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扬之水的独家之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81 次 更新时间:2025-01-05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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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 (进入专栏)  

当今学界,一个学者的名字与一门学问联系在一起,或者说一个人将一个学术领域做成绝学,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阒无来者,大概非扬之水莫属。从《诗经名物新证》(2000)到《古诗文名物新证》(2004),从《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2008)到《物色:金瓶梅读“物”记》(2018)再到《诗歌名物百例》(2024),她一部接一部地不断拿出古典文学中所见名物的研究专著,给学界带来一个又一个惊喜。我忝为同事多年,她每有新著问世都蒙惠赠,快读之余,我对她的工作也越来越了解,对她持之以恒的毅力更是越来越敬佩。

名物之学由来甚久,到中古时代已是经学的一个分支,自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到清代潘锡恩《三百篇鸟兽草木记》、许馥田《学诗寡识》(存二卷,上海图书馆藏清钞本)等,在《诗经》研究中自成一系。其他各种名物之学,随着谱录类书籍的兴起,到宋代也有很大的发展,讫聂崇义《新定三礼图》而奠定图文相证式的研究模式,既滋学问家考古博物之趣,亦为诗词注释家所取资。随着近代以来学科的分化,文理异趋,属于自然科学的名物研究与人文学科渐行渐远,以致传统名物之学在当今人文学科内竟成了绝学。十多年前,中国社会科学院启动特色学科和绝学支持计划,文学所就拟申报扬之水的名物研究,以求得到承传和发扬,终究不果。迄至于今,古典文学中的名物研究,依然只是她的独家之学,未见后来绍继者。

多年前就曾听扬之水说过,要写一本考释古典诗词中所见名物的专书,一直未见动静。今年初突然收到《诗歌名物百例》,欣喜之余倒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忙于编个人文集,我读得很慢。时不时读几篇,却非常享受。扬之水隽永的文字,让这部基本属于考证之作的专著充满了小品文的清雅趣味。

《百例》考释了古典诗词中出现的166种名物,涉及器物名称360余种,不啻是一部图文并茂的古代器物辞典。最可贵的是,这些名物并非随意摭取,而是基于这三个标准选择:(一)辞书以及诗歌笺注未曾解释者;(二)辞书及诗歌笺注虽释而有误者;(三)有释而无图,因之仍不得其真确者。这就确保了全书内容的针对性和学术性,足以为阅读古典诗歌提供有益的参考。又因行文简洁,芟削繁重的考证而径述结论,读起来殊为轻松惬意。器物以正式名称标目,下列异名,同时列举出现相关名物的诗词作品,正文说明器物使用、流行的时代,介绍其形制、材质和用途,寥寥几百字,一种器物的来龙去脉就瞭然清楚。以98页玉烛为例,列出的异名有令筹、笼筹、笼台、纛、令旗、枪筹、罚筹七个,举前蜀花蕊夫人《宫词》为证:“昭仪侍宴足精神,玉烛抽看记饮巡。倚赖识书为录事,灯前时复错瞒人。”扬之水的考释文字是这样的:

此玉烛,指令筹。宋章渊《稿(一作槁)简赘笔》说酒令:唐人酒戏极多,“又有劝酒玉烛,酌酒之分数为劝”,即此。它也称笼筹,朱湾《奉使设宴戏掷笼筹》“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镇江丁卯桥唐代金银器窖藏中有自铭“论语玉烛”的银鎏金龟负筹筒,亦即玉烛五十枝连笼台一具(图一),银鎏金纛一枝(图二),银鎏金令旗八枝。令旗之一顶端有矛(图四),此外七枝做成竹节形,其一上端接焊竹叶(图三)。纛,即刘禹锡诗所云“罚筹长竖纛”(《浙西李大夫示述梦四十韵并浙东元相公酬和斐然继声》)。令旗亦名枪筹。元稹《酬窦校书二十韵》“尘土抛书卷,枪筹弄酒权”,敦煌文书《高兴歌》“千车鹿脯作资财,百只枪筹是家产。无劳四家犯章呈,不明不快酒满盛”,皆言此物。如此一组,乃唐代酒令之一的“令筹”用具,即以筹宣令,以筹司饮。笼台所置玉烛亦即令筹五十枝,把《论语》词句按照字面之意编排为筹令,饮与不饮、劝与被劝、饮多饮少,均依筹令所规定的“饮、劝、处、放”四种情况行事,而分别以五分、七分、十分、四十分为依令饮酒之章程(图五)。分数即酒量单位,十分为满杯,四十分为满斟四杯。如“一箪食一瓢饮,自酌五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饮十分”,“不在其位不谋其正(政),录事五分”,“唯酒无量不及乱,大户十分”。唐皇甫松《醉乡日月》所述筹令规则,正是它的使用说明。该书《明府》一节说道:“盖二十人为饮而一人为明府,所以观其斟酌之道。每一明府管骰子一双,酒杓一只。”《律录事》:“凡笼台,以白金为之,其中实以二十筹、二十旗、二十纛(一本作“其中实以筹一十枚,旗一,纛一”)。夫旗所以指巡也,纛所以指饮也,筹所以指犯也。”又《觥录事》:“有犯者,辄设其旗于前曰:某犯觥(法,先旗而后纛),犯者‘诺’而收执之,拱曰:知罪。明府饷其觥而斟焉。犯者右引觥左执旗附于胸,律录事顾伶曰:命曲破送之。饮讫无坠酒,稽首以旗、觥归于觥主曰:不敢滴沥。复觥于位。后犯者捉以纛,叠犯者旗纛俱舞。”

八百字的叙述凝聚了三十年的书卷涵泳和考索辨析之功,图文相映,娓娓道来,便让我们长许多知识。其他像闹蛾、鹦哥架、闹角儿、斜红、包子、榜子、重鋂这些名物,在我都是很新鲜的内容,看了扬之水的考释,实在是有益多闻。

 

有些看似寻常之物,其实也有很多奥妙,不看不知道。比如170页所释的香囊,我原以为就是香袋,看了扬之水的辨析,才知道唐代以后又有金银制的香囊,亦名香毬,元稹《友封体》“微风暗度香囊转”就是写它。元稹还有一首《香毬》专门描绘其“顺俗惟团转,居中莫动摇。爱君心不恻,犹讶火长烧”的特性,证以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六的说明:“香囊者,烧香圆器也,巧智机关,转而不倾,令内常平。”再参看相关图片,可知唐代确实将这种香毬称作香囊,而元稹所咏堪称体物工妙。又如胡床,也是常见的名词,但恐怕很少人清楚,随着时代推移它不断生出各种别名,并且名与实的对应也在时风中不断变化,其形制甚至包括今天仍常见的折叠式躺椅(48页)。看到书中所配的图片,不禁让人感叹,物质文化的传承实在有着我们不曾料想的深远渊源。许多器物经历漫长的岁月更迭,或异物同名,或同物异称,名实之间都有了歧异。像438页所举三首唐诗中的金蝉,魏征《奉和正日临朝应诏》“锵洋鸣玉佩,灼烁耀金蝉”,是指皇帝之近臣或王室贵戚所服冠饰;薛逢《夜宴观妓》“纤腰怕束金蝉断,鬒发益簪白燕高”,则指束腰之巾的织绣纹样,形如对蝶;而韩偓《春闷偶成十二韵》“醉后金蝉重,欢余玉燕欹”,却是指女子头上所插的簪钗之属。扬之水一一辨说,配以图证,可为读者解疑袪惑,扫清理解的障碍而平添阅读的乐趣。

古典诗词中出现的名物,且不说出于作者贪多炫博趣味的奇异方物,就是一些居家日常用品,时过境迁,也很难知其形制,后人注释往往不得要领。扬之水在书中随文订正了不少古今注家之误,如40页的书案、56页的交椅、78页的养和、104页的觥船、116页的玉昆仑、132页的长瓶、204页的水壶子、258页的丁香环子、294页的斜红、296页的斜雁、298页的宝袜、400页的牙旗、440页的金蝉、464页的钿筐等等。我昔年校注唐戴叔伦诗,《和汴州李相公勉人日喜春》“遍传金胜喜逢人”一句,据梁宗懔《荆楚岁时纪》:“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将金胜注为:“以金箔镂为人形之花饰。”就属于将镂金为人和造花胜混为一谈。据《百例》232-235页提供的图片,花胜可用金、银、玉、琥珀等多种材质制造,都是花木或动物图案,与剪彩或镂金箔为人形是两码事。我引证的李商隐《人日即事》“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一联其实也说明了这一点,但因未见实物考核,不明就里,遂讹为一事。由此可见,实物佐证对于名物的核定有时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事实上,《百例》的文字考述固然具见功力,而配图之精审、之足资参证,其意义决不在文字之下。全书近500幅图片,多为精美的彩照,还有部分拓片和少量的钩摹示意图,这些图片都是多年来作者四处寻访、搜集、拍摄的,为此她走访过国内外众多博物馆和文物收藏机构。以收藏中国唐代文物著闻的日本奈良正仓院,每逢有藏品展出,扬之水都自费前往观摩,并将所见所闻写成《与正仓院的七次约会—奈良博物馆观展散记》(2021)一书。正是这丰富的阅历和大量珍贵资料,支撑起《百例》扎实的论述,同时让久久沉落在古典诗词中的古代器物重现了往昔的光彩。浏览222-229页为步摇和步摇冠所配的12幅图片,让人悠然神往,想象它们承沐美人香泽的荣华岁月,也让我们对诗歌产生的绮罗金粉的闺闱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多年来,扬之水的名物研究纵横于历史、考古、艺术、文学诸学科之间,是真正的跨学科交叉研究,需要具备广博的历史、文化和艺术知识。当今对古代器物的研究,在学术界和收藏界都不乏其人,以王世襄、孙机等先生为代表的前辈学者和收藏家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著述。扬之水的卓绝之处,是能跨历史和艺术两界,在考古和文学之间穿梭,实现文献考索和实物比勘的沟通,令考古家服膺她对文献的稔熟,而文献家又倾倒于她对器物的鉴识。这在学界是有口皆碑的,赢得海内外学者的一致推崇。但扬之水本人,在日常闲谈中,或是在古代文学研究室的论坛上,却时时流露出身为文学所学者,而所做的名物研究却好像和文学没什么关系的遗憾,对此同事们都不以为然。她在古代室论坛做的两次报告,一次讲上古时代的读写形式和工具,一次讲唐宋时代的室内环境和诗词中的相关描写,都让我们更真切地理解了彼时文学与物质文化的直接关系。我在《奢华之色》的书评中提到她《“掬水月在手:从诗歌到图画”》一文,肯定她指出于良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一联在瓷器中大量出现所意味的传播学问题,她甚感欣慰,在《百例》中,她对名物考索与文学研究的关系有了更自觉的意识,而名物考索对于文学研究的意义也呈现得更为清晰。

《百例》也列有“掬水月在手”一则,为避免重复,只是约略提了一下这句诗在器物中的流传,但448页“汤碗赋”所举的一个相反相成的例子,却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有关文学作品经典化的有趣范例。据吕留良《吴孟举示书画用太冲韵》“两卷相交祝书好,颇胜烂熟汤碗赋”句下自注:“前后赤壁赋,窑人每写之磁碗。”扬之水写道:

赤壁赋南宋即已进入装饰领域(图二),明末至清更为盛行,为宫廷制作所取(图三),也在民间盛行不衰。存世之物有瓷器、漆器、竹刻、珐琅器、石章,等等,而尤以瓷器为多。通常是一壁为图画,一壁为赋文。四川崇州万家镇明代窖藏有青花赤壁赋图碗十件(图三),明末沉船的外销瓷器中有青花赤壁赋图瓷器残件(图四)。《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七回:狄周“遂问那主人家借了一个盒子,一个《赤壁赋》大磁碗,自己跑到江家池上,下了两碗凉粉,拾了十个烧饼”。这是小说家从生活场景中拈取的细节。正因为如此,这一纹样颇被以古雅为赏鉴标准的文人所不屑。李渔《闲情偶寄》卷四《器玩部》“碗碟”条曰:“碗碟中最忌用者,是有字一种,如写《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之类。”吕诗所以曰“烂熟汤碗赋”。

这段文字以及所配图片从反面说明了前后《赤壁赋》风行于明代甚至深入市井生活的状况,为我们展示了另一个通过器物窥探文学作品流行方式的绝妙例证。

总之,我认为《百例》对于古典诗词阅读欣赏和研究是很有帮助的,相比通常的诗词研究和注释考证书籍,它以文释图,以图证文,图文相映,还原许多熟悉名词的物质形态,由此赋予诗词文本以鲜活的生命,让那些消逝的历史情境在我们的眼前又活动起来。书中选配的图片,凝聚着作者大量的劳动,也蕴含着她辨识、考证古器物的精到见识。全书的考述文字,更于古器物研究发覆良多,对诗词中名物的细致辨析,不仅可以订正古今注释之误,也为正确解读、欣赏古典诗词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从中可以窥见历代作者取材措意的用心。比如102页释酒器金叵罗,举李白、岑参及敦煌曲子为证,论及诗家以此入诗的缘由,指出“初始阶段,异域之酒器入传中土,新奇一也;胡语入汉语,新奇二也;既有如此双重之新奇的来历,叵罗被诗人拈入诗中以求新异自然顺理成章,即便吟咏对象已是中土化的仿制品,乃至已非本来面目而只是制作精好的饮器,也不妨依然用作诗语。至于后世,则更是纯粹用典,而唐以后之人于此也未必皆能明其究竟,不过用来泛指酒器”。这对我们理解诗人如何使用名物,不是颇有启发意义吗?正如扬之水在“引言”中所指出的,“传统注释着墨于揭示典故和前人用例,自然是读诗的法宝,但涉及到‘物’,很多情况下是同样的名称而所指之物的形态已不同,仅列举前人用例,便不能够由‘彼’及‘此’。考校名物的目的之一,是还原历史细节和生活细节,阐发‘物’在历史进程中的演变,或许在我们洞悉古人生活之微末的时候,对诗中的意蕴会理解得更加完全”(16页)。扬之水这一提示对我们理解古诗文名物研究的意义很有启发,书中的考释更为我们展示了成功的范例,细读全书相信能获得一些很能说明问题的材料。

《百例》大概是我见过的印制最精美的学术著作了,版式和图片都精雅可玩,从内容到装帧可以说是尽善尽美。阅读中偶见一二可酌之处,姑识于此,以见我确是很仔细地阅读了全书。一是184页“内家新制”为宫中新式香品的共名,包括龙涎香品和中兴复古等,衡以全书体例,无以类立目之例,似可调整。二是180页侯真《菩萨蛮》各句悉标句号,而182页史达祖《菩萨蛮》下阕单句又标逗号,需要统一。三是282页引宋陈造《题潘德久竹居》诗“风流彭泽羲黄上”,查明万历刊本《江湖长翁集》原文如此,但“黄”字显然是个错字,可出一注。

原载《博览群书》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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