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老师“失联”了三年半,昨天,9月2号,新学期第一天,终于在纳兰老年公寓见到了她……
上一次见许老师是2021年春天,我远行归来不久,在子云带领下,去世纪城附近看她。当时她已经住进了一家养老院,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里聊天,之后还去了许老师姐姐家里。姐姐比许老师大一岁,自住三居室,独立生活。由于许老师没有按时到达姐姐指定的地点汇合,姐姐生气了,像小女生一样,一见到许老师,就把手中的面包扔给她——这个面包本来是姐姐给妹妹亲手准备的礼物,现在她也回到了自己的童年——这个细节是子云转述给我的,在我看来,这个场景很有深意,两位“高龄姐妹”的“互动”,给人无尽的情思、震撼、遐想,美好又疼痛……
那年姐姐92周岁,妹妹91周岁,已是耄耋之年,但俩人都耳聪目明,头脑清晰,行动自如。姐妹俩个性也相仿,平和知性,慢性子。……大家谈了很多话,完全没有年龄界限,平等自由的交流,我问起她们的成长故事,和过去的事情,姐妹俩娓娓道来,讲得生动而清晰,令人动容……记得我当时还拍了照、录了音,想留下那珍贵的记忆,可惜后来手机坏了,记录的东西都丢了,但那些记忆已刻入心底。
在姐姐家聚会结束后,我们送许老师回养老院,辞行时,许老师拉着我和子云的手,舍不得松开,眼角噙满泪水,喃喃地说:以后我怎么办,下次要多久才能见到你们。我不好意思看子云,只感到自己鼻子酸疼,泪眼模糊……
那时许老师还用着微信,我时常给她发点社会动态,和她互动。但不久后就没有回音。期间我问过子云一次,她也不知情。
直到上周,子云告知许老师搬进了纳兰老年公寓,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且离我不远,我便急切的要去看她。有幸认识许老师十几年,她早已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和师长,虽然年龄上隔着两代,她应该算我的奶奶辈,但心灵和精神上,却彷佛是同代人。在很多方面,她比年轻人更热情、敏锐、纯粹,也更勇敢、坚毅、执着。有人说她是出版界的祖母,在我眼里,她也是天真的,挚烈的。她比年轻人更关心社会,每天大量阅读,精于思考,微信诞生之前,知识界朋友们多依赖电子邮箱交流,许老师多年如一日,将海内外新动态、新观点分门别类,批注点评,划出重点,标明问题,群发给各界师友,提醒大家关注、思考,让大家各取所需,百家争鸣。
许老师的贡献是卓著而稀缺的,无论是80年代她主持的《山坳上的中国》,哈佛燕京丛书,还是互联网时代,她的深度参与和广泛传播。她不但是一个卓越的编辑家、文化推手和思想枢纽。还由于她超乎常人的热情和执着,让她亦是事实上的时代精神的发明者和创造者……
还有一个品质,是最让她与众不同,独立于时代和人群的,那就是她的天真和纯粹,她做的一切,都出于她的本性,也就是她的非功利性,她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出于热爱,觉得重要,有价值,非做不可。觉得这样做对社会,对朋友有帮助,而从未从私利的角度考虑过。她那些费力、繁重的义务工作,对任何一个有点私心和心机的人来说,都会是一种避之不及的巨大负担。许老师的可爱、可敬、可亲之处就在这里,我虽然是晚辈,和她多通过邮件交往,见面并太多,但我深知她的纯粹、高贵,意义非凡。精神品格和灵魂气质只有上帝亲赐,后天很难修成。我虽然受惠于许老师思想上的薪火传授,但更让我亲她、敬她、爱她的,是她的人格和情怀,是她心灵质地和精神品格的感染。
我数次去她的住所看望她,和她闲聊,和她讨论各种问题。她每次都要拿出几本刚过手的新书,信件,手札,或其他“材料”,然后问我怎么看。我太愚钝,学殖浅薄,怠于思考,但在她面前我竟然毫无顾忌,随意脱出。她从不“否定”,多有鼓励。某次,许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想把我写给她的一封回信转发给其他师友,要我“授权”。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不知所措。我自认为自己思考得太少,对自己没信心,而掩盖懒惰和浅薄的最好方式,就是隐藏起来。多年来,我就是这样打发和对付自己的,不敢公开运用理性,其实是没底气,深究则是害怕痛苦,没有直面自己的勇气……话筒里许老师的声音,让我瞬间察觉出了自己的卑劣来——在许老师清澈的灵魂面前,我想着的却是如何伪装和不暴露自己,这多么令我羞愧。她要转发我的文字,这本是一种鼓励,但我首先想到的却是逃避,既然承认自己的愚钝和懒惰,却又试图遮掩,这算什么呢?这真是让我为自己感到震惊、汗颜,又莫名其妙。这是种很难说清楚的复杂感受,虽然和我骨子里自我谦抑、习惯隐藏的天性有关,但归根到底还是觉悟和勇气的问题。好在,瞬间的迟疑后,我完成了一次自我反思和救赎,“勇敢地”答应了……莫须有的自我幻象也许显得可笑,但当时对我的撞击是强烈的。那个场景深深印在我脑海里,让我不敢也不能忘记……
之后不久的某天下午,许老师打电话让我去参加一个饭局,说一位知名的湖南籍法学家请她吃饭,因为看了她转发的我那封短信,说希望邀我出席。我受宠若惊,应许准时赶到。没想到那天大堵车,我迟到了近二十分钟。等我进到包间,发现一屋子、十来个人都在等我,而许老师和那位法学家没有丝毫不悦……这件事也让我深感愧疚。后来我细思,许老师并非对我这般,她对任何人都如此,她没有长者的架子,赤子之心,平等宽厚,坦诚相待,她不计较庸常的小节,因为她的心思不在凡俗之事,她关心的是思想,国运民瘼(许老师常用这个词),民族命运,人类未来。是正义、天道和真理。所以她曾女扮男装长达十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孜孜不倦,乐以忘忧……
在搬进养老院之前,她一直“寄居”在单位的套间里,虽然有人帮衬照料,但个人生活方面她一直自己动手,亲力亲为。我曾请她到餐馆吃过饭,后来熟悉了,再去时,她便说在家做红烧牛肉面给我吃。许老师的母亲是邵东人,她儿时在邵东度过不算太短的时间,是我正宗老乡,她做的面条正合我意。那之后,我每次去便不再提出去吃饭的事情,甚至会以嘴馋、想吃牛肉面的名义,去看她。有次我还带着杰瑞去蹭牛肉面,杰瑞对之赞不绝口,念念不忘。
纳兰园是一个中式庭院,穿过几处长廊和门厅,工作人员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门口,门敞开着,我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许老师,她正在睡觉,枕头靠得很高,让我一下子就从正面看清了她的脸。比起四年前,她更瘦小了,脸上也多了一些斑痕。但整体的样貌没变,气质没变,精神尚在。她的眉头轻微的蹙着,呼吸均匀平缓,神态安详……这是一个双人间,另一张床沿上坐着一位老人家,我和她点头示意后,放下花束,站在许老师的床边等候。没想到坐着的老奶奶主动和我搭话,就在此时,我突然觉得她似曾相识,一问,果然是许老师的姐姐,我一阵惊喜,赶紧靠过去说,“我认识你,我去过你家,那是三年半前,我和子云去过你的住处……”老人家说,“哦,哦,那好,那好”。四年前的情形一一浮现,岁月对姐姐也很仁慈,她也没怎么变,头脑清醒,精气神都很饱满,真让人难以置信。她的听力比许老师好,无需提高声音,她就能听清。她告诉我刚搬到这里没多久,本来住在另一个养老院,那边装修,是被临时安置到这边的……
她要叫醒许老师,我说不要紧,可以等。她要起身给我倒水,我说不渴,阻止了她。然后她说,“那太怠慢你了”。我心头一震,无言以对,只能双手合十,比划着……
我问她平时做些什么,姐姐说没什么可做的,主要是看书。她的床头柜上摆了几本书,我拿起来一看,一本是《阿勒泰的角落》,一本是《杨苡口述自传》。我问她这两本书怎么样,她说“都不错”。
正说着话,许老师醒了。我赶紧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大声说:“许老师,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子寒,我来看你了。”许老师眼睛闪了一下,说:“子寒啊,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啊?”她没有“起床气”,没有刚睡醒的迷糊,也没有“失忆”,而是很快就认出我,她的眼神没变,声音没变,她还是我的许老师……
我们开始了锵锵三人行。许老师继续躺着,我坐在她身边,姐姐还坐在对面的床沿上。
许老师问我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工作怎样,父母怎样,家人怎样,孩子怎样?我提高声音,一一作答。得知杰瑞已经去美国读大学,许老师感叹道:都这么大了,好快呀。我相信她不记得杰瑞了,但她的时间意识还很完整。她又问杰瑞学什么专业,我说文科,电影。许老师便说,那是受你的影响……
我问她在这里的感受。她说很好,这里环境很好,空气好,各方面都很好。说老了能有这样的环境,相当满意了。我问她有什么困难吗。她说没有,说到年纪了,没什么需要求了……
许老师发现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老了,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我说,你很健康,这比什么都好……
姐姐也参与谈话。她听力比许老师好,有些问题许老师没听清,就被她抢答了。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两姐妹?以前也听姐妹俩讲过她们的故事,但总嫌不够。这次姐姐又补充了一些:父亲是贵州人,做点小生意,母亲是邵东人。童年主要是跟着母亲这边,在邵东待得多,母亲想方设法供她们读书,读书是在蓝田。抗战胜利后,姐姐考上了湘雅医学院,当时想当医生,结果没去,因为同时也考上了新闻干部培训班,简称新干班,觉得新闻挺有意思,后来进了中青报,搞了一辈子新闻……
有三个舅舅。大舅舅当兵,二舅舅一师毕业,和蟊同学。困难时期写信向蟊求援,蟊指示地方首长关照。二舅著有《魏默深师友记》,现藏邵阳市松坡图书馆。(多年前,许老师让我打探这套书的下落,我委托老家的两位朋友分别去松坡图书馆查询,确认无误。有次听许老师感叹:不知今生还能否重回故乡。我当即表示陪她回邵阳,可惜没有成行。)
姐姐语速很慢,讲得清晰,简洁。我才第二次见姐姐,但我发觉姐姐很有幽默感,她每讲一句,会停顿一下,带着微微的不易察觉的笑意,看着我,让我消化一下,再看看我会如何“反应”。我问她还会不会讲家乡话,她马上用长沙话说:“肥讲呢”……而许老师说话时会一直保持着专注和沉思。姐妹俩风格不同,但都有很深的涵养,精神底色都很严肃。
姐姐说话时,妹妹静静地看着。妹妹说话时,姐姐静静地听着。两位世纪老人,传奇姐妹,令人动容,赞叹……
我问许老师现在关心什么问题,她说:谈不上,没力气关心了。
姐姐在一旁补充说:她是彻底和以前的工作告别了……
我说你俩牙齿真好。姐姐说,“那是的,牙齿一个不少,松的都没有。”许老师也张了张嘴,向我展示了一下她倔强而美丽的牙齿。
我说你俩的头发也很好。姐姐便摸了摸头,又说:“是的呢,头发很好。”许老师也摸摸头发,表示认同。最庆幸的是,姐妹俩无病无痛,健康无恙。这真是上帝的恩典,感谢上帝。
时间太快。不觉间就到午餐时间了。一位中年女士前来把许老师从床上抱上轮椅,推到大厅里去等待午餐。问了才知道,许老师可以站立和行走,只是比较吃力,坐轮椅更好。临走前,许老师说要带辣酱,我从案几上找到两瓶不同的辣椒,给许老师选。许老师选了一瓶包装很陌生的老干妈,让我带上。姐姐拄着拐杖,自己颤巍巍地走过去。姐姐要我一同用餐,我说早餐吃得晚,不饿。姐姐说:“那太怠慢你了”。姐姐前后说了好几次太怠慢我了,让我感念。
老了便复归于婴儿。姐妹俩并排坐好,像两个小学生那样,等饭上桌。食物来了,有半个馒头,一点米饭,一个鸡腿,一些炒鸡蛋,两个青菜,一碗蛋花汤。姐妹俩带好围兜,慢悠悠开动起来。只见许老师打开老干妈,把瓶盖放好,左手拿起瓶子,右手用筷子熟练地夹起一小块辣酱放入餐盘。姐姐不吃辣。姐妹俩都吃得津津有味。我静坐一旁,看她们吃得那么细致,那么慢条斯理,那么优雅……
吃好了,在工作人员的授意下,我推着许老师在前,姐姐在后,我们仨班师回屋,恢复原来的姿势,继续聊天。我提到不久前看到许卓云先生的访谈,许老师问,“他还活着吗?”我说,活得好着呢,还打开视频给她看,许老师眼里又闪起了光……
待了近两小时,该让两位前辈午休了,我向两位辞行,说下次再来。许老师和我握手道别,说要我保重。姐姐却坚持要出门送我,等我走出好远,回望,她还站在大厅里看着我……
我深深感激,深深祝福——
“多保重呀,亲爱的许老师,回头见哦,两位可爱的前辈……”
子寒
2024年9月3日夜
附:
“历代基督教学术文库”,基督教学典是西方思想文化的基本组成部分之一,然而,在百年来的西典汉译事业中,基督教学典的译述却至为单薄。这套文库通过系统地翻译和出版西方基督教经典著作,为中国学术界提供了深入了解基督教思想和神学的机会,从1995年起步,至1998年出13种(许医农老师离开之前)。这套文库不仅为宗教学术研究提供支持,还为那些在学术和信仰之间寻找平衡的学者提供了重要的资源。汉斯?昆的《论基督徒》至深地影响了笔者。
“宪政译丛”,这是我国第一套、迄今也是唯一一套以宪政基本理论为主题的系列图书。该译丛从多方面立论,其议论所要解决的不是一个国家选择何种政体的问题,而是提供如何保持一个社会良性运行机制的理论,其核心是如何解决权力制衡问题。这是一切国家和政府不能不面对的。
这几套丛书,尤以《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影响深远,浩劫之后的中国学术界,很多人都是借由着“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的平台,正式出版自己的第一部著作,而且大多都成为他们的成名之作。1994-2000年,许医农离开三联之际,“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已出六辑43种,一千多万字,总印数包括重印37万多册,平均每种印数达8000册以上;内容中西古今兼及,大体上,近现代四分之三,古代四分之一,中学与中西比较研究四分之三,西学四分之一。其中,盛宁所著《人文困惑与反思》、倪梁康的《现象学及其效应——胡塞尔与当代德国哲学》、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杨念群所著《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王振忠著《明清徽商与淮阳社会变迁》、王铭铭《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刘跃进的《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等八种获国家级、市级等优秀学术成果奖。更年轻的一代学子,几乎都是跟随着这几套丛书,按图索骥去探寻、成长。
那几年,许医农平均一个礼拜阅读30-40万字,每天平均约5万多字的审稿量。“没人用鞭子抽我,我自己把自己绑在战车上,除了一日简单三餐和不足五小时的睡眠,我昼夜不停的运转:组稿、审稿、改稿、读书,与作者、读者保持广泛联系,写信、交流、探讨……对别人,事业是人生支柱之一,对我则是人生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