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奇怪嗜好之一是喜欢钓鱼。以往除了偶到澳洲新西兰的湖边海岸去试钓肯上我钩的傻鱼外,还经常看有关钓鱼的各种电视节目。特别是电视上没什么好看的节目时,我会选择有关钓鱼的节目而不愿看电视肥皂剧,此类节目对我很有吸引力。新西兰的业余渔人遍地皆是,有船无船爱钓之人之多,各种好玩的钓鱼节目就是为我们这些真假“叶公们”特制的。问题是像我这种“好钓鱼但不求甚解”,既无钓鱼技巧,甚至连鱼名都搞不清门外汉,贪的是鱼上钩时的暗喜和拉鱼出水到手的狂欢,怎么说,都只算得上是那种说起钓鱼来眉飞色舞,见旁人钓了大鱼也帮着欢喜的傻女人吧。要知道新西兰男人爱钓很正常,女人念念不忘此话题却总是有点滑稽,旁人看我想必非常可笑?
但我常梦想有一天能真去海上钓大鱼,每次见到丈夫的朋友丹尼斯,我就忍不住要说钓鱼的事。
丹尼斯是一家石油公司的钻探技术经理,自己有条摩托小艇,业余时间常下海遨游,是个会钓大鱼善抓龙虾的彪形大汉。丹尼斯的家在新西兰西海岸,在那一带海域里有不少马林鱼,那是海明威形容为“蓝紫色会跳舞的美人”的活物。提到这种重达数百磅的美妙大鱼,丹尼斯也有说不完的故事,他自己就钓到过不知多少次马林鱼。不过丹尼斯不像海明威时代的人钓到马林鱼一定要拖上岸来炫耀一番。丹尼斯钓到大马林鱼时,他仅把鱼拉上船来,量了身长再给鱼鳍挂上自做的标记环,拍几张照片就放鱼自由归海。丹尼斯不要吃马林鱼肉,更不要拉条死鱼上岸。我猜想,他要的只是挑战刺激惊喜并具的,现代海明威的雄性感受吧?
沉迷钓鱼非一年半载的我,听丹尼斯讲他钓鱼的事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心早听得痒痒的。终于在一次晚餐后借酒遮脸,我提出要丹尼斯带我们一家出海的要求。不好意思自己的冒昧,我承诺万一钓上鱼来我将炮制成川味请他尝鲜。丹尼斯爽快答应了我的要求,并跟我们约好了出海时间。
新年后的新西兰正值夏天,天天晴朗。那天一早,我们就随丹尼斯的摩托小艇离开了新普利茅斯城的码头,真的出海了。
在离岸不远的海面上,丹尼斯先抛下几十个连环钩,沉重的铅坠立刻把渔线拉向海底,只留着做记号用的空塑料桶飘浮在海面上。加大马力掉转船头,我们又朝岸的反方向直开而去,大约开了二十来分钟,身后的码头城市已压缩变小,变成一线皮影了。
船速加快中,感觉天色黯淡了许多,原本平静平滑的海面变得粘稠摇晃,大块波浪起伏中,快艇跃起又重重落下,钢腹砸在水面上发出邦邦空响。心脏不由得随船恐慌的提起又无着落下,在岸上惯有的自信此时分裂隐退,喉头涌出不断的酸。
丹尼斯不在意地说:
“今天的海有点颠簸,但不算坏”。他关掉发动机抛锚系住小船。这片海域里早有几条小艇在晃荡,远远看去,渔人手上船上的鱼杆有不少呢。丹尼斯撑开长腿站稳,几刀把带来当饵的冻鱼切成小块,挂上钩,教我们该如何放线后,接手鱼杆我们就成渔夫了。
九十多米长的渔线转眼就消失在墨绿浅蓝,还东倒西歪至六十度角的倾斜海浪中,看得见的渔线就剩下连接鱼杆的这一小段。手指头按在渔线上勉强找鱼上钩感觉的我们,在这贝壳般的小船上,晕呼呼地期盼着钓上大鱼来。
手指突然敏感到鱼啄食拖拉的浅动,精神一振赶紧往回铰线,这么长的鱼线拖着海水真是沉重,还没把线铰回一半肩臂已经酸痛,好容易把鱼拉近船,鱼快出海面时,白花花的银鱼一挺身子竟挣脱了利钩,闪电般窜回了海水中!失望的瞬间,喉头压抑已久的酸浪冲口而出,刚来得及把鱼杆递给丈夫,调头就大吐起来。早晕船同样晕得满脸焦黄的丈夫在我的带动下,转身也跟着在船头呕吐起来。一贯结实健壮的大儿子,既厌恶又惊慌的,伸手要他在岸上时不肯吃的防晕药,他也有想吐的欲望。我知道防晕药此时已起不了任何作用,出海前我和丈夫都各吞了两片药,还没等到消化,现在已全搅合进海水了。
看我们两人吐得那么惨,丹尼斯怜悯地拔起船锚,说晕船钓鱼一点乐趣也没有,还是回岸上罢?倒是我们自己不甘心,想既然已吐过了就不会再那么难受?丹尼斯见我们还想再试试,果真又把启动的船开回先前逗留过的海面。这次大儿子很快钓起条红色的戈拿特鱼,接着一条银白色的特尔克鱼又被我钓起。大呼小叫的喜悦太短暂,海依旧不紧不慢地起伏折腾,几分钟后,我俩又被做弄得再次扑到船尾倾吐起来。
随风向变幻,以各种角度大幅度倾斜摇晃的海面上,飘浮着无数细小的海母,像碎银更像我们的倾吐物,盯着看它们头晕得更利害了。丹尼斯果断起锚往回开船,他嘱咐我们在快艇跳跃前行时,尽可能保持平直的视线角度,朝平稳的地平线看。这次,我们不敢再坚持继续海钓的要求了。
难堪的是,回程的快艇速度在感觉上慢极了,心理上恨不能即刻就站到坚实的地面上。可我们还得在当初布了线的海面再停留一会儿,丹尼斯想收线,想让我们带几条海鱼回家。然而鱼群根本没光顾过这一带,收回的渔线上,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鱼饵仍完整无缺地悬在渔钩上。丹尼斯收线时我帮着把线盘绕在线盘的那短短时间里,可恶的海浪令我再一次受难,轮到只有酸水可吐的程度了。大儿子抱着头挤在快艇一角使劲自控,呻唤着说赶快上岸吧,丈夫也吐得脸青面白的变了形。只有小儿子在狭小的船仓里走来转去,坐躺自在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还小,我们不许他在危险的船尾参与钓鱼活动,无事可做的他非常无聊。
待我们舒口大气缓过神来,敢紧爬上码头站在结实的地面上时,丹尼斯在船头轻松说笑,说跟他出海的朋友大部分都晕船,连他妻子出海多次也晕得利害,只要让她低头看海,马上就晕。他称自己是个天生的水手,从未体会过呕吐是何滋味。那两条钓得的海鱼他执意要我们带回家去,当时的我已狼狈得不敢再说大话说请客吃饭做鱼肴,自知一脸惨淡形象,这前途下肯定做不出什么好味道来。打起精神仍然表示谢意,说将来一定请他尝尝川味鱼,自嘲将不会是自己钓的鱼,会是从商店买吧!丹尼斯温和的说了声好。
这趟狼狈不堪的出海经历,差不多立刻断掉了我到海上钓鱼的热念。据丹尼斯说,晕船的人会永远晕下去的,不管再到海上多少次。而我们这次出海碰上的不过是小浪,船也根本没驶到真正的深海。爱海爱钓鱼的我,没想到自己晕船会晕得这么利害。
从新普利茅斯城开车回到家的当晚,正巧赶上了新西兰电视台播出的一部关于英国海军历史的纪录片,电视画面上那海浪汹涌的镜头,令我晕糊糊的再度失衡,我仿佛还在丹尼斯的小船上,一股“叶公好龙”的自嘲随电视画面隐现。
但我很喜欢这部历史纪录片。纪录片介绍的是英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海军舰队司令尼尔森将军,这位名留大英帝国历史,于1805年亲自率领英国皇家海军与法国舰队大战激战,直到英国皇家海军最后大胜,但将军在此海战中身付重伤最后光荣阵亡的这段史事。
大海战前夕,尼尔森将军向英国舰队发出的命令铿锵,令英国人世代为之自豪铭记。命令说:
“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
尼尔森将军的舰队与法国舰队的海上大战,一直是后来西方军事史家和历史学家们关注的,并不断深入研究考察,并津津乐道的史实,也是普通英国人深为骄傲的一段光荣史。
我感兴趣还更惊讶的,是尼尔森将军这个人。这个十二岁就参加英国皇家海军,二十岁时便任军舰舰长,四十七岁负伤战死的英国海军舰队总司令,一个英雄中的英雄。他同时还是晕了一辈子海的人。从他加入皇家海军的那天起,短暂一生的尼尔森有三十五年是在海上度过的,而晕船症至始至终都伴随着他。
晕船人敢以一生面对狂怒的大海,那诚挚执着唯大海所知。严酷的海接纳虔诚的勇敢者,如尼尔森将军。而人对大海对自身能作出终极挑战,也如尼尔森将军。
200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