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像我和风一样,只是到罗马逛逛,或者只是路过罗马,你就不会事先做个煞有介事的计划,今天看这个,明天看那个,你就会像我这样,从一家小旅馆的挤着5张床的大房间里醒来,漫不经心地游弋你的目光,先看到天花板,虽然不是西斯廷教堂的穹隆,但那上面也飞着两个小天使,一个举着火炬,另一个扛着花簇。拉开窗帘,一汪蓝天倾泻下来,一声鸽哨轻轻划过,一缕微风撩起窗帘,送来罗马清晨有点透明的花香……
到罗马,有几样东西你是无法逃避的,雕塑和绘画,废墟和教堂,夹竹桃和蓝天……不是你看它们,是它们找你看。站在罗马街头,无论你把目光投向那个方向,在街道的尽头,一定有一座教堂,在下面掩映着它的是夹竹桃,在上边映衬着它的是蓝天。你随便走走,像我这样,从共和广场出发,沿着纳兹奥奈尔大街(Via Nazionale)由东南向西北遛达,过不了几个街口,你就会撞上一片又一片废墟,首先是罗马皇帝图拉真市场(Mercati Traianei)、图拉真柱廊(Colonna Traiana)和图拉真广场(Foro Traiano)遗址,接下来,是奥古斯都广场(Foro di Augusto)和恺撒大帝广场(Foro di Cesare)遗址等等。
在恺撒广场遗址前面,有个人装扮成恺撒,头盔上洒着地中海7月炽热的阳光,跨下移动着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准备驰往埃及的战马,手里挥着把钝剑,向每个游人抛媚眼。一见到孩子,更是弄眼挤眉,要求合影。我们一家三口各和他留了个影,他便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
“多少钱?”我问。
“20欧元,”生硬的英语。
看来,假恺撒已经不能宰制天下,只能宰割游客了。如数给了,他突然又挥剑拦住我们:“每人20元!”
遗憾的是,他身后已经没有让人胆寒的罗马军团,只有一片残垣断壁、碎瓦缺砾,我们自然没有从命。
在罗马,靠恺撒吃饭的不只他一个,还有所有这些招揽世界各国游人的罗马帝国废墟,最大最著名的废墟,也许莫过于从恺撒广场遗址可以看得见的古罗马圆形剧场了。虽然这座世界史上最大的露天剧场奠基于公元72年,建成于公元80年,在恺撒身后116年(恺撒被刺于公元前44年),但整个古罗马帝国的地基则是他奠定的。所以,罗马,首先是恺撒的罗马,它曾经是世界权力的核心,扩张和维护这种权力的主要手段是杀人。
杀人既可以让人恐惧,假如你是即将被征服者;也可以让人娱乐,让人暂时忘记被奴役的痛苦,假如你是帝国公民,是旁观者,而且还是剥夺或是赐予某个人生命的裁判者;还可以是尚武精神的训练课程,假如你是帝国军团的后备军。罗马圆形剧场,或者说大竞技场,就是为了满足这三重需要而建造的。它呈椭圆形,直径最长187米,最短155米,最高处离地50米,占地3357平方米,可容纳观众8万人,只比我们的鸟巢少1万多人。当我爬上这座废墟的第二层时,已经累得气喘嘘嘘,汗水被压出皮肤。我环顾烈日下的这个巨大容器,不知道曾经盛满它的是光荣,还是罪恶;对于它,我不知道是该赞美,还是该诅咒。
大竞技场起初用来玩杀人游戏,那就是角斗士之间的相互屠杀,那残酷而激动人心的场景,我们可以在长篇历史小说《斯巴达克斯》和拉塞尔·克劳主演的好莱坞电影《角斗士》里看到;后来,改为斗兽场,据说,在这个场地里,一共有9000头猛兽被杀;再后来,兽也不斗了,改为上演古希腊悲剧或喜剧,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戏剧。权力就像一件被浆洗的衣服,不管它一开始多么僵硬,但总会疲软下来。罗马的权力能够慢慢瘫软下来,要感谢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耶稣,另一个是米开朗基罗。
历史有时喜欢悖论,血腥有时候要用血腥来清洗。但能够清洗残暴帝国血腥的,只有圣人受难的血液。对古罗马而言,则是耶稣基督和他的圣徒彼得从十字架上坠下的血滴。受难带来神圣,神圣带来权力,权力带来腐败,腐败带来革新,这就是罗马的另外两个人——耶稣和米开朗基罗要讲给我们听的故事。前者掏空了古罗马世俗帝国,却建构了自己的神圣权力。两个帝国权力交接的距离其实并不长,也就是从恺撒帝国的圆形剧场到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几公里。历史记载,公元16世纪初,教皇朱利奥二世决定重建圣彼得大教堂,它所用的巨大石头,不少是从圆形剧场拆卸和搬运来的。
神权也是一种权力,毕竟也是人在行使。要想知道它与古罗马帝国相比,谁更有权力和荣耀,只需要在古罗马废墟与金碧辉煌的西斯廷、圣彼得教堂之间做一个简单对比。罗马皇帝的石棺有多大我还不知道,但在西斯廷教堂,有两口巨大的神职人员的大理石石棺,每口都要40头牛才能拉动,这要花费多少信徒用来买赎罪券的金钱?传统神权的最大祸害,还不是对金钱的搜刮,而是对人性的压制和残害。不允许有思想自由、科学研究和艺术创造,人类的肉体被视为肮脏和罪恶,犯禁的人要受到宗教审判,要用火刑把生命变成焦炭。从十字架到火刑柱,受难者改变了,没有改变的是受难。
是米开朗基罗,借上帝之手,不,借上帝的一根手指,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隆上重新创造了“人”,那根手指像输送电力一样,向被他创造的裸体亚当输送生命,这如其说是创世之歌,不如说是生命之歌;也是米开朗基罗,把耶稣从十字架上移送到他母亲的怀抱中,母亲脸上的那种哀痛,是要告诉人们,圣母怀中抱着的,不仅是神,也是人。这是人性对神性的拥抱,也是神性对人性的拥抱,没有这种拥抱,真正的文艺复兴是难以想象的。他——米开朗基罗,要改变的不仅是受难者,而是有人受难的世界。
我在这两个教堂朝圣时不免产生疑问,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到这里,到底是想来朝拜基督教创造的神,还是来朝拜米开朗基罗创造的人?或许都有吧。在包括西斯廷教堂在内的梵蒂冈博物馆里,游客们像河水一样,从成千上万件雕塑、绘画珍品旁匆匆流过,惟独在西斯廷小教堂里,所有游客都停下脚步,仰天注目,像遥望星空那样遥望那两根手指,一根手指属于垂垂老去的神——上帝,另一根手指属于青春如火的人——亚当,他们不像是创造者与被创造者,而像是一对依依惜别的父子……
从梵蒂冈博物馆里出来,是一个下坡,坡道两边,红色和白色的夹竹桃天使般地相互簇拥,送别每个离去的人。抬眼望去,夕阳西下,夕阳之上,是罗马的,也是整个人类的蔚蓝天空。
2008年8月5日于北京
载2008年9月18日《南方周末》写作专版“吴稼祥专栏”:“时间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