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们姐弟相约飞回中国去看望一百零五岁的老外婆,听说老外婆自 从搬进摩登的高层公寓楼居住后就一直卧床不起。外婆生于清朝末年,用她的话说也算经历了三四个朝代,虽说她一介平民妇道人家,并不刻意关心社会,但总得跟着世道过日子吧,不管世道怎么变化,她总是把“一朝天子一朝臣”挂在嘴边,把自己和平民百姓都广而言之诩作臣。外婆在运河旁的自家老屋住得好好地,就因为政府说要开发城市要拆除老房,她除了尽老臣之责也没别的法子,来不及收拾对老屋的怀念就住进了高楼。想想她一大把年纪,一下子换了一种新的生存环境,肯定会不适应,果然老外婆没有捱过去年年底就无疾而终,一想到老外婆我就会想起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
小的时候,我常去外婆家玩,那时外公还在世,外婆的老屋在运河旁的一条老街古巷里,顺着数百米长的沿河老街打九个弯就到外婆家了。外婆的老屋有天井有穿廊,楼上楼下两层,砖木结构,粉墙黛瓦。楼下的客堂间很大,冲着光线最亮的那面雕花木格门一溜儿就有六扇,阔绰的八仙桌后面有一个很高的桃木长条案几,上面摆着古董瓷瓶和香炉。外公外婆常坐在红木太师椅里看我们玩耍,表姐妹表兄弟一大群孩子碰到一起就热闹得不行,一个个追着从东屋窜到西屋,楼上逃到楼下,闹到出格时,外婆会把每个孩子捉到客堂间里,各吃一记“生活”(吴语方言,意为受惩罚),以结束战争,于是大家太平。
夏天热得难受的时候,我们会去外婆家住上几天,每当太阳西落,外婆就会敞开老屋连着天井的大门,沿河老街上的左邻右舍们就会端出搪瓷脸盆,在热乎乎的青石路上泼上几盆水,然后大家各自搬出木桌板凳竹椅藤榻来坐在街弄上,男女老少们吃饭的吃饭,乘凉的乘凉,毫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竟亲如一家。老的们悠哉悠哉地摇着蒲扇,小的们一刻不得安宁,那时候也没啥可乐的,惟一能够解闷的就是缠着老的们讲故事。
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在商务印书馆当过排字工人,是个武侠小说迷,很能喝茶,喝的茶都是功夫茶,黑浓黑浓的,性格出奇地文静,说过的话很少,满肚子的故事就是倒不出来。外婆不会讲故事,但开口闭口都是民间的老话,一套一套的,俗是够俗的,我小时候听不懂但全记住了,记得外婆摇着蒲扇用侬侬的吴语吟过的一首儿谣:“扇子有凉风,外婆拍蚊虫,啥人要来借,等到八月中。”好象夏天里有把扇子在手,知足乐哉,既可生风又可灭虫,不得轻易借给他人。小时候我识字不多,加上咬词吐字不清,总以为啥人是“傻人”,还把“八月中”念成“八月冬”,所以摇到扇子就想念冬天,要是夏天是冬天就好了,傻人也用不着摇扇子了。
我喜欢到外婆家玩,对我诱惑很大的其实是运河。外婆的老屋靠着运河边,到外婆家还可以过摆渡,好象抄近路一样,上了摆渡船,一人一分钱,自己把钱币放在船头横隔上的一个小木盒里,等大家都坐稳了,老船公便会很轻松地掉转船尾,摇摇橹,摆渡船就到水中央了。河面上的乌蓬船摇来摇去,谁也不会碰到谁,再看看沿岸民居的临河石级上用棒槌打衣服的人也很悠闲自在。
那时的运河水清净极了,顺着河岸边的石级码头一级一级走下去,站在浸了水的石级上,撩点水花出来玩玩,真是件很惬意的事,到了夏天,恨不得一直泡在水中,常常泡得一双白嫩的小脚布满了绉纹。为此,外婆不许我们小孩自己到河边去玩,生怕我们玩疯了以后丢掉魂灵头。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这样,站在运河边的石级上,看运河上来往的船,捞船尾荡漾开来的浪,踩运河里流动的水,照河水里自己的影子。等到影子一天天长大,运河水日渐混浊了,我也离运河越来越远了。
待我云游四方重回故里,运河上的小木桥巳变成了钢筋水泥桥,从桥上沿河岸放眼看去,水边石级一个个大多荒芜成了废阶,河面上挤满了各种水泥船机动船,还有载满各色游客的旅游船。从前的摆渡口成了货船的泊码头,摆渡船早巳告老不知归向何处去了。没有渡船,就要绕一个大弯子,过一顶桥,穿过狭长多拐的老街,才能回到外婆的老屋。外婆也在不知不觉中变老了,外公已经辞世,儿孙们都有了自己的家,老屋显得比我们小时候空荡冷清了。外婆有意无意地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到吃饭时分,就要坐在老屋的大门口张望,期盼着从巷口拐角处冒出个她熟悉的人影来。
记得有一次快过年的时候,我去看望老外婆, 她正坐在老房子的粉墙下晒太阳,老外婆是把晒太阳叫作“孵太阳”的,身穿老棉袄的她双手置于胸前,袖笼套着袖笼,象是把阳光紧紧抱在怀里似的,老外婆从来就是一个又一个冬天那么孵过来的,只要不下雨落雪,她总是安坐墙隅,虔诚安祥的神情象是说,太阳是冬日里的一尊神,得诚心诚意地拜。吃饭之间,隔壁邻居端来一碗四鲜馄饨让我们尝尝,外婆说老屋一带的街坊都很好客,谁家有好吃的都会端送一碗来,叫我只管放开肚皮吃。
老屋最辉煌的日子是外婆九十寿辰时,满堂儿孙从各地汇聚到老屋,左邻右舍也都是几十年的老相邻了,沿河老街上许多人家都来讨寿面吃,一家一碗面,就要送去百十余碗,邻里为了讨吉利,沾沾老寿星的光,所以连碗也得一起奉送。光是面条就买了六十多斤,花边大瓷碗二百只,竹筷子十几把。那天外婆快活得嘴都没功夫合上,她坐在筋骨有点松动且吱嘎作响的太师椅里,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那天来老屋给外婆拜寿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就有百来个,带着孙辈来的人,叫小孩子给老太太磕个头,外婆就会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小孩子快乐快乐。所幸老屋有前门,有天井,有穿廊,有后门,一拨一拨的客人可以鱼贯般走龙灯似地前门进后门出,讨了寿面欢喜而去,那场面让我想起《红楼梦》里贾母八十寿辰的喜庆也不过如此吧。
当筵席散尽,一切复归平静,我问外婆开心吗?外婆淡淡一笑说:也就这样。外婆九十高龄时,白发之中仍藏着几许青丝,她耳不聋来眼不花,邻里退休的老人相邀来老屋玩纸牌打麻将,很少有人能赢外婆的。当岁月一天天老去,外婆亦不去盘算自己的年头,每个日子对她都是一样的内容,一样的颜色,淡然而平静。外婆有过富贵悠闲,也有过穷困劳累,人间俗尘,不过杯土层灰,终将为风轻轻吹去。若要问她健康长寿的秘诀,那就是知足常乐,善待一切。
我想起最后一次去外婆的老屋,虽说老屋里里外外巳显苍老,在我眼里依然还是儿时的样子,我们曾经上窜下跳过的木楼梯虽然磨损得厉害还挺结实,只是桃木长条案几上的漆色巳模糊成斑驳状,八仙桌腿上的雕花木饰正在脱落。老屋是外婆的情感所系,生命所在,它自己并未衰朽,却很快要被推倒,因为运河边的老街要被夷平,所有的老屋要被拆尽,然后盖高层公寓楼。我实在不敢想象,老屋将变成一片废墟,一种古老而朴实的邻里情也将遁迹至陌生,人都得迁住进不相往来的孤独的空间里去。那时候外婆就在担心,老屋拆掉以后她该怎么办呢?如果将来住进高层公寓楼的一楼,就会终日不见阳光;如果住在高层,就会感觉不到大地的地气,落脚也就不踏实了。
那年我告别外婆的老屋,走过运河上的一顶水泥桥,眼见一艘小游轮远远驶来,甲板上花花绿绿的外国游客们在为沿河的古宅老屋摄影摄像,他们好象挺欣赏东方水乡的民居风物似的。我想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游玩,正是为了看他们平时看不见的东西,高楼大厦对他们来说索然寡味,倒是临河古朴得近似原始的粉墙黛瓦的老屋还别有韵味。当然小游轮一驶而过,外来的游客们也只不过掠得个皮毛,真正知道其中滋味的还是我的老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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