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中,民主与威权的对立是一种显着的意识形态话术。与美国亲近的国家,经常以「民主价值观」作为通关明码,似乎只要「民主」了,就是与美国心灵相通了。印度也一直标榜自己是民主国家,与西方有着「共同价值观」。印度利用这种表面的「共同价值观」为其国家利益和国际战略服务。但近期爆出的印度涉嫌跨国杀害锡克教领袖尼贾尔的冲突事件,却充分暴露了印度与美西方的「价值观距离」,所谓「共同价值观」的规范基础并不牢固,甚至对立。
印度是一个国家整合并未完成的政治体,也是在宪法秩序与国际政治上不够成熟的政治体,这里存在多重复杂的历史与现实因素:其一,现代印度脱胎于大英帝国殖民体系,其非殖民化与印巴分治导致其国家建构处于不牢固的历史基础和认同基础之上;其二,印度1947年建国以来,实行过国大党的世俗多元主义宪法路线,试图整合内部多元族群和不同信仰群体,但没有成功;其三,印度国家性格存在历史认同的碎片化、宗教认同的内在冲突与对殖民帝国的机械模仿,这些相互有张力的因素干扰着印度国家建构的方向和路径;其四,莫迪主义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导致对穆斯林、锡克教等不同宗教群体的歧视和压迫,造成了内部的分离主义运动;其五,印度作为东方文化大国和地缘政治大国,存在地区霸权主义和对西方体系的依赖性,无法有效融入亚洲共同体;其六,印度以中国为主要竞争对手,造成地区安全环境和国际稳定性的恶化,也造成印度在国际政治中的机会主义性格和策略。
此次锡克教冲突事件,暴露出印度在价值观与国际政治行为上和西方体系的规范性差异:其一,印度世俗宪法外表下潜藏着「印度教国家」的帝国化内核与政治演变趋势,政教关系不同于西方的政教分离模式,其实际法律与政策管理中的宗教歧视取向不符合西方价值观;其二,印度对文明复兴与地区霸权的追求超乎寻常,不仅在亚洲区域造成威胁,更是对美西方体系造成一定的冲击,美西方对印度必然采取既拉拢又防范的综合策略;其三,印度跨国刺杀锡克教领袖,直接侵犯了加拿大司法主权和西方的基本人权价值观,开创了反噬西方价值的先例,不管最终处理结果如何,都在印度与西方体系之间造成了价值撕裂;其四,印度对国家统一的诉求有合法性与合理性,但无法取得包括加拿大在内的西方国家的完全政治支持,後者对选举政治的依赖性及言论自由的价值赋重,与印度政治文化存在较大差异;其五,印度在国际政治中的机会主义和利益导向,与西方要求的「共同价值观」及盟友行为规范之间存在较大落差,印度很难被西方完全信任并接纳为忠实的一员。
锡克教分离主义,又称为「卡利斯坦运动」,有着复杂的历史根源和政治对立的传统因素。锡克教是介乎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间的一神教,历史上曾建立独立国家,但在英国殖民和印巴分治的长期历史中丧失了政治独立建国的机会。印度建国後对锡克教的压迫政策,特别是1984年印度政府的「蓝星运动」,造成锡克教徒与印度政府之间的长期仇杀状态。印度政府全力打压锡克教徒的「卡利斯坦」独立运动,激发後者在国际空间展开社区建构和政治游说,并在印度内部的旁遮普邦策划分离事件。印度政府的民族与宗教不宽容,以及锡克教历史性的独立运动,造成印度对美西方的多次指责,认为美西方为锡克教独立运动提供了活动空间和保护伞。此次被刺杀的尼贾尔就是移民加拿大的锡克教社区领袖,从事「卡利斯坦」建国运动并颇具影响力。
事实上,西方对非西方国家的分离势力通常都采取纵容策略,这既与西方的民主价值观有关,也与西方对非西方国家之反对势力的政治扶持和利用有关。但西方对自己的真正盟友的分离运动却是坚决拒斥的,比如美国和欧盟对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分离运动,就以法治的名义支持西班牙政府的秩序管治行动和镇压行动。在西方盟友圈层中,印度不是核心,只是「周边」,这对印度是一种政治排斥和差别待遇,此次事件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基于印度对美西方的战略价值特别是在美国「印太体系」中的地区支点意义,印度与加拿大之间的锡克教冲突最终很可能在美国调解下实行暂时和解,但这并不意味着印度被西方在价值观上接受。可以预料,印度越是发展自己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和地区霸权主义,被歧视和压制的印度内部穆斯林群体和锡克教群体就越是会从内部反抗印度的民族与宗教压迫政策,以及在国际空间从事独立社区建构和政治游说。而基于选举政治和民主价值观,以及西方对印度作为盟友地位的「周边」设定,印度国家建构过程必然会与西方体系之间产生进一步的碰撞和冲突,而西方是否会一直保持容忍策略,或者采取两面手法,我们都需要进行进一步的审慎观察和分析。
这一冲突事件表明:其一,印度与西方的「共同价值观」更多是一种表面宣示,是机会主义的策略表达,不是建立在真实与可持续的价值认同基础上;其二,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政治化,将导致印度不仅与西方存在价值冲突,更可能与周边国家形成对抗态势;其三,对于多民族国家的统一而言,内部民族治理的「共同体化」优于「大民族主义」或「单一宗教化」,而外部空间对于离散的分离主义社群的控制和对冲,暗杀不是有效手段,更不是可为外部空间接受的正面价值行为。印度未来的国家建构、国族整合及与西方体系的价值互动,仍会面临来自所谓「印度教民族主义」的严峻挑战。印度与西方享有「共同价值观」,只是一种国际政治的「价值统战」宣示,具有表面符号性,远非一种价值事实和世界体系的规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