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旅途上,有过相聚的欢乐,重逢的欣喜,也有过别离的惆怅,思念的凄苦,然而象眼前的这样扑朔迷离的邂逅,却令人难以猜度,也难以忘怀。
忿然离去的云南姑娘,有如她的悄然出现一样,使我们惊异、茫然,甚至后悔不已。
“这位姑娘挺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我的同伴小姚低声嘟嚷着。
“嗯,这个姑娘真漂亮。”我答非所问地应付着。此刻什么也不想说。只求静静地整理一下头脑中混乱而繁杂的思绪。
夏日的太阳渐渐西斜了。远方青翠的山峦上一团洁白的云朵冉冉飘来。允景洪通往思茅的公路边的溪流上,微波轻漾,金鳞点点;芒果树婆娑的姿影,仿佛随着清波在流动,在静静地流向远方。
这一切似乎都和那奇异的姑娘留给我们的印象那样清新、美妙,而又扑朔迷离。本来我们失望极了,延误了末班客车,坐在石凳上发愁。姑娘大概是小酒店的负责人。她朝我们笑笑,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热情地招呼我们吃饭,主动卖给小姚两包红山茶高级香烟,并说黄昏时候将有一辆货车经过这里,司机和她熟识,可以帮我们搭他的车赶往普洱。我们真有点喜出望外,对姑娘感激不尽。这时,我们才发现这个身材优美、穿着连衣裙的姑娘,脸颊和眼睛有些像白族,特别是说话的神态和落落大方的气质。当她知道我们是上海人时,表现出一种特别的热情,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着少女的深情。同伴们戏称她为“上海姑娘”,并说在遥远的边疆难得遇到同乡。她对这一切都欣然默认了,并在谈话中夹杂出几句纯熟的上海方言。我们彼此更亲近了,消除了邂逅相遇的陌生感。可是当问她是否帮助我们买些芒果带回上海时,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全然不顾刚才的那种矜持,眼睛直勾勾地盯视我们,然后跑出酒店,怀着一种古怪的激动。
这姑娘感情的急骤变化,犹如夏日天空的雨云,在明丽阳光的照射下飘落成密集的雨点,幻化出一种七彩奇光。
“真是个怪人,不可理解。”小姚掏出红山茶过滤嘴香咽,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淡淡的烟雾,呆呆地看着烟圈一缕缕地扩散。
“喂,上海老乡,来呵!”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那奇异姑娘亲切的喊声。
循着这喊声,我们走进一片茂密的芒果林。浓绿欲滴的叶片好像刚涂上一层釉彩,鲜亮耀眼。那肾形的芒果,有的青绿,有的淡黄,正在微风中飘送着诱人的芳香。
“嗯,这是送给你们的芒果。”那姑娘挑选了两个又大又黄的,一边剥着皮,一边笑吟吟地说,“这是象牙芒果,你们尝尝。”
姑娘真是奇妙,她这慷慨的举动不仅令人惊讶,而且使我们感到分外的愧疚。
她此刻变得温柔文静,朝我们莞尔一笑:“你们上海人就是喜欢芒果。那时候住地有一片芒果林,果子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每天黄昏都站在树下,有时读书,有时沉思,有时望着天边飘飞的流云,好像有满腹的心事。”
“有一天晚上,星星在芒果树梢眨着眼睛,我看到阿云又呆呆地坐在树下给母亲写信。他望着天边白云,眼角闪着亮点,在悄悄地流泪。他是书呆子,话不多。三年了,我们一起开地、挖沟、种树除草,收割橡胶。年年芒果熟了的时候,他都要买些芒果切成片晒干,寄给黄浦江边的母亲。
“可是最后一年,芒果成熟了,他也走了。我常常站在那片芒果树下,望着向东飘去的云,想起他临走时抄给我的那首徐志摩的诗:‘我是天空里的一朵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嗳,过了好多年了,想起来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姑娘说着递过来一张集体留影的照片,“兴许你们能认识,最边上的就是阿云。”
我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不忍拂落她天真的幻想:“也许以后能碰到。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找个人不容易。我们放在心上。”
照片使小姚愣住了,我发现他的手在抖动,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
幸亏公路上汽车在鸣喇叭招呼上车。好客的小酒店服务员为我们拦住了一辆货车。
小姚悄悄地说:“真玄。刚才我差点嚷出来。那照片我见过。阿云是我的同学。我一定要把芒果分送一些给他,告诉他友人的思念。”
是的,友谊是一种最神圣的东西,不光值得特别推崇,而且值得永远赞扬。著名作家巴金说得好:“友情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就像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使我的生存有了一点点光彩。”
汽车在缓缓地行驶。我发现那奇妙的白族姑娘还站在芒果树下向我们挥手送别。
一九八一年夏日,西双版纳
(原载上海《文汇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