。

按照老子的道德理想、道德境界、人生智慧和人格修养论,他推崇的美德: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贵柔守雌、慈俭谦退、知足不争、致虚守静、清静无为、返璞归真。老子以此为至圣与大仁。这是老子对人生的感悟,特别是对春秋末年贵族阶级奢侈生活的批判,对贵族社会财产与权力争夺的沉思,对财产与权力崇拜和骄奢淫逸的警告。老子通过冷静观照,提示了淡泊宁静的生活旨趣,看到逞强、富贵、繁华、暴利、暴力、权势、浓裂的欲望、奢侈、腐化、夸财斗富、居功自恃、骄横等等的负面。故老子的解构与孔子的建构有异曲同工之妙。

先秦儒家是“天”或“仁”或“诚”的形上学,“天”“仁”“诚”是创生万物的超越根据。在此背景之下,儒家肯定“有”,也就是现实的日用世界。儒家的天道与性,其刚健、清静、澄明的精神,亦相当于“无”。道家之“道”,也是生成万物的超越根据,它涵括了“无”与“有”之两界、两层。道家以“无”设定真实的本源世界。就道体而言,道是无限的真实存在实体;就道用而言,周溥万物,遍在一切之用。“道之全体大用,在‘无’界中即用显体,在‘有’界中即体显用。”[18]“有”界是相对的现象世界,“无”界是超越的精神世界,绝对的价值世界。相对的“有”与绝对的“无”相互贯通。这是就两界而言的。若就两层而言,“无”是心灵虚静的神妙之用,是“道”之作用层;“有”是生、为、长养万物之利,是道之现实层。庄子《天下》赞扬关尹、老聃“建之以常无有”。“建之以常无有”是真正的哲学智慧。道家这种既无又有、既相对又绝对、即妙用即存有之双向圆成的玄道,启发了后世魏晋玄学、宋明道学(理学)之即体即用、即无即有的模型。但道家之道的现实方式是负的方法、否定的方式,是“不”“反”“复”,即通过虚无保证存有,通过不有、不恃、不宰、不争、贵柔、守雌、去生、不为,来长养万物,那么这种“有”其实也是虚有。老子形上学的重心是“无”,是“道冲”,“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是不生之生、不有之有、不长之长、不用之用、不宰之宰、不恃之恃、不为而为。“无”之本体论是一种特殊的睿智,强于境界的品格而弱于现实的品格。


三、《庄子》之“道”论


我们姑且把《庄子》全书视为庄子及其学派的思想资料,以下本章所说的庄子,是庄子及其学派的代称。[19]

我们可以从本体论的路数或宇宙生成论的路数去理解庄子的“道”。[20]

首先,庄子的“道”是宇宙的本源,又具有超越性。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下引《庄子》只注篇名)

这表明了“道”是无作为、无形象而又真实客观的,是独立的、不依赖外物、自己为自己的根据的,是具有逻辑先在性与超越性的,是有神妙莫测的、创生出天地万物之功能与作用的本体。这个“道”不在时空之内,超越于空间,无所谓“高”与“深”,也超越于时间,无所谓“久”与“老”。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知北游》)“道”先于物并生成各物,是使万物成为各自个体的那个“物物者”,即“本根”。它不是“物”,即“非物”,即“道”。由于“道”之生物,万物得以不断生存。

这个“道”是“未始有始”和“未始有无”的:“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齐物论》)宇宙无所谓开始,亦无所谓结束,这是因为“道无终始”。

在《渔父》篇,作者借孔子之口说:“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道是万物的根本,是各物的根据。“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明显的东西产生于幽暗的东西,有形迹的产生于无形迹的,精神来自于道,形质来自于精气,万物以不同形体相接相生。天没有道不高,地没有道不广,日月没有道不能运行,万物没有道不能繁荣昌盛,所有的东西都依于道,由道来决定。

其次,庄子的“道”具有普遍性。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天地》)[21]刳心即去掉自私用智之心。崖,岸也,界限之意。这里讲不自立异,物我无间,是谓宽容。整句表示道的广大包容及任其自然。包容万物,以无为的方式行事,没有偏私的君子,具有道的品格,庶几可以近道。

“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道”大无不包,细无不入,贯穿万物,囊括天地,周遍包涵,巨细不遗,既宽博又深远。万物都具备“道”,“道”内在于一切物之中。没有道,物不成其为物。

道无所不在。道甚至存在于低下的、不洁的物品之中:“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尿溺。’”(《知北游》)道无所不在。这里颇有点泛道论了。

第三,庄子的“道”是一个整体,其特性为“通”。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齐物论》)“道”是浑成一体的,没有任何的割裂,没有封界、畛域。“道”是圆融的、包罗万有的、无所不藏的,可以谓为“天府”。同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无成与毀,复通为一。”(《齐物论》)这是说,世间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合理性与价值,每一个体的禀性与命运千差万别,但无论有什么差别,或成或毀,这边成那边毁,在道的层面上,却并无亏欠,万物都是可以相互适应、沟通并在价值上齐一的。也就是说,莛虽小而楹虽巨,厉虽丑而西施虽美,只要不人为干预,因任自然,因物付物,任万物自用,可各尽其用,各遂其性,都有意义与价值。凡事在不用中常寓有其用,所日用的即是世俗所行得通的,而世俗所通行的必是相安相得的。“道”是一个整体,通贯万物。庄子所谓“一”、“通”、“大通”,都是“道”。万物在“道”的层面上“返于大通”、“同于大通”。

第四,庄子的“道”是“自本自根”的。

除前引《大宗师》所说“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外,《知北游》亦有大段论说:“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此处讲造化神妙莫测,使万物变化无穷。万物或死或生或方或圆,都不知其本根。天下万物没有不变化的。阴阳四时的运行又有其秩序。这些变化也好,变化之中的秩序也好,源于模糊的、似亡而存的“道”。“道”的妙用不见形迹,万物依赖它畜养而不自知。“道”是一切的本根。“道”不依赖于任何事物,自己成立,创生万有;天下万物依凭着道而得以变化发展。天地之大,秋毫之小,及其浮沉变化,都离不开“道”的作用。“道”参与天地万物的千变万化,道在其中为根本依据。可见,“道”自己是自己的原因,又是生成宇宙的原因。从万有依赖着“道”而生成变化,可知“道”是宇宙的“本根”。

第五,庄子的“道”不可感知与言说。它不仅是客观流行之体,又是主观精神之境界,其自然无为、宽容于物的特性,也是人的最高意境。《知北游》中,作者假托泰清、无穷、无为、无始四人的对话,暗喻道体。泰清,故名思义,尚不足以知浑沌的道体。在此段对话中,无为先生只是知道“道”运行的节律。真正理解道无终始、不可感知、不可言说的是无穷、无始先生。泰清问:“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又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不可问而硬要问,叫“问穷”,穷就是空。不能回答而勉强答,叫“无内(容)”。同篇又有托名知(智)、无为谓、狂屈、黄帝四先生的对话。智先生提问:“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意即怎样思索怎样考虑才能懂得道?怎样处事怎样实行才契合道?依循什么通过什么途径才得到道?面对如是三问,无为谓先生一言不发,“非不答,不知答也”。智先生一头雾水,见到狂屈先生,亦如是三问。狂屈先生说,我知道,让我告诉您。狂屈嘎然而止,“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智先生返回帝宫,请教黄帝先生。黄帝回答:“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智先生高兴地说,我们两人懂了,他们还不懂。黄帝则说,无为谓是真懂,狂屈近似,我们俩其实没有沾边。可见道体自然,道本无为,不可用语言来表达与限定。

但道是可以用人的生命来体证的。以上无穷、无始、无为谓先生,以及《大宗师》中的真人,《逍遥游》中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等,都是道体的具体化。因为道不仅仅是宇宙万有的终极根源,同时也是人的精神追求的至上境界。《天下》称颂关尹、老聃为“古之博大真人”,因为他们恬淡无欲,独自与神明住在一起,理会古之道术的全体,“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毀万物为实”。“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天下》称颂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天下》歌颂的关尹、老子、庄子,即为道的化生。


四、《庄子》“道”论中的理想人格论


庄子提出了“逍遥无待之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理想人格论。我们在这里着重讨论《庄子》内篇中的《大宗师》、《齐物论》、《逍遥游》三篇文章。

《大宗师》指“道”或“大道”。大是赞美之词,宗即宗主,师就是学习、效法。篇名即表达了“以道为师”的思想。也就是说,宇宙中可以作为宗主师法者,唯有“大道”。这个大道也称为“天”,即自然而然的生命流行之体。“道”是客观存在的,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其存在不以他物为条件,不以他物为对,在时空上是无限的。但这个“道”不是造物主、上帝或绝对精神本体,而是一无始无终的大生命(宇宙生命)。万物的生命,即此宇宙大生命的发用流行。既然道的生命是无限的,那么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万物的生命也是无限的。所谓生死,不过如昼夜的更替,我们不必好昼而恶夜,因而勿须乐生而悲死。这才算领悟了生命的大道,也可以说是解放了为形躯所限的“小我”,而成为与变化同体的“大我”了。庄子认为,人们通过修养去体验大道、接近大道,可以超越人们对于生死的执着和外在功名利禄的系缚。但这不需要人为的去做什么。他的修养原则是“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依此而可以达到“寥天一”的境界。其生命体验、审美体验的方式是直觉主义的“坐忘”。

“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 该篇假借孔子与颜回的对话,通过颜回之口表达修养工夫。“坐忘”即通过暂时与俗情世界绝缘,忘却知识、智力、礼乐、仁义,甚至我们的形躯,达到精神的绝对自由。“坐忘”的要点是超脱于认知心,即利害计较、主客对立、分别妄执,认为这些东西(包括仁义礼乐)妨碍了自由心灵,妨碍了灵台明觉,即心对道的体悟与回归。《大宗师》作者认为,真人或圣人体道,三天便能“外天下”(遗弃世故),七天可以“外物”(心不为物役),九天可以“外生”(忘我)。然后能“朝彻”(物我双忘,则慧照豁然,如朝阳初起),能“见独”(体验独立无对的道本体),然后进入所谓无古今、无生死、无烦恼的宁静意境。这里强调的是顺其自然,不事人为,以便与道同体,与天同性,与命同化。与“坐忘”相联系的另一种实践工夫是“心斋”。“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此处也是假孔颜对话,托孔子之口表述作者之意。以耳来感应,可能执定于耳闻,不如听之以心。以心来感应,期待与心境相符,尽管上了一层,仍不如听之以气。气无乎不在,广大流通,虚而无碍,应而无藏。所以,心志专一,以气来感应,全气才能致虚,致虚才能合于道妙。虚灵之心能应万物。心斋就是空掉或者洗汰掉附着在内心里的经验、成见、认知、情感、欲望与价值判断,自虚其心,恢复灵台明觉的工夫。

《齐物论》与《大宗师》相辅相成,互为表里。《齐物论》表述了庄周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强调自然与人是有机的生命统一体,肯定物我之间的同体融合。“齐物”的意思即是“物齐”或“‘物论’齐”,即把形色性质不同之物、不同之论,把不平等、不公正、不自由、不和谐的现实世界种种的差别相、“不齐”,视之为无差别的“齐一”。这就要求我们以不齐为齐一,即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在接受、面对真实生活的同时,调整身心,超越俗世,解脱烦恼。此篇希望人们不必执定于有条件、有限制的地籁、人籁之声,而要倾听那自然和谐、无声之声、众声之源的“天籁”,以消解彼此的隔膜、是非和有限的身生命与有限的时空、价值、知性、名言、概念、识见及烦、畏乃至生死的系缚,从有限进入无限之域。庄子以道观的视域,反对唯我独尊,不承认有绝对的宇宙中心,反对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主张破除成见,决不抹杀他人他物及各种学说的生存空间,善于站在别人的立场,更换视域去理解别人,而不以己意强加于人。《齐物论》有“吾丧我”之说。“丧我”与“心斋”、“坐忘”意思相近,“形若槁木”即“堕肢体”,“心若死灰”即“黜聪明”,也就是消解掉由形躯、心智引来的种种纠缠、束缚。“丧我”的另一层意思是消解掉“意、必、固、我”,消解掉自己对自己的执着,走出自我,走向他者,容纳他人他物,与万物相通。与“心斋”、“坐忘”一样,人们通过“丧我”工夫最后要达到“物我两忘”的地步,即超越的精神境界,以便与“道”相契合。

《逍遥游》是《庄子》的第一篇,它反映了庄子的人生观。他把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当作最高的境界来追求,认为只有忘绝现实,超脱于物,才是真正的逍遥。本篇宗旨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功”“无名”也就是“无己”,“无己”也就是《齐物论》所说的“丧我”,《天地》所说的“忘己”。作者指出,“逍遥”的境界是“无所待”,即不依赖外在条件与他在的力量。大鹏神鸟虽可以击水三千,背云气,负苍天,飘然远行,翱翔九万里之高,然而却仍有所待,仍要依凭扶摇(飙风)羊角(旋风)而后始可飞腾。有的人才智足以胜任一方官吏,行为足以称誉一乡一地,德行足以使一君一国信服,按儒家、墨家的观点,可称得起是德才兼备的人,但庄子认为他们时时刻刻追求如何效一官,比一乡,合一君,信一国,仍有所待。宋荣子略胜一筹。宋荣子能做到“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已属不易,然而他能“存我”而未能“忘我”,更未能物我兼忘,仍不是最高境界。列子略胜一筹。列子日行八百,任意而适,无所不顺,更不多见,但他仍有所待。他御风而行,飘飘然有出尘之概,可是没有风他就无能为力了,仍不能谓为逍遥之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就是说,有比列子境界更高的人,他们顺万物本性,使物物各遂其性,没有丝毫的造作,随大自然的变化而变化,物来顺应,与大化为一,即与道为一。如此,随健行不息的大道而游,还有什么可待的呢?因其“无所待”才能达到至人、神人、圣人的逍遥极境。这个境界就是庄子的“道体”,至人、神人、圣人、真人都是道体的化身。庄子的人生最高境界,正是期盼“与道同体”而解脱自在。

“各适己性”的自由观的前提是“与物同化”的平等观。逍遥无待之游的基础正是天籁齐物之论。庄子自由观的背景是宽容,承认自己的生存、利益、价值、个性自由、人格尊严,必须以承认别人的生存、利益、价值、个性自由、人格尊严为先导。这种平等的价值观肯定、容忍各种相对的价值系统,体认其意义,决不抹杀他人的利益、追求,或其他的学派、思潮的存在空间。这样,每一个生命就可以从紧张、偏执中超脱出来,去寻求自我超拔的途径。章太炎《齐物论释》正是从庄子“以不齐为齐”的思想中,阐发“自由、平等”的观念。[22]“以不齐为齐”,即任万物万事各得其所,存其不齐,承认并尊重每一个体自身具有的价值标准。这与儒家的“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正好相通。


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圣贤人格。儒家心目中的圣人或圣王,有着内圣与外王两面的辉煌。虽然“内圣外王”一说出自《天下》,然而后来却成为儒家的人格标准。内圣指德性修养,外王指政治实践。儒家强调在内圣基础之上的内圣与外王的统一。因此,儒家人格理想不仅是个体善的修炼,更重要的是责任感和当担意识,是济世救民,努力为国家、民族和人民建功立业,即使遭到贬谪也以深沉的忧患系念天下百姓的疾苦和国家的兴亡。儒家也有其超越精神,穷居陋巷,自得其乐,安贫乐道。道家庄子的真人、圣人、神人、至人、天人的理想人格,与儒家有别,其特性是:独善其身,超然物外,一任自然,遂性率真;与风情俗世、社会热潮、政权架构、达官显贵保持距离。这是庄子和道家的神韵情采。与儒家积极入世的现实品格相比较,道家凸显的是超越和放达,以保持距离的心态,批评、扬弃、超越、指导现实。

《大宗师》从天人关系中把握“真人”之境。何谓“真人”?在庄子看来,所谓“真人”是天生自然的人,不在徒劳无益的人为造作中伤害自己的天性,专心做心灵虚静的修养工夫,以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真人”能去心知之执:不欺凌寡少,不自满于成功,不凭借小聪明耍小把戏,纵然有过失也无追悔,行事得当也不自以为得意,登高不怕下坠,入水不怕溺毙,蹈火不怕烧死,在得失、安危之际,能够坦然自处。“真人”能解情识之结:睡时不做梦,醒来无忧虑,没有口腹耳目之欲;呼吸深沉,直达丹田,直通脚跟。“真人”与俗人的区别在于,俗人生命气息短浅,呼吸仅及咽喉,嗜欲甚深,精神无内敛涵藏,心知欲求缠结陷落,天然的根气自然寡浅。“真人”能破死生之惑:不执著生,不厌恶死;一切听其自然,视生死为一来一往,来时不欣喜,去时不抗拒。[23]“真人”深知生命的源头,故不忘其所自来;又能听任死的归结,故不求其所终极。当他受生为人时,自在无累;当他一旦物化时,又忘掉自身,任它返于自然。也就是说,不以自己的心智去损害大道,不以自己的作为去辅助天然,这才叫做“真人”。真人的心悠然淡泊,可以清冷如铁,也可温暖如春,生命感受与四时相通。真人之心虚静无为,与天地万物有自然感应。真人之境是“天人合一”之境:“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大宗师》)俗人的好恶总不免偏颇,真人则超越于好与不好之上,摆脱了人间心智的相对分别,既忘怀于美恶,又排遣于爱憎,冥合大道,纯一不二。真人守真抱朴,与天为徒;同时又随俗而行,与人为徒;既不背离天理,又不脱离人事。为此,天与人不相排斥、不相争胜而冥同合一。达到物我、客主、天人同一境界的人,才是真人。

庄子之真人、至人、神人、圣人,都是道的化身,与道同体,因而都具有超越、逍遥、放达、解脱的秉性,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无穷、无限的境界。这深刻地表达了人类崇高的理想追求与向往。这种自然无为、逍遥天放之境,看似玄秘莫测,但实际上并不是脱离实际生活的。每一时代的类的人、群体的人,尤其是个体的人,虽生活在俗世、现实之中,然总要追求一种超脱俗世和现实的理想胜境,即空灵净洁的世界。任何现实的人都有理想,都有真、善、美的追求,而道家的理想境界,就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合一之境。


注释:

[1] 詹剑峰先生认为,老子“道论”的核心思想是:道即自然,自然即道;道自本自根,自生自成。詹先生以自然、自因、绝对、无限、惟一而自由运行等义来概括“道”的特点与内涵。见氏著:《老子其人其书及其道论》,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页。唐君毅先生指出,老子之道有六义,又说道通贯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四层,至于老子之所谓道为一形上实体或一虚理之问题,则不必执定而言;谓之为实体者,乃自此道所连贯之具体之天地万物而说,然自其法道与法自然而言,则人之体道,要在体道之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的种种意义,不宜说为实体。见氏著《中国哲学原论•原道篇》(一),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版,第340-341页。方东美先生从道体、道用、道相、道徵四层来讲道,认为就道体而言,道乃是无限的真实存在的实体。见氏著《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三版,第211页、200-202页。吴汝钧先生比较柏拉图理型说与老子之道,论述老子“道”为形而上的实体,具有实际的存在性和创生万物的作用。见氏著《老庄哲学的现代析论》,台北:文津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229页。

[2]“王亦大”、“王居其一”中的“王”,有的传本作“人”。郭店楚简《老子》甲组中,“有物混成”为“有状混成”。“独立而不改”的“改”字,郭店简、马王堆帛书乙本为“垓”,界限之意。“不垓”,即无限。以下《老子》文本的今译,部分借用了任继愈先生注泽:《老子新译》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本文修订时参考了孙以楷先生注译:《老子注释三种》,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又,近日承刘笑敢先生赐寄厚厚两巨册《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

[3] “以阅众甫”,帛书《老子》甲乙本均作“以顺众父”,“父”“甫”互通。“众父”是万物的开端、本始。容即容(提手旁),是动的意思。

[4] “一者”,据帛书甲乙本补。“绳绳”(音敏),帛书甲乙本均作“寻寻”,音同,连续不绝的形貌。“执古之道”,帛书甲乙本均作“执今之道”,不妥。此从今本。

[5] “贞”,帛书甲乙本作“正”。

[6]此章郭店简为:“道恒无名,朴虽细,天地弗敢臣。”

[7] “天下万物”,郭店简本和帛书乙本均作“天下之物”。

[8] 这可以与上海博物馆藏楚简《恒先》作比较,请见郭齐勇:《恒先—--道法家形名思想的佚篇》,《江汉论坛》,2004年8月第8 期。

[9] 牟宗三先生认为,道家的形上学是境界形态的形上学,道要通过“无”来了解,以“无”来做本体,这个“无”是从我们主观心境上讲的;又说,道家着重作用层一面,讲无讲有,是从作用上讲的。见氏著《中国哲学十九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4-128页。

[10] “与善仁”,帛书乙本作“予善天”,意即待人要像天一样公平、无私。

[11] “歙”是收敛的意思。“固”,读为“姑”,姑且、暂且的意思。

[12] 参见成中英先生《中国哲学的特性》一文,见氏著《论中西哲学精神》(李翔海等编《成中英文集》一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10页。

[13] 参见方东美先生《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三版,第191页。

[14]郭按,与此相应的通行本《老子》第19章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帛书甲、乙本与通行本基本相同。又,牟宗三先生认为,道家所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是从作用层上来否定,不是实有层上的否定。见氏著《中国哲学十九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6页。

[15] “戴”,保持之意,通行本作“载”,据帛书甲、乙本改。营,魂,指精神。魄,指身体。专,转,即运转。“监”,通行本作“览”,帛书甲本作“监”,即古“鉴”字。“玄监”即玄妙的镜子,指人们的内心。

[16]以上所引帛书乙本与甲本相应章及通行本第20章大体相同。

[17]郭按,与此章相应的郭店楚简老子甲组第24简:“至虚,恒也。守中,笃也。万物并作,居以须复也。天道云云,各复其根。”此即今本第16章的原初状态。

[18] 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三版,第168-169页。

[19] 本文《庄子》引文以郭庆藩辑《庄子集释》为主,见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本。又本文引文与释文,多处参考张默生先生原著、张翰勋先生校补之《庄子新释》,济南:齐鲁书社,1993年版。

[20] 关于《庄子》的“道”,参见崔大华先生著《庄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128页;陈鼓应先生著《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85-208页。

[21]刳,音kū,去的意思。

[22] 参见章太炎《齐物论释改定本》,《章太炎全集》,第六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3] 参见王邦雄:《庄子思想及其修养工夫》,台北:《鹅湖》,199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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