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美院读书时,同屋之一是来自川东小县民办竹帘厂的画工,国画班的短期进修生,圆脸秀眉比我大几岁,是性格平和之人。重庆的夏夜极热,实在无法入睡时我们就平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聊天,妄图用不动的姿态唤回睡意来。
她说起家乡的小屋,说起那张最爱的大床,说起她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收拾出的大床之舒适,躺下就不想起来的情景。还妙言:
“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为什么不把床弄得松软舒服?”听得当时还成天做白日梦的我心一惊,没想到她竟对床第有如此细密想?
她和我的成长年月是视享受为罪恶的年月,大城市的享受都极有限,更何况小县?我的城市和家庭环境在当时都算不错,我却从未有过自己单独的房间,更别说想到应该把自己的小床弄得妥帖安然,以承受生命三分之一光阴?
沉吟之际,联想画面立体起来,感到了她床的怡然松软,床头红灯低悬,小闺房百合盈盈暗香的诱惑气息。
又缓缓记起父母的大床上,床单颜色图案总是明快漂亮,世间流行的红牡丹向阳花之类从未出现在父母的方丈之地。那是母亲在上班时间偷偷跑到春熙路大百货公司密探一样张望,遇到难得一见的“出口转内销”面料,赶紧买回家自己拼接成的床单。便依稀记起母亲孩子气的傻样,因买到自己心爱之物的笑脸上还带着羞涩和有罪的红晕。
所谓“出口转内销”的面料,无非是应海外市场需求设计印染的,各种抽象半抽象图案,印满不是我们日常所见颜色的料子罢,但要不是有些瑕疵,当时的中国市场和百姓却无缘相见。
恍恍惚惚的母亲努力不懈,总把把那间大床装点得迷人靓丽,蓝绿明黄,橘红艳紫的不同色调,在不大却塞满了日用必需品的家中,点画出最富情调的一笔。
还记得家里总有那么多的来往客人,人多到椅子不够时,客人就一屁股坐到父母的床边,喝茶吃饭抽烟饮酒慢聊天。母亲心痛她的美床单,只好用大枕巾把床沿遮满以抵挡脏裤子的骚扰。
父母不在家客人不来的时候,我们兄妹便跳上床去打仗,骑马,玩老虎狮子占山为王的游戏。不巧被回家的母亲碰见了,每人屁股上会挨一巴掌!不过我们还是听不见记不住母亲的厉声,只要她们不在家我们照疯不误。
审美观念上乘的母亲,在做饭上这类家务上低能,全无传统四川女人的能干,母亲这辈子因此就基本没下过厨。记得有时父亲下碗香喷喷的红油素面给我母亲做宵夜,殷勤问:味道如何?
母亲拈一筷子入嘴,表情极香,答话却是事而非,母亲说:
“嗯,好像,好像不够红?”母亲好吃但不讲究吃在她们的友人中出了名,什么东西进母亲嘴总是美味。反正母亲不会做饭,反正我们可以吃伙食团,反正父亲又经常不在家,他不是随省歌舞团到外地外省演出,就是自己下到农村工厂和少数民族地区采风去,我家日子过得有序无序的自然。
国立剧专毕业的父亲,读书期间曾在国民党军队里作少校译电员挣学费和饭钱,四九年后便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一面他是省歌舞团缺不得的编导写手,另一面又是团里政治运动需要的现成活靶子死老虎,随时可以拉出来暴打。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到我渐渐熟悉父亲这个“陌生人”,开始懂得他的辛酸时,父亲还不算老。
那是文革中间,从牛棚里放出来的父亲,在牛棚里学会了操刀割牛皮做芭蕾舞鞋,回家来,便用他的半吊子木工手艺给家里做小板凳茶几小立柜,还用半吊子划玻璃手艺给左右邻居家家做了金鱼缸。不怕事的老朋友又继续出现在我家,分享父亲的白干酒廉价烟,依旧聊天但不谈政治时事,众人一心一意的想做个真正的劳动人民。
父亲的历史问题令两个哥哥连“支边”的资格都没有,无缘上高中或工作的我硬赖着没下乡,熬到后来托熟人开后门到工厂当工人,已是后话。
不曾听到过母亲因父亲的遭遇说出任何不中听的字眼?母亲还是老样子的,喜欢偷空逛商店,喜欢买些不值钱但好看的东西:手帕,枕巾,但买不起床单了。文革中没钱,父亲的工资被扣发了一年多。文革后钱还是不够,我和我哥上了大学得靠父母养活。母亲华彩的嗜好接近尾声,那昔日漂亮的床单照旧出现在床上,淡淡的老旧起来。
成年后的我们兄妹各自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从城中心搬到城边居民区的父母,日子突然简单起来,老友们老的老去,或者是交通不便少了来往。父母两人真的天天在一起,下楼散步买菜,回家父亲下厨烧煮,两人形影不离。母亲不在乎父亲把菜肉一锅煮的厨艺,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却惹得我怨言,烧煮得太烂无营养无味,还烦父亲每天做好多菜,总也吃不完,总又不肯扔。
忍不住抱怨出口,没想到父亲极冲的把我堵了回来:
“只要你妈没意见,她愿意吃我就愿意给她做一辈子!”父亲的意思是,我母亲和他结婚后没过上好日子,却从未在任何政治运动中揭发背叛他,就冲着点。
柴米夫妻顶得住政治浪潮冲击的确实不多,我还能说什么呢?
但到底年轻气盛,看不惯的仍然看不惯,不去批评父亲的做饭方式,还是见不得父母家被越来越多杂物塞满。子女的离去家里本应宽敞起来,谁料室内空间却愈发拥挤,舍不得扔啊。我想送台电视给父母放在床脚对面的小柜上,让他们躺在床上也能看电视节目,需要的,就是去掉老式木床的挡栏,把床改造成席梦思般。父亲照例口头抵抗,坚决反对我的异想天开。
趁父母不在家的一天,拿了锯子哗啦啦把那冒头的柱,无用的横条统统锯掉。得意地打扫干净木屑,再把压卷着棉垫床单拉出铺盖住床尾。有点伤感的发现,总不见天日的尺把长的床单脚,颜色还如新的鲜艳。回家来的父亲对我的鲁莽定感诧异,却不再多话。那一刻,我知道父亲是真老了!
记得父亲常有人“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的戏说,但落实到他自己身上,此话就不可靠了。父亲一生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年纪轻轻就有顶大帽子压在头上取不下来,经历了那么多的政治运动,牛马鬼神做遍的他,不仅前三十年睡得踏实,后半辈子还照样沉睡得下去,直到他七十五岁去世,难得好觉陪伴他一生。
现在想来,大概母亲营造的无虑之床安顿下父亲的动乱一生?假如说父亲经受了三分之二的人生苦,他还保持了自己有限生命中难得的三分之一的在生之福?如果不是心脏病突发,依然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甚至还满头黑发,动作思维依然敏捷的父亲,还应该在世好好活着?父亲离世几年来,我一直不曾问过哥哥们父亲离世时的详情,不忍也不敢。
但不知为什么,我希望也愿意想象父亲是在家中,是在母亲那张曾经令人惊艳而苍老的床上安然离去的?
载驮一人一生的支点无需太大,哪怕是张平凡的床?
2001. 3. 23
2006,4,5清明节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