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晚年寓居津门,然其活动舞台大体以京津两地为主,活动重心已由政治转向学术。此一情形,可从他与梁漱溟的交往中看得分明。梁启超与梁漱溟年龄相差20岁,戊戌维新梁启超名满天下之时,梁漱溟还只是一个刚刚破蒙读书的5岁幼童。可是二十二年后,梁启超竟“移樽枉步”,登门造访梁漱溟,请教佛学问题,由此,二人时相过从,成为忘年交。
其实,梁漱溟中学时代曾饱读梁启超的著述,深受其影响。1908年开始,他系统阅读梁启超主撰的《新民丛报》、《新小说》两种刊物的汇编本,总计在五百万字以上。这些内容新颖、文笔激越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梁漱溟,他自称“寝馈其中者三、四年”。1910年,梁漱溟又订阅在上海发刊的《国风报》,其中,梁启超以笔名“沧江”撰发的三十余篇论述立宪的文章,更是他的必读物。辛亥前,梁漱溟倾向君主立宪,显系受此影响。不过,他如此钦仰梁启超亦与家庭熏陶有关。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早年热心变法,后来所写札记谓:“吾真心倾慕梁任公,积仰数十年,以为救中国之第一人。”民国初年,梁启超结束近十五年的流亡生活,回国入京,梁济先后四次拜谒、两度投书,然终不得见、答,心中不免怅然。鉴于此,当1916年梁漱溟先后拜识了其内心倾慕的章士钊、蔡元培等人后,却始终“不敢冒昧”地主动结识梁启超。不久,梁漱溟任教于北大,讲授印度哲学。
清末学者大多兼治佛学,梁启超自不例外。他在《论佛教与民治之关系》一文中,甚至主张将佛教立为国人的“新信仰”,他本人即“有条件地”信仰佛教。1916年,他在《东方杂志》上读到梁漱溟研究佛学的论文《究元决疑论》,称许不已,进而注意作者。两年后,梁济殉清自尽,其遗书登诸报端,梁启超读之,深为感动,当得知梁济与梁漱溟的关系后,他产生了结识梁漱溟的念头。这一年,梁启超大病之后,静读佛经,其后撰成《大乘起信论考证》,并拟作《楞严经考证》,可以说,这时期他研究佛学的兴致颇高。因此,1920年3月,他游欧归来见到梁漱溟的新著《印度哲学概论》,“纳交之心益切”。此后不久,梁启超偕蒋百里、林宰平及梁思成,来到北京崇文门外缨子胡同梁漱溟寓所,屈尊讨教。梁启超所提的问题是:“如何可以把贵族气味的佛教改造成平民化,使大家人人都可以受用?”梁漱溟对这位大人物的突然来访“甚感意外”,但在学理上却坚持己见,他回答说:改造佛教是做不到的事,倘若做到,那改造后的必定不再是佛教。由这次访谈,开始了二梁之间的交往:梁漱溟不时往访梁启超,尊其为“先生”;梁启超则器重梁漱溟的“好学深思”,与之通信,每称其为“宗兄”。
二梁的交往,除佛学这一共同点外,还与他们在“五四”之后均肯定固有文化的思想倾向有关。梁启超对梁漱溟适时推出《东西文化其及哲学》一书甚为激赏,蒋百里称此书为“迩来震古铄今之著作”,建议任公将这位后起之秀延揽门下。1921年秋,梁启超应聘在南开大学讲授中国文化史,校长张伯苓欲将文科全部交其主持,梁颇愿尝试,商定翌年接办南开文科。他致函张东荪等人,提议由张君劢担任文科主任,蒋百里、张东荪、林宰平各担任一门课程,“能找到梁漱溟最佳,更辅之以我,吾六人者任此,必可使此科光焰万丈。”这一计划因与承办上海中国公学相冲突,未能实现,但梁启超欲将梁漱溟纳入自己“班底”的意图则十分明显。
1925年春,梁漱溟在山东办学数月后回到北京,客居清华园,专心整理编次其父梁济的日记、文稿,辑印成《桂林梁先生遗书》,分送亲友。此时梁启超正在清华讲学并开始主持该校的国学研究院。梁漱溟几经思量,终于送《遗书》一部给梁启超,同时函告当年其父屡访不遇、投书不答之事,提示书中“致慨之词”,请其寓目。这段文字在《遗书》“伏卵录”中,是梁济1915年2月读罢梁启超挽麦孟华诗文后所写,内中尽吐“躬逢鄙弃”后的怨愤,痛责梁启超“为总长后亦随俗同化与旧官僚无异”,“而一生之痛哭救亡,求真才行实事,亦不过言焉而已。”但最后仍企望其有所作为:“我终不忍没任公二十年救中国之心,而犹希望其能行所言,不判成两橛也。”梁启超检读之后,痛切自责,遂复函梁漱溟,内云:“学不鞭辟近里,不能以至诚负天下之重,以致虚情慢士,日侪于流俗人而不自觉,岂唯昔者,今犹是也。”令尊所言,“其所以嘉惠启超者实至大,……愿兄于春秋祭祀时,得间为我昭告,为言:启超没齿不敢忘先生之教!”梁漱溟对此番诚意十分感谢,两年后,当商务印书馆正式印行其父遗书时,特将梁启超的复函影印刊于卷首。
梁启超作古以后,梁漱溟曾撰写一篇真挚而率直的纪念文章,评述这位前辈的生平得失和性格特点。他认为,任公学术上的成就,量过于质;其参与政治,失败多于成功;但其影响近世舆论之广泛而有力,无人能出其右。他写到:“任公的特异处,在感应敏速,而能发皇于外,传达给人。但缺乏含蓄深厚之致,因而亦不能绵历久远。”梁漱溟可谓直接感受梁启超影响的一代人,他的评述,可为后人深切了解梁启超提供一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