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在北京第一次见到陈谦时,仅是点头之交,那次是参加了国务院侨办邀请的“海外华文作家访华团”活动结束后,在北京的最后一晚。独自出行好几个星期了,担心丈夫要上班又要管儿子忙不过来,我急着要回新西兰。记得张翎介绍说,陈谦是美国硅谷的资深集成电路芯片设计工程师,也写小说。
华语世界之大,小说家之多,我没听说过陈谦和她的作品名,但她那双忽闪流盼聪慧的眼睛,却给我留下了某种难忘的印象。
时间流淌到去年九月,南昌大学举办“新移民作家国际笔会”,我和陈谦等都在受邀之列,新老朋友七八天中同吃同住很快就混熟起来。学术讨论会发言,面对数百大学生讲座的如陈瑞琳,张翎,卢新华等北美作家,舌底生花妙语不断。有勇气在南昌豪华游船上众人前起舞高歌的,还是陈瑞琳卢新华几位。胆小如我如陈谦的那敢上台去蹦跶?在震耳的音乐声中,听见陈谦紧张兮兮地小声说她不会唱歌还跑调,说得煞有其事,我都当真了。
这样好玩的活动一下子把大家的疯劲头都牵引出来了。
会后众人上了庐山,在山顶找了家卡拉OK让大家过表现欲,关上房门成一统时,每人都生出胆子敢拿起话筒呼啸起来。连看来确实从不唱歌的比利时诗人章平,也在众人笑得东倒西歪中紧捏麦克风,“说”了段齐秦的名歌“大约在冬季”。到了那晚,才发现陈谦咿咿呀呀其实唱得蛮好,嗓子音色相当中听,尽管紧张中她的歌尾唱飘了点。
陈谦显然不是这帮海外文人中间最闹最疯的,却有内敛着的敏锐眼力。人在前头高歌,我们几个人在旁漫不经心地散看,又闲说起某兄的歌喉与动作好玩。陈谦却说,某兄的肢体语言有那样微妙的扭腰送胯动作。依言定睛细看,果真动作如陈谦所言。这精细的观察力顿时让我眼睛一亮,对陈谦格外注意起来。
从外表看,陈谦不大有人们概念中的文科女性的浪漫味,来参加笔会的陈谦自然是一身随意休闲的打扮,放松走路说话时甚至还带点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气。没想到她轻松的表像之下却有那般眼力?这样的精细观察倒是画龙点睛的展示出一个小说家的素质来,暗暗吃惊时,盘算赶快把她的作品翻看一遍,那几天人都玩疯了,根本没心思读书。而且转眼大家又要分分道扬镳了,这次是陈谦急着要赶回美国去,而不和大家一道接着去参加山东大学的第十三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
陈谦的中篇小说集“覆水”粗略翻了几页。这一翻不要紧,再度吃惊真没想到她的小说写得那么好?她的故事,文字从一开头就把我紧紧吸引,或者说震住了,欲罢不能的干脆统统读完罢。
“依群将带织网状面罩的黑帽慢慢从头上取下来的时候,心里的不舍着实将自己吓了一跳。她下意识的转过头来,或许是因为一口气屏得太急太深,她顿时感到了胸肌压迫性的收缩。这是自十几年前做过心脏血管扩张手术后,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生理感觉。”
小说由这样描写先天性心脏病感觉的句子,带出了一个原本在国内生活底层挣扎,先天后天都不足,没条件上大学,甚至连嫁人愿望都不敢有的南方小城姑娘的故事。一位本来是她父辈年纪美国男人老德的到来,在感情复杂微妙也自然的情形下娶了她。两人回到美国的结果,不仅彻底地修复了依群的病态的心脏,在新的环境里,依群学了英语读了大学还成为出色的电脑工程师,老德和依群的两个人的生活心理状态也因之完全改变的,相当精彩但绝不简单的故事。
这部中篇的结构并不复杂,但我非常欣赏陈谦在人性深处的探索挖掘。她的细腻描写中,人物故事的生活逻辑自然走向,对男女的心理变化描写得微妙而深刻。
她的小说中还大胆描写了火辣辣性的恣放与残缺,两者并存初放在香港的烟花怒放之夜,那是小说女主人公依群和她的美国丈夫老德的新婚夜。比依群年大三十岁的老德,已有了老年性括约肌失控而不自觉,那难堪之夜就此留下了无言的危机伏笔。
这是个惊动了南方小城的跨国婚姻故事,又是跨文化跨年龄精神冲突的故事。其中有真爱的扶持与感恩,还有人性深处难以言说的渴望郁闷。陈谦对笔下的依群充满爱怜与理解,在创造这个人物的性格感情上,写出了人性在临界点上的无奈与渴望:
“她(依群)在绵软,阴性的世界里太久了,那个世界到处是断垣残壁,朽木青苔,腐朽的气息无处不在,让她虚浮着,总是没有着落,她想要一次,哪怕只是一次,粉身碎骨,也好让她了解,人生其实还有别的出路。”
撕心裂肺的向往追求,不全是来自生理冲动,复杂的心理活动在美国物质生活明快生活状态下的艰难摸索,精神的需求与最终需要跨越的,竟不过是人自己?那又谈何容易?
读过海外那么多涉及跨国婚姻感情的长短小说,陈谦的故事和文字却深得我心,她的文字很美很率真,又还很时尚,甚至可以说,陈谦的文字语言干净且富于灵性。
自己本身就是硅谷高级工程师的陈谦,可以把硅谷野心勃勃,雅皮时尚生机勃勃又暗藏残酷的生活画面节奏写活,把老德这样一位老美国人身心衰老疯长的气息写得扑面而来,对比着心理学家艾伦英国式的优雅现代,和着笔不多却断不可少的依群母亲形象,温婉淡定的大彻大悟写得颇有深度,回味万分。
陈谦笔下的硅谷世界和遥远故国的过渡衔接,如水般自然。我认为,那是她对两种文化有着相当深入但不着痕迹的理解。
掩卷小说,陈谦故事中的惊心动魄,使我见到了生活中陈谦那随意休闲的表象,资深电脑芯片设计师周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和笔力老道,文字敏锐的小说家的奇妙混合体。
在我看来,是否是专业作家,作品是否等身并不重要,能写出这样出手不凡,耐看更值得看的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件令人欣慰的事。这本小说集“覆水”题目,就已经是道饱含中国文化韵味的意味深长的风景了。
在小说集“覆水”的后记中,读到陈谦自己写下的那段关于她走上文学之路的文字时,令我对她是律师但极爱中国文学的热情洋溢的父亲,是昆虫学家却也性格忧郁,但想必有同样精细敏感力的母亲,生出种未曾谋面但照样有之的敬意来。
陈谦是这样写的:
“我的父母都已离世有年了。他们不曾有机会读到我的这些小说。但我懂得,他们一直是明白我的心志的。父亲当年在家里窄小的空间里,用他浓重的湖北口音给我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地演示古典诗词意境的那些夜晚,母亲为我订下的那些文学杂志,在假期里从图书馆里为我借回来的一本本小说,启发了我对文学的最初兴趣。直到今天,我仍能清楚的记起,在昏黄的灯下,父亲起步转身间足下踏响的千古马蹄,手间飘落的枫叶荻花,父母的本意不是要培养一个小说家,在我选择高考志愿时,他们甚至阻止了我选择文科类专业。但他们让我懂得了,人可以通过喜爱文学,找到一扇通向心灵世界的门。”
生命中的无可选择之多,其中尤以父母和子女间的绝无选择,人生道路上的偶然与必然因素造成的别无选择,人生的覆水总是留下诸多遗憾的。
陈谦则大幸,受父母制约的专业选择也许是生存的必须,而父母有意无意赋予的文化熏陶,凝聚在陈谦身上,竟成久了她的美感与聪慧,这本“覆水”大概便是最佳佐证。
04,12,12于悉尼
05,4,13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