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乘一夜火车南下,醒来已是在徽州青山绿水地盘上了,心咚咚跳得有点慌乱。来接陪我们的小龙笑眯眯的说一口好普通话,有问必答但绝不啰嗦。手机铃响,小龙转回安徽音韵去,语速腔调变了,听得外地人的我们云里雾里不懂,我们都没来过徽州,难得听到安徽地方话。
在车上小龙向我们解释说歙黟两个字难认,歙音“设”,黟读“意”,说他接待过的好多外地朋友认不得它们就把字拆开来念,大模大样说成“合羽欠县”“黑多县”。小龙的话让我们莞尔:
“合羽欠?黑多?嘿嘿嘿!哈哈!”
知歙黟山上的黑石被历代徽州人制成砚台的之事,却不知此地民居建筑是那么俊美,普通民居黑瓦白墙对比得那么飘逸优雅。
站在有数百年历史的石板官道上,听小龙念叨那民谣: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山水好当不得饭吃养不活人的地方史,记载着过去徽州男性外出做学徒经商的宿命历史。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惨然“往外一丢”,去谋生路。只不过这一丢却成就出了代代出色“徽商”,发了富了的徽商总是不忘故乡的,于是大气庄重的徽派民居随之产生,在官道旁在江河边,在山野僻壤处处见得到这令人难忘的徽派民居。徽州民居熬过朝代变迁,挺过文革中对传统文化的反动暴动,熬不熬得过现在的商品大潮横扫荡涤就是疑问了。
迫不及待扑进西递村宏村竟有回家的错觉,虽然我非徽州人,我川人的父母一辈子也没拥有过这样的房子院落。
村里前朝有过官宦商人背景的人家,祖宗名人字画在厅堂高悬,香案上帽筒明镜左右摆开,天井透亮庭院宽大,二进三进的院落居室,有着现代城市人难以想象的逝去富贵空间尺寸。家族祠堂之大之气派,木梁斗拱石柱构建出神庙般的庄重大气来。寻常农人家的院子也许小点窄点,高墙间的小门楼上照样有精美石雕木雕装饰,院内的丝瓜葫芦攀翻过墙头,炊烟从墙洞烟窗里怡然散漫出,满村便有了暖暖人生气息。匆忙看人院里不知进出过多少谷米的木板粮仓,努力辨识被风化被人砸过但形神仍在的石刻石雕,伸手触摸那些苍老失油的木刻题词匾额和雕花门窗。大小农家建筑存活在悬玄欲倒又结实强悍的本色中,“非耕既读”的世界清朗得如一场古梦。
时间在此以日常生活的方式轮回循环演绎,自秦汉自唐宋自明清一路的传承下来,经历战乱广识世间兴衰的人活过拚过然后离去,却留下幢幢民居不衰不败。中国大地上并非只有徽州人才懂得用石雕木雕艺术美化生存空间,更非只有徽州人才晓得堂堂汉凤民居建筑的舒适精妙。问题是,号称有五千年历史的老中国国土上,还找得到多少这样百年几百年的老民居村落成片成群的活着?有多少这样被祖宗后人万分珍重,能寄托几十代肉身灵魂的百姓老屋至今安在?
如树似花般绝美的徽州老屋勾去了我的心神,真想拥有这样一座有千百年历史的民居老屋,就是这样的黑瓦白墙高空间的地道徽州风格,不要粗制滥造的临摹,保持原滋原味的外观是我的梦想。有一座这般小院,便能引我年年回国来此度过十天半月浮生闲。
顿显出的痴迷让原本已烦透游人骚扰的村民感动,主人竟开了偏房门让我进去参观,还带我穿过几重门去看隔壁已被外省人买下的邻院,据说小院内部重新装修过,改造得更适合现代人居住。这位在祖屋里做生意卖歙砚古董的主人一边带我进出看自家人家的院子,也骄傲声称,给他几百万,他也不肯卖祖屋的。
忍不住还是唠叨的对自己对朋友都说此心愿,朋友真帮忙事后还真打探到一家要卖的院子和价钱。遗憾的是,世界文化遗产的西递宏村民居不可以随便买卖不说,尤其不能卖给外国人。
买房不现实,但徽州石物总是可以带走留念。明知回澳洲用砚台写字的机会不多,大概也难得用小石壶泡茶待客待己。辗转万里,贪心了东西多带了,航空公司大概是要罚超重缴额外费用的。离开徽州前还是没能抑制住买了三张歙砚两把石壶,还有一大包从新安江里掏到的彩石,宝贝万分地带回澳洲的家。在徽州古村落的几天里拼命用数码相机多拍些西递宏村那绝美苍老的建筑,水塘荷叶,以及生活在民居里的年轻和苍老的村民。
回来澳洲已好几个月过去,一直不能忘怀那片我喜爱的山水,那有生命让我回味的建筑,还不时想起陪了我们好几天的小龙和司机。
坐在自己的工作室电脑前,手指飞快打下一个个中国字时,“歙黟“两个字形笔画是多了点却并不难记难认。当它们频繁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字型突然水墨酣畅淋漓起来,如徽州造型优雅的传统中式民居,如青山绿水如黑发黑眼爱美尊重历史还成功保存传统的徽州人,非常的美。
2006,12,18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