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广场推出的以色列戏剧展演的后两部是《恶灵》与《哈姆雷特》,乍一听好像很不一样:《哈》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剧作,我看过很多版本,而《恶灵》还是第一次听说;《哈》是莎士比亚四百多年前写的一个古老的宫廷故事,《恶灵》是俄国犹太人安斯基一百来年前写的现代农村故事(2014年盖谢尔剧院首演,用的是罗伊·汉的改编本)。然而仔细一看,又发现二者有很多相似之处:“恶灵”这个中文并不常见的词就是“鬼魂”,剧中有个冤魂被人夺走了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一心要夺回她做新娘;而《哈》的剧情也是源于一个冤魂,被兄弟谋杀的老王知道自己回不来,命令儿子去替他报仇夺回王位。
贝特莱辛剧院的《哈姆雷特》突出了冤魂的不依不挠——这本来就是全剧情节的第一推动力,导演耶尔·谢尔曼特别放大这一点,给老王加了很多戏份。他第二次来到城堡,是给儿子布置任务,而不只是说出他的死因。这段戏比一般演出长了不少,老王甚至挥舞长剑直指吓得坐在地上的儿子,逼着他接过武器;可无奈的儿子一接过去,顿时被那剑压得全身瘫软倒地。这个儿子能不能完成复仇任务?冤魂显然不太放心,所以全剧高潮儿子决斗时还要来亲自站台。剧本里本来没他的事,导演也不能乱加台词,但可以加舞台指示,就让老王冷冷地站在最高的“检阅台”上督战,一直看到大家同归于尽。看来《哈》剧真不能再误读为《王子复仇记》了,谢尔曼的这个导演版干脆就是个《冤魂复仇记》,或者说《恶灵复仇记》——这五个字刚好也就是《恶灵》的剧情概述。
两个戏都聚焦于冤魂的复仇故事,却一点也不渲染恐怖气氛,反而呈现得很是惊艳,而且两剧各有各的惊艳方式。《恶灵》是个二十世纪初犹太社群的乡村民俗故事——背景很像半个多世纪来百老汇音乐剧的保留剧目《屋顶上的小提琴手》,但在《恶灵》的舞台上,最抢眼的是一个十分现代的移动式透明玻璃房,既可以用来展现教堂、家庭等常规的室内场景,又能变得若隐若现,为似真似幻的超自然世界的舞蹈蒙上一层纱,还可以方便地把鬼魂已进入的“下世”与众人所在的“此生”隔离开来。相比之下,《哈姆雷特》这部古典莎剧更直截了当地突出现代感,把全剧变成了一个当代人为现场观众排演的“戏中戏”,连演员的热身和化妆也会当场做给观众看。台上的布景、道具、服装仿佛是随意的混搭,无意于制造历史情境的真实幻觉:老王手里拿着典型莎剧式的长剑——最后决斗要用的,在城堡等他的哈姆雷特却握着现代卫兵站岗用的来复枪。这个剧中只有一个鬼魂,活人的世界里大多是当代常见的物件,有国王克劳迭斯夫妇的弹簧床,有卫生间的瓷脸盆,有餐桌上的可口可乐,还有中餐馆外卖盒装的面条筷子。风度翩翩的哈姆雷特换了好几套时装,还不时到排练厅的钢琴前弹两下,把想法写在乐谱上。本属配角的霍瑞修有个引人注目的特殊任务,手里一直拿着个小型摄像机在拍,他的现场录像时不时会出现在天幕的上方——但绝不像有些玩形式的戏那样让录像喧宾夺主,舞台上的焦点始终是演员的现场表演。
霍瑞修似乎是国王的御用摄影师,时时刻刻拍下国王最想弄清但他看不到的哈姆雷特私下的言行——这本来可以解读为小人所为的间谍活动,但霍瑞修却毫不隐瞒自己的拍摄,当代人看了也就见怪不怪。事实上他也拍下了国王王后“秀恩爱”以及与王子一起摆拍“全家福”的场景。他毕竟是哈姆雷特的老朋友,无意中撞见老王鬼魂时也即时拍了下来,然后放给哈姆雷特看,说服他去城堡等着见父亲的鬼魂。他手里这个贯穿全剧的摄像机超过了舞台上所有其它现代物件,绝不只是一个向观众交代时代背景的道具,还有着更深层的寓意,昭示这个当代版演出的新的主题:媒体时代的宫廷人物一面在前台装腔作势表演给人看,一面又想方设法打探别人在后台的行动;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刻意利用媒介的表演既能载舟也能覆舟。哈姆雷特让戏班子演一出“谋杀戏”来测试克劳迭斯时,他惊慌失措、惊恐万状的表情也被霍瑞修当场录了下来,放到天幕上,暴露出他的作恶心虚。
比起着力挖掘社会政治内涵的《哈姆雷特》,《恶灵》显得更个人化得多。因为是个爱情悲剧,很容易把它看成是犹太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其实《恶灵》的切入点比《罗朱》更小更深,它并没有用两大家族的冲突来摧毁年轻人的爱情,反而更像中国的《牡丹亭》——就是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女,死也要在一起!这两个恋人遇到的主要障碍也跟《牡丹亭》相似——一个父权制的代表。女主人公的父亲森德还不像杜宝那样有当大官的背景,他拒绝利亚嫁给哈南完全是出于自私的原因。自从失去了妻子,他就不愿再放走唯一的女儿。利亚跟父亲很难沟通,但跟因早逝而比她更年轻的母亲却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恶灵》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为数不少的鬼魂和活人的形象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而且全剧最动人的几段对话都发生在跨界的人鬼之间,如利亚和母亲、利亚和哈南,还有好几个人与附体于利亚的哈南的对话。《恶灵》对生与死的定义比《牡丹亭》都远更灵活,甚至无需掘开坟墓就能让死者复生,不同的角色可以在生死之间的混沌世界里顺畅交流。更妙的是,首席“恶灵”哈南不但多次自己现身争取爱情,还能在他不便出现时把灵魂输入利亚的身体,让附体的利亚毫无顾忌地斥责为她包办婚姻的父亲、赶走那才刚见面的新郎。这个极致的双重人设对演员是极大的考验——同时需要对内心与外部技巧的尽情挥洒与精妙掌控,大女主这场戏的表演看得我屏住呼吸都不敢眨一眨眼睛。
真的有人能让别人的灵魂附在自己体内吗?这或许曾是某些信奉斯坦尼拉夫斯基的演员的一种梦想,在舞台上最多只能实现一小会,绝不可能撑满一场演出所需的一两个小时。但千百年来世界各地都有各种各样的“附体”的说法,还有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是巫师而不是演员。他们既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接纳他人的灵魂,也可以帮助别人赶走不详的鬼魂。后来这些都被称为迷信活动,专业的巫师在我国消失了。然而类似的超自然、超科学的现象在经典的戏剧舞台上仍然屡见不鲜,例如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现形,例如杜丽娘的死死生生。这些是迷信吗?如果把另一部莎剧中的鬼魂现形拿来比较一下,也许就容易解释了——麦克白在宴会上看到了已被他杀死的国王邓肯。因为只有他看见,别人看不见,可以说这是他的心理作用在“作祟”。那么,哈姆雷特看到他父亲的鬼魂,会不会也是他本来就怀疑叔父的心理在起作用呢?至于杜丽娘的“还魂”,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汤显祖早已经作出了他天才的解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谁也不会批评他这个浪漫宣言是迷信。
四百多年过去了,活着的人与逝去之人之间的沟通有了更多的新的可能——《流浪地球》中展现的数字生存给了人类另一种希望。至于人能不能跟比自己更年轻的父母对话,那都不需要死亡的介入,只要“冬眠”“穿越”就可以了,《三体》《星际穿越》等不少科幻作品里都有这样的故事。
这些以色列戏剧家真有眼光,也真有手段。如果说,贝特莱辛剧院的《哈姆雷特》用摄像头下的当众排演实现了一个古典剧本的当代化;那么,盖谢尔剧院的《恶灵》中超越现实的故事是不是在暗示着某些未来的可能?
《解放日报·朝花》2023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