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子的宇宙生成论,最有代表性的表述,便是《老子》第四十二章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而,关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确切含义,特别是其中的“一”“二”“三”之所指,却一直众说纷纭。如对于其中的“一”,或认为指元气,或认为指“道”,或认为指“有”;对于其中的“二”,或认为指阴阳,或认为指天地,或认为指“一”与对“一”的言说之和;对于其中的“三”,或认为指天、地、人,或认为指阴气、阳气与和气;等等。有的学者则认为,这里的“一”“二”“三”,只是老子对“道”生万物的模式的一种表述,并无具体所指。经过深入考察,在此提出的新的观点是:“道生一”,指“道”即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显现其作用,因此,“一”指的是包含本体和作用的宇宙万物的本原;“一生二”,指有了“一”即宇宙万物的本原,从而有了天地二者,因此,“二”指的是天地;“二生三”,指的是有了天地,“一”存在于其间,从而有了“三”,因此,“三”指的是“一”加上天地二者之和;“三生万物”,指的是“一”在天地之间发挥作用,从而创生了万物。
对于《老子》第四十二章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含义,当代学者中影响较大的一种解释,是认为“一”指混沌未分之气,“二”指阴阳,“三”指阴阳二气产生的中和之气。如冯友兰说:“一就是气,二就是阴阳二气,三就是阴阳二气之和气。”郭齐勇说:“道产生原始混沌的气体。原始混沌的气体又产生阴阳两种气。阴阳两种气产生中和之气。中和之气则产生万物。”这样的解释渊源有自,如《淮南子·天文训》中即说:“道曰规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司马光亦说:“道生一,自无而有;一生二,分阴分阳;二生三,阴阳交而生和;三生万物,和气聚而生万物。”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上述解释虽然影响较大,却并未为学界所广泛接受,因为对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一”“二”“三”之所指,学者们尚有诸多不同的理解。如对于其中的“一”,有的认为指元气,有的认为指“道”,有的则认为指“有”;对于其中的“二”,有的认为指阴阳,有的认为指天地,有的则认为指“一”与对“一”的言说之和;对于其中的“三”,有的认为指天、地、人,有的认为指阴气、阳气与和气;等等。而且,正是针对学者们对于“一”“二”“三”之具体所指的解释分歧严重的状况,一些学者明确指出,老子这里所说的“一”“二”“三”,只是对“道”生万物的模式的一种表述,并无明确的含义,把“一”释为元气,“二”释为阴阳或天地,“三”释为天地人之类都可能是画蛇添足之举,并不符合老子的本意。如蒋锡昌说:“道始所生者一,一即道也。……然有一即有二,有二即有三,有三即有万,至是巧历不能得其穷焉。老子一二三,只是以三数字表示道生万物,愈生愈多之义。如必以一二三为天地人;或以一为太极,二为天地,三为天地相合之和气;则凿矣。”刘笑敢说:“这里的一、二、三都不必有确切的指代对象,一是气还是道,二是阴阳还是天地,都不影响这一模式所要演示的实质内容。对一、二、三的任何具体的解释都可能是画蛇添足。”日本学者池田知久亦有类似的观念:“有许多见解认为‘二’相当于‘阴’‘阳’或‘天’‘地’,‘三’相当于‘天’‘地’‘人’或‘阴’‘阳’‘气’,但是,这就将混沌未分的宇宙全体渐次分化的过程仅以一般的形式论述。所以,后世将其作为套路式的具体的思想概念的理解,是不恰当的。”
笔者认为,若真的如蒋锡昌、刘笑敢等学者所言,这里的“一”“二”“三”只是表示一种顺序、一种模式,而无具体所指,那当然最好不过了,因为这样人们就不必再费心去对它们作具体的探究了。但是,我们很难说这样的理解就是符合老子本意的。那么,老子所说的“一”“二”“三”究竟应该是什么含义呢?要想对此作出令人信服的准确回答,需要我们对老子之“道”的确切含义、老子关于“道”与万物的关系及历代学者对老子上述思想的解释作全面、深入的考察。
一、“道生一”: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显现其作用
关于“道生一”的含义,我们先来看历代学者的各种不同解释,它们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四种。
一是认为“道生一”中的“一”,指的是一种气,此气学者们有的称之为元气,有的称之为冲和之气或冲虚之气,因此,“道生一”指的是“道”生出元气或冲虚之气等,如成玄英说:“一,元气也。……言至道妙本,体绝形名,从本降迹,肇生元气。”吴澄说:“道自无中生出冲虚之一气。”
二是认为这里的“一”,指的就是“道”,所谓“道生一”,是就“道”与万物的关系而言的,万物为杂多,而“道”独立无偶,故称之为“一”。如吕惠卿说:“道之在天下,莫与之偶者,莫与之偶则一而已矣,故曰道生一。”陈鼓应说:“‘混而为一’的‘道’,对于杂多的现象来说,它是独立无偶,绝于对待的,老子用‘一’来形容道向下落实一层的未分状态。”
三是认为“道生一”,即无极生太极,因此,这里的“一”,指的是太极,如杜道坚说:“道生一,无极而太极也。”奚侗说:“《易·系辞》: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道与易异名同体,此云一,即太极。”
四是认为“道生一”即由“无”生“有”,“道”即是“无”,“一”即是“有”,如冯友兰说:“这里所说的‘一’是指‘有’。说‘道生一’等于说‘有’生于‘无’。”董平说:“所谓‘道生一’,即是‘有生于无’。”
笔者认为,要弄清楚“道生一”尤其是其中的“一”的确切含义,必须首先弄清老子之“道”的确切含义。关于老子之“道”,通常的理解,是认为它指的是宇宙万物的本原,是宇宙万物变化发展的内在根据和动力,等等。这样的理解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亦存在一个明显的不足,就是意思过于宽泛,未能准确把握老子之“道”的实质内涵。关于老子之“道”的确切含义,在《老子》一书中,最具代表性的表述当见于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关于其中的“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笔者曾有这样的解释:“‘字’在这里相当于‘取表字’的意思,而所谓‘表字’,据《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指古代男子成人,不便直呼其名,故另取一与本名含义相关的称呼,称之为字,以表其德;凡人相敬而呼,必称其表德之字,后因称‘字’为‘表字’。如孔子名丘,字仲尼,仲尼即与丘含义相关的另一称呼;如诸葛亮,字孔明,孔明即与亮含义相关的另一称呼。……因先天地而生的混成之物无声无形,看不见摸不着,所以无法对它命名。但是,此混成之物生化天地万物,其作用却是能为人所知的,故老子便根据其作用而给予它‘道’这一称呼;因‘道’这一称呼所指的对象是混成之物的作用而非其本体,所以只能说‘字之曰道’,而不能说‘名之曰道’。”这就说明,“道”指的是宇宙万物本原的作用,而非其本体。因此,老子之“道”的确切含义,便是指宇宙万物本原的作用。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为了论述的方便,在《老子》一书中,有时也用“道”代指宇宙万物的本原或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如第四章中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意即“道”是空虚无形的,然而它的作用却又不会穷尽,空虚无形指“道”之体,不会穷尽指“道”之用,则这里的“道”字,当指宇宙万物的本原;如第二十一章中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意即“道”这个东西,似有似无,模糊不清,其中的“道”字,当指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如第三十二章中说“道常无名”,意即“道”永远没有名,其中的“道”字,则既可以指宇宙万物的本原,亦可以指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因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和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都是没有名的;等等。
接下来再来看“一”的含义。在《老子》一书中,除了第四十二章中的“道生一,一生二”,提到“一”的还有第十章的“载营魄抱一”,第十四章的“故混而为一”,第二十二章的“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第三十九章的“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对于其中“一”的含义,学者们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如吴澄认为,“得一”“抱一”“为一”“道生一”中的“一”的意思是相同的,指的都是冲虚之德,它是由“道”而产生的:“一者,冲虚之德,上篇所谓抱一,所谓为一,后章所谓道生一,皆指此而言。”高亨则认为,“抱一”“为一”“得一”中的“一”,都是“道之别名”:“一者,道之别名也。……自其独立无偶言之,则谓之一。十章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十四章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二十二章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本章曰:昔之得一者……谷神玄牝与一皆道之别名。”
然而,刘笑敢认为,“得一”的“一”与“道生一”的“一”并不相同,且也不能简单地认为它是“道”的别名;“得一”的“一”,一方面与“道”的地位等同,另一方面又突出了世界总根源和总根据的统一、唯一的特点:“本章(指第三十九章———引者)的‘一’如此重要,显然不同于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之‘一’。这里的‘一’是第一位的、根本的,‘道生一’的‘一’是派生出来的,是第二位的。就重要性来说,这个‘一’显然等同于‘道’。……然而值得讨论的是,如果道就是一,一就是道,为什么在这里老子不明言‘道’而讲‘一’呢?……本章的‘一’突出了世界总根源和总根据的统一、惟一的特点,这个特点用‘道’这个符号是表达不出来的,所以用‘一’字有其必要和新义。”王中江亦认为,《老子》中的“一”是与“道”类似、并列的概念,但是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中的“一”则是个例外,它是由“道”创生出来的:“老子开创了‘一’的哲学意义并将之作为万物和世界的根本,它类似于‘道’,是同‘道’平行、并列的道家哲学的另一个最高实体的概念。”“《老子》第四十二章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的‘一’虽然具有创生‘二’的重要能力,但它是次生的,同上述意义上的‘一’不同,它不是最高和最根本意义上的‘一’了。”
以上学者的论述为我们把握“一”的确切含义提供了很好的启发。笔者认为,第十章“载营魄抱一”,第十四章“混而为一”,第二十二章“抱一为天下式”,第三十九章“得一”,第四十二章“道生一”,这是《老子》一书中出现的值得我们注意的五个“一”,其中,第十四章的“混而为一”,有的学者认为指混而为“道”,笔者认为应指合为一个整体(该问题较为复杂,限于篇幅,在此不展开讨论)。除此之外,“载营魄抱一”“抱一为天下式”“得一”“道生一”中的“一”,其含义应该是相同的,都是指与“道”相关的概念。至于其具体含义,当以“道生一”为依据,即“一”是由“道”而来的。根据笔者在前面关于“道”的确切含义的论述,在《老子》一书中,与宇宙万物本原相关的“道”字其实有三个含义:一是其本义,作为宇宙万物本原之“字”,指的是宇宙万物本原的作用;一是代指宇宙万物的本原;一是代指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故“道生一”中的“道”,指的应是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道生一”,指的是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显现其作用,因此,这里的“一”,指的是包含本体与作用的宇宙万物的本原。因道体初显作用、天地尚未剖判时混沌不分,独立无偶,故老子称之为“一”。如此理解的主要理由是,根据老子“无名,天地之始”(第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第二十五章)等论述,说明天地、万物均是由“道”即宇宙万物的本原创生的,这便必然会存在这样两个阶段:一个是只有“道”而没有天地、万物的阶段;一个是有了天地、万物而“道”又存在于天地、万物之中的阶段。按照“道”之体用的观点,第一个阶段即只有“道”之本体而其作用尚未显现的阶段,第二个阶段即“道”之本体和作用并存的阶段。但是,在第一和第二两个阶段之间其实还有一个过渡性的阶段,这便是道体初显作用,但天地尚未剖判的阶段,此即“道生一”的阶段。此过渡性阶段的“一”与第二个阶段的“道”(亦可称之为“一”)虽然都是指既包含本体,又包含作用的宇宙万物的本原,但两者的具体表现则存在明显的不同:过渡性阶段中的“一”是没有天地、万物的混沌一团,第二个阶段中的“道”(或“一”)则表现为内中隐含“道”之本体与作用的天地、万物等。
由此来反观古今学者关于“道生一”的各种解释,可以发现,认为“一”即元气、冲虚之气或太极的观点,虽有一定的道理,但它们多属注释者的主观理解或猜测,因为我们在《老子》一书中找不到相关的论述或证据。有的学者认为“一”即是“道”,“一”与“道”类似、并列,这无疑属于灼见,但是,因为其对“道”的不同层次的含义缺乏具体的分析,故所论不够透彻。有的学者认为“道生一”即“有生于无”,并认为“一”即是“有”,这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因为其对“有”的含义未能从“道生一”,尤其是“道”之体用的角度作有针对性的说明,故所论仍嫌过于宽泛。而把“道生一”中的“道”理解为尚未显现作用的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一”理解为包含本体与作用的宇宙万物本原,“道生一”即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显现作用,则不仅使“道”与“一”的具体含义和两者的关系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亦将有助于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含义作出合理的、准确的解释。
二、“一生二”:由宇宙万物的本原而有了天地
对于“一生二”中的“二”的含义,学者们主要有两种解释,一是认为指阴阳,如河上公说:“一生阴与阳也。”范应元说:“一之中便有动静,动曰阳,静曰阴,故曰‘一生二’也。”认为这里的“二”指阴阳,在本文的开头亦已有详细的介绍。二是认为指天地,如奚侗说:“《易·系辞》: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二即两仪,谓天地也。”高亨说:“这个一产生了二,即天地。”
那么这里的“二”究竟应该指阴阳还是天地呢?对此,有的学者明确指出,这里的“二”应指天地,不应指阴阳,如卢育三说:“二,指天地。有人说‘二’指阴阳,不是天地,这不符合事实。……在先秦凡讲宇宙生成论的,都是先出天地,然后才出阴阳,或者把阴阳附属于天地,而为天地之气。……到了汉代才有先出阴阳后有天地的说法。……因此,把老子的‘二’解释为阴阳是没有根据的,在当时也是不可能的。”陈鼓应也说:“通观《老子》,除了本章出现的‘负阴而抱阳’文句之外,‘阴阳’之词从未他见(‘阴阳’概念到《庄子》才大量出现),而‘天地’一词则屡见,而且将‘天地’与道并举……因此,从老子的原著中也可找到以‘天地’释‘二’的依据。”
笔者认为,若泛泛而言,认为这里的“二”指阴阳或天地,均是可以的,因为在《老子》一书中,既屡次提到天地,亦有关于阴阳的说法;而且,若纯粹从理论的角度而言,则“二”指阴阳似乎要更恰当一些,因为阴阳可以包含天地,在古人的观念中,天阳地阴,天地亦属具体的阴阳之物。然而,就《老子》的思想逻辑而言,则指天地要更为合理些,这一是因为在《老子》一书中,常常把“道”与天地放在一起来进行论述,如“无名,天地之始”(第一章)、“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第六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故道大,天大,地大”(第二十五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第三十九章),等等,却未见有把“道”与阴阳放在一起论述的例子;而且《老子》全书中提到阴阳的,亦只有第四十二章中的“万物负阴而抱阳”一处。二是老子在第二十五章中强调域中有四大:道、天、地、王,并未涉及阴阳。三是把这里的“二”释为天地,有助于对“二生三”中“三”的含义的理解,对此,将在下文作详细的论述。
三、“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二者加“一”便是“三”,“一”在天地间创生万物即“三生万物”
对于“二生三”中的“三”的含义,学者们亦有各种不同的解释,其中有代表性的,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是认为这里的“三”指天、地、人,它由“二”即阴阳而产生,因此,所谓“三生万物”,指的亦是天、地、人产生万物,如河上公说:“阴阳生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也。天地〔人〕共生万物也。”成玄英说:“二,阴阳也。三,天地人也。……有三才,次生万物。”
二是认为这里的“三”指和气,它由天地阴阳之气相交而产生,因此,所谓“三生万物”,指的是由和气产生万物,如奚侗说:“天地气合而生和,‘二生三’也。和气合而生物,‘三生万物’也。”牟钟鉴说:“阴阳交感、天地合和,形成各种矛盾的统一体,此即是‘三’;各种矛盾的统一体进一步形成千姿万态的事物,此即是‘万物’。……‘三’不是数学序列,它有特定的含义,即是‘冲气以为和’的和气。”
三是在《庄子·齐物论》中有这样一段论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据此,一些学者认为,《老子》中“一生二”的“二”,指的就是“道生一”中的“一”加上关于“一”的言说;而“三”,即“二”与“一”相加之和,如王弼说:“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吕惠卿说:“既谓之一,则谓之者与所谓为二,故曰一生二。有一有二,则有三矣,故曰二生三。”
另外,一些学者在对上述庄子的论述作解时,亦认为其所指与《老子》第四十二章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密切相关,如马其昶说:“道本无名,浑然至一,今加以名称,是‘一与言为二’也。……《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钟泰说:“‘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即老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也。”
笔者认为,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段文字中,最难解释的是“三”之所指,此正如陈鼓应所说:“至于‘三’之数难以解释,我们只好根据《庄子·田子方》的说法:阴阳之气是从天地中散发出来的。”这就说明,陈鼓应把“三”释为阴阳之气,实属无奈之举。从前面的介绍可知,学者们有的释“三”为天、地、人,有的释“三”为阴阳之气相交而产生的和气,有的释“三”为“二”与“一”相加之和,但是,这样的解释至少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在《老子》一书中,始终强调“道”生万物,而从来没有说过别的什么东西生万物,因此,所谓天、地、人生万物的说法多属注释者的主观理解,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而且,人为万物之一,说天、地、人生万物,这在逻辑上亦并不自洽。另外,天地生万物的说法亦值得商榷。因为准确的说法,应是万物从天地间生长出来,至于万物为什么能从天地间生长出来,是天地本身就有此功能,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如傅佩荣即说:“天地如何能够生出万物?……充其量只能说‘天地使万物得以如此产生’,而不能说‘天地生万物’。”这种说法是很有道理的,如在《周易》中,亦只是说“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有天地然后有万物”,而没有直接说天地生万物。
其次,有不少学者之所以认为“一生二”中的“二”指阴阳,“二生三”中的“三”指冲气或阴阳和合之气,主要的依据是《老子》第四十二章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后,紧接着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如冯友兰说:“就《老子》第四十二章说,它大概是一种宇宙生成论的说法,因为它在下文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照下文所说的,一就是气,二就是阴阳二气,三就是阴阳二气之和气。”高亨说:“三者阴气阳气和气也。……下文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阴也,阳也,和也,即此所谓三也,旧解多失之。”然而,在笔者看来,上述观点存在两个十分明显的问题,一是“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说法,可以为我们理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含义提供某种启发或思路,但是,从逻辑上来说,由“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并不能必然地得出“二”指阴阳、“三”指和气的结论,因为被生者由什么样的东西构成,并不代表生它者便必然是此构成物。二是上述学者之所以把“三”理解为和气,应是认为“冲气以为和”中的“和”,指的是和气,然而,对于“冲气以为和”的含义,历代学者亦存在诸多不同的理解,如对于其中的“冲气”,或认为指元气,或认为指冲虚之气,或认为指摇动精气;对于其中的“和”,或认为指柔和,或认为指调和,或认为指和谐体,如河上公释“冲气以为和”说:“万物中皆有元气,得以和柔。”蒋锡昌说:“‘冲气以为和’,言摇动精气以为调和也。”等等。这便说明,依据“冲气以为和”而把“三”释为和气,尚需进一步的论证。而且,所谓和气生万物的说法亦经不起推敲,因为和气与“道”是什么关系,和气为什么能生万物,和气如何生万物,对此我们在《老子》一书中都找不到相关的说明。因此,依据“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而把“二”释为阴阳,“三”释为和气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
再次,一些学者以《庄子·齐物论》中的相关论述为依据,来理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含义,这种做法亦值得商榷,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
一是庄子之言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历代学者争议颇多,我们先来看以下几则解释,成玄英曰:
夫妙一之理,理非所言,是知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且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覆将后时之二名,对前时之妙一,有一有二,得不谓之三乎?
马永昶曰:
言,谓名称;与,犹加也。道本无名,浑然至一,今加以名称,是“一与言为二”也。……既有名称,即有对待,如谓道为善,即与恶对。推之,有上即有下,有大即有小,是二又加一为三也。
陆永品曰:
浑然为一体的万物为一,加上我的话,就成为二;二再加上言说者“彼”,就成为三。
由上可知,在成玄英看来,所谓“二”,指的是“一”与关于“一”的言说之和;所谓“三”,指的是“二”与“妙一”之和。在马其昶看来,所谓“二”,指的是“道”与对“道”的言说之和;所谓“三”,指的是“道”与事物中对立的双方之和。在陆永品看来,所谓“二”,指的是“一”与对“一”的言说之和;所谓“三”,指的是“二”加上“言说者‘彼’”。因此,关于其中的“二”,学者们的理解较为一致(虽然对于其中的“一”的含义的理解亦不尽相同),但对于其中的“三”,分歧就十分明显了。这至少从一个侧面告诉我们,庄子之言的确切含义并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用此本就不易把握的论述来理解充满争议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只会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二是在笔者看来,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其中的“一”,当指混沌未分的状态,相当于“道”之本体刚刚显现其作用而天地、万物未生的阶段,亦即上文所说的第一阶段与第二阶段之间的过渡性阶段,故成玄英称之为“妙一”,是比较恰当的。庄子所说“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则是“道”之本体已显现其作用,并产生了天地、万物与人类后的阶段,亦即上文所说的第二阶段,在此阶段,包含本体和显现出来的作用的“道”亦可以称之为“一”;因为有了人类,从而有了对“一”的言说,因此,“一”与对“一”的言说可以称之为“二”。那么什么是“三”呢?庄子说“二与一为三”,从逻辑上来说,这里的“三”应该是“一”与对“一”的言说加上刚开始的那个“一”(亦即成玄英所说的“妙一”)。庄子接着说,“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意即从“三”以后,即使是善于计算的人也算不清数目,何况是凡夫俗子呢?所以仅仅是从无到有,就有了“三”,更何况从有到有呢?因此最好不要用心于往来分别,而要一切顺其自然。由此可知,庄子在此所要表达的核心思想,是不要有分别之心,因为人一旦有了分别之心,便会由“一”而“二”,由“二”而“三”,从而迷失在数不清的具体事物之中。此正如陆西星所说:“置一于此,我说个一,便是一,与言为二,又将此二与一相对,却便成三。此等说话,不消与他思出个理来,只是言有言之后,递递相生之意。从此相生不已,以至万之又万,虽使巧于算历之人,亦不能算其未尽之数,而况其凡者乎?看来当初只是因个二字引起,遂至无穷。自无适有尚且如此,况自有适有乎?……何谓无适?即因是之说是已。盖因是,则自不生意见,不立人我,不起分别。”而这与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宇宙生成论思想存在很大的不同。因此,用庄子的上述论述来解释老子的宇宙生成论思想,无疑是不够妥当的。故牟钟鉴在评论王弼的注释时明确指出:“王弼是位大哲学家,他从宇宙本体论的角度注解老子,其理论水平不可谓不高,其创造精神不可谓不强,但是并不符合老子原意,因为老子在这里谈论的是宇宙发生过程,并非王弼认为的逻辑推衍过程。”
那么这里的“三”究竟应该指什么呢?笔者认为,要解决“三”指什么的问题,我们有必要回头来探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生”字的确切含义。因为“生”有生育、产生、显现等含义,对“生”字的不同理解,会直接影响对“一”“二”“三”的含义的理解。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学者专门强调,这里的“生”,不是生育的“生”,而是演化出、显现出的意思,如庞朴说:“老子所说的‘生’,是化生,不是派生;是蛋生鸡式的生,不是鸡生蛋式的生。老子认为,那无声无臭的道,变化自己而为有形有象的一,是为道生一。”刘笑敢说:“‘生’显然不是‘母生子’之‘生’,而是类似于‘有无相生’或‘戎马生于郊’之‘生’,是演化出的意思。”
上述观点认为这里的“生”不是“母生子”式的“生”,这是很有道理的,至于是否有化生、演化出等含义,则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笔者认为,对于这里的“生”,我们不妨理解得更为宽泛一些,就是把“生”字之前者理解为前提条件,“生”字之后者理解为自然出现的结果,则所谓“道生一”,便是由“道”而有了“一”;“一生二”,便是由“一”而有了“二”;“二生三”,便是由“二”而有了“三”;“三生万物”,便是由“三”而有了万物。根据笔者在前面的论述,“道生一”中的“道”指的是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一”指的是包含本体与作用的宇宙万物本原,“二”指的是天地,则“道生一”便是指由“道”之本体而有其作用之显现,“一生二”便是由“道”之本体和作用而有了天地,“二生三”便是由天地而有了“三”。那么这个“三”指的是什么呢?较为合理的解释,此“三”应该指天、地和“一”三者。具体而言,便是由“一”而有了天和地(“二”);有了天和地(“二”),“一”存在于天地之间,合而称之为“三”;正是有了此“三”,才有了万物。那么为什么说这里的“三”指天、地和“一”呢?具体理由如下。
一是根据《老子》“有名,万物之母”(第一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四十章)等论述可知,在老子看来,天下万物的直接创生者只能是宇宙万物的本原,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有名”“有”“无”的确切含义详后),而“一”之所指恰是包含本体与作用的宇宙万物本原,因此,把“三生万物”中的“三”理解为天、地和“一”三者,便可使“道生万物”的观点一以贯之。因为在天、地、“一”三者中,真正起创生作用的是“一”,天和地只是提供了万物产生的场所。
二是把这里的“三”理解为“二”与“一”之和,是历代学者中久已有之的一种解释方法,对此,我们在前面介绍《庄子·齐物论》中关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的含义时已有详细的介绍。在此需要说明的是,虽然用庄子的观点来直接解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含义并不可取,但庄子的这种思维方式对于解释老子的相关思想则有值得借鉴之处。我们先来看以下两则解释,范应元曰:
道一而已,故曰“道生一”也……一之中便有动静,动曰阳,静曰阴,故曰“一生二”也。……一与二便是三,故曰“二生三”也。……自三以往,生生不穷,故曰“三生万物”也。
吴澄曰:
道自无中生出冲虚之一气,冲虚一气生阳生阴,分而为二,阴阳二气合冲虚一气为三,故曰生三,非二与一之外别有三也。
由上可知,范应元与吴澄都以阴和阳释“一生二”中的“二”,这与庄子以“一”和对“一”的言说之和释“二”明显不同,但是,范应元说“一与二便是三”,吴澄说“阴阳二气合冲虚一气为三,故曰生三,非二与一之外别有三也”,则与庄子“二与一为三”的思路完全相同。因此,把这里的“三”释为天、地与“一”相加之和,这样的解释思路其来有自,并非笔者的凭空发明。
论述至此,我们再回头来看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只是表示宇宙生发的模式,对“一”“二”“三”之所指不必作具体解释的观点。纵观《老子》全书,除了第四十二章,其他各章在提到“道”与万物的关系时,均是直接说明“道”生万物、“道”是万物之母或之宗的意思,并无中间环节,如第一章:“有名,万物之母”;第四章:“渊兮,似万物之宗”;第三十九章:“万物得一以生”;第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第五十一章:“道生之”;等等。那么,老子在第四十二章为什么不继续说“道生万物”,而要加上“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的文字呢?若这里的“一”“二”“三”并无具体含义,仅仅是表示一种模式,那么老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这对于惜字如金的老子来说,无疑是十分奢侈或浪费的事情,因此,认为对这里的“一”“二”“三”的含义不需作具体解释的观点,并不能令人信服。而且,由前面的分析亦可知,我们可以把“道生一”释为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显现其作用;把“一生二”释为有了包含本体与作用的宇宙万物本原,从而有了天地二者;把“二生三”释为有了天地二者,加上前面的“一”,从而有了“三”;把“三生万物”释为“一”在天地之间发生作用,从而有了万物。这样的解释,使“道”“一”、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合理而又明确的呈现,无疑是比较契合老子的思想宗旨和内在逻辑的。
余论
需要指出的是,关于老子的宇宙生成论,在《老子》一书中,除了第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还有一些其他的表述,如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第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等等。它们虽然不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么全面、系统,但是,亦都从某个侧面或角度反映了老子的宇宙生成论思想。不过,关于上述文字,历代学者亦是众解纷纭,如关于“有名,万物之母”中的“有名”,或认为指天地,或认为指“道”,或认为指太极;如关于“天下万物生于有”中的“有”,或认为指天地,或认为指具体的有形之物,或认为其相当于“一”;如对于“字之曰道”一句,有的学者认为应作“强字之曰道”;等等。
然而,若以我们上述对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实质内涵的解释为依据,则这些问题均可得到较为合理的解决。因为宇宙万物的本原包含本体和作用两个方面,其本体无声无形,无法命名,故可以称之为“无”“无名”;其作用表现为创生天地万物,并作为天地万物变化发展的内在根据、准则等,此作用是可见可知、可以命名的,故老子又称之为“有”“有名”。据此,则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意为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是天地的本始,此相当于“道生一,一生二”;“有名,万物之母”,意为宇宙万物本原的作用,是万物的母亲,此相当于“三生万物”;“天下万物生于有”,意为天下万物是宇宙万物本原之作用创生的,此相当于“三生万物”;“有生于无”,意为宇宙万物本原之作用源于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此相当于“道生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意为有一个浑然一体、自然而成的东西,在天地产生以前就存在,它寂静无声,空虚无形,其所指即为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可以为天下母”,意为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可以说是天下万物的母亲,此与“三生万物”的意思类似。至于“字之曰道”前面是否应加“强”字,笔者认为,因“字之曰道”意为依据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表现于外的作用而把它称为“道”,这属于正常的给予称呼的行为,并无勉强的成分,故前面不应加“强”字。不过,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体用不二,用必有体,所谓宇宙万物本原之作用,本身就是包含宇宙万物本原之本体的,只是此本体无声无形,人们无法认识和命名罢了。此正如范应元所说:“道一而已,有体用焉……必先体立,然后用有以行。……体用一源,非有二道也。”
冯国超,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哲学研究》编辑部副编审
原载《文史哲》2024年第5期,第136-1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