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让我们来讲故事,那是我们的首要责任。评注将不得不迟到,否则它们就会取代或遮蔽它们意在提示的事物。
如此聪明又如此苍老的孩子们的故事。因恐惧而缄默的老人们的故事。把死亡视为一个老熟人迎接的受害者们的故事——和其他将它抬升到天堂和更远处的故事。绝望的故事,渴望的故事。无边火焰向天空伸展的故事。默认吞食生命、希望和永恒的故事。
让我们讲故事来记忆人类是多么脆弱,在面对凶猛的邪恶之时。让我们讲故事来阻止刽子手说出最后的遗言。遗言属于受害者。这得取决于见证人来抓住它,使它成形,传递它,仍旧把它作为一个秘密来保存,然后向其他人传播那秘密。
……
——威塞尔:《大屠杀之后的艺术与文化》
6月8号傍晚时分,我从羊角岛饭店32层的房间眺望平壤。暗红的夕阳正在坠落,薄雾弥漫,楼群隐没在青黑色的云彩下。眼近的大同江,像一副静止的风景画,三艘采沙船一直安静地停留在江面……还有风,带着海面上的微凉远袭而来——我的脑袋里便出现了很多奇怪地想象,我要如实地说,那一刻,我的确体验到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味道——和那个城市的静谧相反的是,我的思绪有些错乱,一种难言的复杂感受堆积在胸,这是以前任何一次旅行所没有过的。
以前听过一些朝鲜的事,但我一直期待亲身体会。
一过鸭绿江,便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山水相邻,社会空气却明显不同。除了自然的造化没有异常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是不一样的。在领队的“恐吓”下,(有很多让人无法释怀的地方,入境前被告知手机不能带入,必须寄存在旅行社,入境后不能随意走动、随便拍照等)我隐约感觉到一点紧张。在新义州接受人民军检查时,我的相机因为体积过大、镜头显得有点长而引起了人民军一位军官的注意,他叫我下车,开机,并教他如何取景拍照。摆弄了一番后,我被告知相机得被暂扣,因为这位老兄已经从照片上看到站台远处的一辆自行车,他和旁人议论和比划着,期间还有几个小站士凑过头来从镜头前方来“端详”相机。我当时的沮丧感便可想而知了,心想,自己带着对朝鲜人民的深情厚义,却遭此待遇。不过我心中一直有种信念,我坚信会找到办法。还好,我找来一位漂亮苗条、面容和善的导游来帮忙,经过数番交涉和解释后,人民军老兄终于同意了。导游告诉我,这位老兄说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突然开心起来,朝鲜人民好幽默啊。哦,在穿过黑暗的地下通道时,我送了她一枚奥运会徽致谢。刚一走到地面,便听到车厢里响起了掌声,同伴们在欢迎我成功归队。飞吻,带着热度和激动的飞吻,我们共享了第一次的高峰体验……
火车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走走停停五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平壤。沿途所见美好山河和纯朴的人民,因为谨尊纪律,没能留下照片。但不要紧,那些画面早已印入心底,那江南水乡般熟悉的乡野,大片的水稻田,田间插着的红旗和集体劳动着的勤劳的人群,土路上飞驰而过的自行车,低矮或显得暗淡的民宅……
我感觉到这可能是一次不寻常的旅行,以前我曾热切地向往这个地方,带着一点朦胧的冲动,想看个究竟,想知道真相,想为自己寻求一些存疑已久的答案……我体验到自己身上有股强烈的对朝鲜人民的兄弟般的情感,这不同于对其他国民的善意,它可能与历史和教育有关,但它可能会超出一个旅行者和一个观光客应有的心态和情感,我预感到这可能会成为一种负担,一种令人疲惫的坏东西。没办法,就由它来吧。
后来证明,这种负担让我在一些热衷于猎奇的同伴面前稍显孤单。队友们打趣,“咱们是team,团结就是力量。”是的,我们是个team,理应看到不同的风景……
导游小姐非常漂亮,性情非常温和,有耐心,脸上总是挂着友好的笑意。她刚从金日成综合大学毕业两年,汉语相当不错,她却谦虚地说还不够好,请大家原谅。她说中国流行妻管严,而朝鲜妇女却很辛劳,男人们下班后可以休息,妇女下班后还得做家务,侍候男人,但她同时表示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有很大改变,有些男人也会做饭了。大家向他推荐队里的未婚青年小明,一位八三年生的广西帅哥,她只是笑,笑得让我们看到了在中国大陆已经难得一见的年轻女子的纯粹的羞涩和腼腆。另一位六十三岁的男导游,操江浙一带口音的汉语,正好队里有个上海来的老兄,于是两人用上海话聊得不亦乐乎。老先生从小跟江浙籍援朝的志愿军长大,对中国人民感情很深。
朝鲜被《lonely planet》称为当今世界最神秘的国家,几个仅存的警察国家之一……。不过那是西方人的视野,他们永远只有骄傲和蔑视,他们不会懂中国人的感受。但是,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强烈的感受,与此前去其他几个国家时完全不同,朝鲜是异国,却不是一个“他者”,这是种复杂和奇妙的感觉,真是无法述说。我无法认同以前看过的那些取笑或嘲讽朝鲜的文章,我希望看到抱着深切同情和带着暖意的文字。嘲讽不难,心存推己及人的善意才显珍贵。
我们住的羊角岛饭店据说是朝鲜仅有的三家“特级饭店”之一,四十五楼上有旋转餐厅,地下有乒乓球和游泳池,还有中国人开的赌场。赌场较小,人气虽然不算太旺,但也有两三个台前围满了中国游客。为数极少的三五个人洋人则全跑到地下室打乒乓球去了,害得我们十一点了才打上球。朝鲜每年大约接待三四万名游客,绝大部分是中国游客。
傍晚时分,我们八个人沿河边散步,那种蛙声和蝉鸣衬托出的静谧和惬意,真是久违了。我们知道,在整个平壤,游人不能离开这个小岛,而朝鲜人民也无法进到这个岛上。这对他们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就像我们的车子从大街上急驰而过时总会有行人投来疑惑和陌生的眼光一样。
入夜后从房间远眺,会看到整个城市在暗淡的灯光里异常安静,与中国喧嚣和通亮的城市夜景不同,平壤是那样清幽和静默,恍若童话,有种久违的辽远和梦幻气息。大家推测朝鲜人民可能存在电力上的不足,不过有着强烈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的漂亮的导游小姐告诉我们,“不是缺电,点多了没必要。”
第二天早上,同伴互相分享各自的发现:街上有中国产的捷达;饭店游泳池的水温特低;从一家商店门口望过去,货架基本是空的……我也有一个发现,晚上睡觉时,我不得不把手表从床头柜挪到更远的地方,因为太安静,指针的转动声让我无法入睡。
严格的“纪律”并没有阻止我们愉快的朝鲜之旅,队友们最常用的比喻是,我们在朝鲜的待遇特像六七十年代洋人来中国。队里无数次有人言不由衷地感叹到:社会主义真好啊……
尽管我们只能按指定路线在导游带领下行动,但仍然能感受到朝鲜社会的特殊氛围。宽阔的街道,整齐却斑驳的建筑,发出巨大轰鸣声的轨道电车,电车就像一只在户外风吹雨淋了好久的铁桶那样古旧和破败,生着锈,像迟暮的老人,速度极慢,发着沉重的喘息。路上穿着青色或灰色衣服、一律戴着领袖像章的朝鲜人民,他们表情郑重,都很安静,看得出他们身上的那种韧劲和精神,可惜没能有交流的机会,因为没有自由,我们没也没获准去“涉外商店”旁边的居民楼里参观,甚至不能离开导游的视线,哪怕去二十米外的街边小卖部买根冰棍……一切都像那些似曾相识的旧电影的片场,那样熟悉,又那样遥远。
有几个地方令人难忘。一是妙香山下的“国际友谊展览馆”。主体建筑在山体内,透着一股强烈的阴森和威严感,有人说真像电影中的场面,另有人马上接嘴:哈里波特的密室。里面陈列着各国友人送给伟大领袖的礼物。包括汽车、家私、雕塑、翡翠,甚至有丹东国际旅行社的锦旗和一些不知名的大陆和香港公司的花瓶之类,但数量最多的恐怕是领袖的塑像,很大很威严。导游小姐平均每讲三句话中必有一句“伟大领袖金日成”或“伟大领袖金正日将军”之类。游人还被带去一间威严肃穆的大屋子,里面立着金日成的腊像,导游和工作人员要求大家列队向领袖鞠一次躬,导游说,“伟大领袖金正日将军告诫我们,朝鲜人民永远只有一个领袖,那就是金日成主席,他虽然离开我们了,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朝鲜人民认为他还没有死,所以我们只鞠躬一次,而不是三次……”腊像非常逼真,前面摆着两个一米多高的青瓷花瓶,导游告诉我们,花瓶和腊像就是中国政府赠送的。
另一个地方是主体思想塔,高耸在大同江畔,让人惊叹它的雄伟和壮观,这么高大的纪念碑实在是世所罕见,至少是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圣彼德大教堂或协和广场的方尖碑的三倍高,里面还有电梯可直达顶部,票价四十元人民币。还有金日成广场,巨大,威严,游人都被要求列队敬礼。我当即想,如果单从自然环境来说,平壤真是一个地道的花园城市,如果那些巨大的广场不是政治运动的产物和工具,而是让人民散步或别的,那该多好。
我们还去拜谒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纪念碑。只有主体思想塔的三分之一高,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台阶上有位妇女在卖花,十元人民币一支,全队人手一支,大家郑重、肃穆地向纪念碑献花,行礼。这也是我在朝鲜惟一的一次鞠躬。我们八个人还手挽手在纪念碑前合影,祈祷世界和平。
我们还去了板门店,据说是当今世界上惟一的军事分界的景点。田野里到处是人工散布的巨石块,大片的铁丝网让我想起多年前在深圳特区工作时见过的铁丝围栏,板门店的铁丝网将一个民族分成两个国家和两种意识形态,特区的铁丝网则激起了无数外省青年破门而入的斗志。那里没什么好说的,压抑得令人窒息,到处是军人和岗哨,游人一走,不难想见那里还能留下些什么。那个地区的温度像是格外高,也许是正值中午的缘故,不过人民军讲解员倒是乐于接过递上的香烟,一块抽,互相看一眼,挤出点微笑,也可以照合影,但只有极短的时间。
短暂的几天,我们吃到了各种风味的美食,有火锅,朝鲜的传统正餐,也有冷面之类。为防止浪费,我们八个尽量把所有的菜全吃光,让其他中国游客甚为惊叹。临走前夜的晚餐上,还有几位漂亮的鲜族姑娘伴歌起舞,还邀我们学起了朝鲜舞,这种待遇让大家兴奋和欣喜,也充满了感激。队友们一再由衷地感叹社会主义好,感谢朝鲜人民。
临走前的下午,我们去参观一间中学,学校安排了文艺演出,一个五百人左右的礼堂,只有二十几个中国贵宾在观看节目。除了鲜族节目外,还唱了两首中国歌曲,一曲《没有共产堂,就没有新中国》,另一首《北京的金山上》。演出结束后,孩子们走下舞台请我们去舞池里跳舞,最后我们把在国内准备好的文具和福娃手帕等送给同学们,所有队友都说回到了童年时代,那种场面真是令人难忘。
旅程结束了,队友们说十年后自驾来重游朝鲜,一定会非常有意义。是啊,后现代中国正在全力追赶全球化的列车,而朝鲜兄弟还在暗夜里默守,这怎能不令人揪心呢。
导游送我们上火车,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我们问她:“我们想你了怎么办?”她还是那样,孩子般地笑着,不说话。
火车起动了,她朝我们挥手,我们望向她,挥手,久久的……
在回程的火车上,碰到一位工会杂志的编辑,谈及朝鲜印象时,她说:“朝鲜人民多么勤劳啊,铁轨间的小空地都被种上了庄稼,可是他们都被迫为金氏王朝服务……”我再问,“那你觉得中国呢?”“根子上差不多吧,形式上不同而已。”我又问,“你们队的其他人都在忙着打牌,他们也是这样想吗?”“当然不,我们这是公费旅游,我们杂志社组织下面工会的头目以开发行会的名义来的,基层的问题很复杂,基层面临相当多的困难……”
火车开过鸭绿江时,车厢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有人在庆贺平安归国。像闻一多说的那样,近在咫尺的两个国家,就隔着一张纸,却是两个世界,这不得不令人唏嘘。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人类历经磨难和艰险,理当已具备了穿越迷障的智识和勇气,我们有理由期待那些理所当然的幸福和权力早日到来。
当K28次驶进北京站时,我们八个人立刻被汹涌的人流和喧哗所冲散,有人打车赶去公司上班,有人电话里聊着股市或欧洲杯,我却还在回想朝鲜的经历和那位美丽的朝鲜姑娘。咫尽天涯,恍若隔世……
后记:
友人要我用两个字来描述朝鲜之旅,我的回答是:震撼。
2008/6/18上午-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