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幺弟携家带口来京。席间,老人不让点禽类,说是吃鱼就行了。我明白,沪宁一带的禽流感疫情,委实吓着人了。
十年前,正是这个季节,非典肆虐,幺弟进京觅工。他穿一身廉价西服,手提小皮箱,怯生生出了车站。托朋友介绍,他去西站一家快餐店开车送饭。路宽人稀,帝都就像一个巨大的露天免费练车场,他很快认熟了路。
那时候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来自南方疫区的,疑似人民公敌,处处受盘查。死亡的威胁似乎就在大街的空气里,在隔壁某个人的鼻孔里。口罩,消毒液,板蓝根,每个家庭都全副武装到牙齿。人们也卫生起来,洗手,再洗手,继续洗手。他们靠强制性的动作,驱除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不去公共场所,不吃鸡鸭鹅猪,不去飞鸟经过的地方,大家被剪掉了翅膀,为生存而生存。那时候,人们面部表情狐疑、谨慎、惶惑,又有一点神经兮兮的自得:我还活着。舆论及政府的举动,造成莫可名状的恐慌,似乎一沾上那个神秘的病菌,立马呜呼哀哉。
蹊跷的是,我原单位竟然一下子死了两个人。
他们是一对中年夫妻,女方去地坛医院探视病友,不幸被传染了。那些天,疑似非典病人集中于此,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大概没当回事。患病没几天,她就断了气,整日照顾的丈夫随后也走了,留下一个七岁的儿子。在追悼会上,有同事唏嘘不已。
男方本是一民主党派高官秘书,因婚变被迫离职,下放出版社。那时,光棍汉住在铁皮屋里,白天办公,晚上睡觉。某个夏夜,他哼着小曲背回一肥硕女子,走到我屋门口,放下来。那女子做羞涩状,眼珠骨碌骨碌瞅我,他让我叫“嫂子”。
蜜月过后,嫂子就真的骑到哥的头上了。家规如下:按时回家,工资奖金悉数上缴。但他似乎甘于做“妻管严”,常乐呵呵自嘲:有人管挺好的,不用操心,也不会犯错误。他习惯眯眼,漾出暧昧的笑容,很快赢得了好评。据说,时常窜入领导家中汇报工作,旋即得到提拔。封官加爵后,他一反谦恭状,自如地端起官架子,声调里凭空多出一丝威严,平日称兄道弟的同事很快感觉到了距离。他便渐渐孤独起来——在办公室一支烟接一支烟抽,下班后,一手拽半袋花生米,一手攥一瓶二锅头,垂头独饮。起身离开后,地上准是这几样东西:几只烟头,一堆花生壳,一滩带血丝的浓痰。院子里经常听到他拼命咳痰的声响,他的脸色遭受电击般发紫。背驮得更厉害了,眼睛也眯得更细了。
他们生了个宝贝儿子,起名疙瘩,众人不解,他得意地解释道:这名字结实,自成一体,不受人欺负。孩子长得越来越像名字,瓷实,胖乎乎,圆滚滚,大有霸气侧漏之势。疙瘩随父母去同事家做客,一进屋,看见崭新光亮的墙壁,疙瘩便兴奋,他抄起一枝彩笔,飞快地涂了一个乌龟样的图案。疙瘩来办公室游玩,见一装米口袋张开,便掏出小雀滋起来。雨过天晴,疙瘩抢在他爸爸部下前头,站在必经之树下,见人靠近,即双手猛摇,浇得大家大呼小叫,疙瘩拍手直乐。同事中会说话的奉承疙瘩老爸:这孩子真机灵!长大了能当将军。
一场非典夺走了他们的性命,单位大院骤然间阴森可怖。大家眼神怪异,缩着脖子进出,生怕沾了晦气,被收进小汤山战地医院。
那年秋季回家,母亲说,村里带袖章的疯了一般,进屋就搜幺弟,他们听人说幺弟偷偷回家来了。现在不大记得了,人们是怎么突然松弛下来,回归正常状态:该吃吃该喝喝,用更加疯狂的对欲望的追逐,驱散心头的雾霾。非典如一场春梦,恍惚而过。如今想起来,已经不大记得什么了。但当时那种心被悬空、无所事事的状态,却作为病毒沉积体内,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姿势。
现在想想,那时整个社会疯了一回,好像末日来临般贪生怕死,对万物皆持怀疑态度:地上爬的,空中飞的,皆不放过——以万物之灵自居的人类,成为万物的敌人。人与人之间相互戒备,他人即地狱。借助强大的控制手段,政府通过社会动员,完成了执政能力的自我确认。民众在死亡面前,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个体的渺小,从而更加倚重国家这座靠山。自此,社会重归体制性力量主导。十年后,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人们怀疑一切,就是不反省自己的作为。十年后,不明真相的病魔又来了,我不知道疙瘩是否还在大陆,若在,他将如何应对这场危机?
有些情景又重演了:扑杀鸡鸭鸽子等一干长翅膀的,戴口罩,大嚼板蓝根,饕餮之徒开始了吃素的日子。不同的是,人们仿佛镇静了一些,大街上车多人杂,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口痰一口痰地吐,一支烟一支烟地抽,一团纸一团纸地丢。死亡数字孤零零地挂在政府网站上,不再令人恐惧。禽流感,好似传说中的那只狼,连同那个喊狼来了的人,很难激起人的畏惧之心。来了又如何?日子还不得正常过嘛。
十年过去,人心已大不同。多难不能兴邦,只会令人麻木。当灾难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之后,消费灾难便顺理成章。不论是
云山雾罩的禽流感还是惊心动魄的大地震,无一例外变成了各种势力借题发挥的对象。可悲的是,一场无悬念的戏,任你怎么卖力去演,也很难赢得掌声了。
若生活被迫变成戏剧,灾难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好在,再长的戏也有落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