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有一国之民性,一代亦有一代之风气。汉唐之儒恢宏,宋代之儒峻厉,斯即风气之异也。宋儒之所以成其峻厉,原于理性之推崇:立身行事,以为依归,学术各方面亦莫不具此特色;不仅后人称其关于心性修身之探究曰“理学”已也。故就有宋一代学风言之,实可谓为理性主义时期。其时儒者理想高远,猛于进德,气节之盛,比于东汉。 [1] 如下所述两种最显著之精神,盖即理性主义之表现矣。
一曰自信。
宋儒处事接物,务明是非,果于负责。治学方面,尤为显然。其信一说持一理,必求心之所安而后已,对于任何权威,绝不盲从迷信。其于治学之第一步,倡导怀疑,最重深思自得。 [2] 然怀疑深思,仅为其治学之手段或功夫,而非终极之目的。盖思想经过多方缜密之洗练,最后所得之结论,乃能真实无妄;此种真实无妄之结论,即程颐所谓“自信”是也。故宋儒治学以怀疑始,而以求得自信为终的。 [3] 此种自信,乃宋儒用其毕生精力以祈求之者,得之不易,宜乎执之甚坚,不因外力而摇夺也。吾人阅读国史,于历代士大夫阿世苟同之习,屡见不鲜,惟宋儒则常有以异乎此。斯盖人人守其自信,自必以公忠为心,负责任,审是非,而不容有乡愿之行也。史称仁宗庆历间,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诸人列朝,友谊肫挚,常相褒重,致为不满者所攻,指为朋党专权,黜居于外。五年三月,欧阳修上书辨其诬,称杜范诸人,和而不同,实有古君子之风。其言曰:
衍为人清审而谨守规矩,仲淹则恢廓自信而不疑,琦则纯正而质直,弼则明敏而果锐。四人性既不同,所见各异,故议事多不相从。如衍欲深罪滕宗谅,仲淹力争而宽之;仲淹谓契丹必攻河东,请急修边备,弼力言契丹必不来;又如尹洙亦号仲淹之党,及争水洛城事,琦则是洙而非刘沪,仲淹则是刘沪而非洙。此四人者,可谓公正之贤也,平居则相称美,议事则廷争无私,而小人谗为朋党,可谓诬矣。(毕沅:《续资治通鉴》)
宋儒公正之怀,各守所信,无有阿私,欧公亦时风中之要员,故辨析如此其审也。英宗治平二年,有追奉濮王奠礼之议,濮王者英宗生父允让也。至三年论辩益烈,朝论分为二:左仁宗而右濮王者,为台谏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司马光诸人,主濮王不宜追尊,应称皇伯。右仁宗而左濮王者,则中书韩琦、欧阳修、曾公亮、赵槩诸人,以为宜尊礼称亲,期不忘本。帝意向中书,未即下诏,吕诲等见其说不行,咸相率求去。帝问执政当如何?韩琦对曰:“臣等忠邪,陛下所知。”欧阳修曰:“御史以为理难并立,若臣等有罪,当留御史。”帝犹豫久之,乃出御史,诲、纯仁、大防等胥外贬焉。夫濮议诸人,岂非并时之贤,素以友道相厚者耶?然因所见各异,耻为苟同,遂不惜以去就力争;其昭示公信,足以见当日士大夫之风概矣。
次则王安石变法之争,尤为激烈。安石早年,盛负时名,曾巩为其知交,欧阳修尝为之延誉;他如司马光、富弼诸人亦皆重其为人。惟当熙宁变法也,向之美誉安石者,群起责难;安石执持益坚,迄不为之稍变。司马光致书安石指谪新法之不洽舆论;安石虽亦雅敬光之为人, [4] 而答书则云:“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相传安石又有“三不足”——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之表示,此种态度虽历来被责为执拗自用,然亦足见安石之守道不阿,乃宋儒之本色,时代之通风也。南宋陆象山作《王荆公祠堂记》,称其志曰:“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即赞其卓然不苟。反之司马光以政见不合,退居洛下者十五年,亦毫不为安石屈。彼此自信之精神,其坚毅为何如耶?唐韩退之尝云:“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也。”(《伯夷颂》)以之言荆公、温公之卓行,良信。程颐言为学之道,在于“自明而诚”。其释此意曰:“诚之道在乎信道笃,信道笃则行之果,行之果则守之固。仁义忠信不离乎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出处语默必于是,久而弗失,则居之安,动容周旋中礼,而邪僻之心,无自生矣。”(《宋史·程颐传》)夫信道笃,行之果,守之固,即诚之工夫及其实践,殊足取为宋儒自信精神之说明也。
二曰自尊。
宋儒非特对于事物不苟而已,于其本身,要求亦极严格。彼辈多具豪迈之气,毅然以天下第一流人物自居,斩绝依赖之鄙念,以苟且卑弱为深耻。邵雍尝自谓曰:“仲尼后禹千五百年,今之后仲尼又千五百余年;虽不敢比仲尼上赞尧舜,岂不敢比孟子上赞仲尼乎?”(《观物内篇》六)程颢十五六岁,与弟受学于周敦颐,即慨然有为圣贤之志。颢死,颐为撰《行状》云:“先生生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六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此种以道统自任之气概,实秦汉以来儒者所不敢道。而张载发明此意,以告学者,勇迈明决,尤不啻作狮子吼也。其言曰:“学必如圣人而后已!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之大弊也!”又云:“学者以尧舜之事,须刻日月要得之,犹恐不至,有何愧而不为!”人人争自濯磨,必如圣人而后已;高远之目标既立,鄙信之思斯去,提高人格,增进智慧,遂于宋儒见其殊效。说者谓自尊为一切德行之根本,斯其明征也。朱熹五岁诵《孝经》,即题曰:“不若是非人也!”熹为集宋代儒学大成之人,其幼时自爱固如此,益知真事业之成非偶然倖致也。至若陆九渊主心即理之说,以为圣人不过先得我心之同然者耳,且谓:“六经皆我注脚!”盖与尹焞所云“人本与天地一般大,只为人自小了”之语为同一意义;其解放人类精神,至于极限,为先儒所不及见也。《象山语录》有云:“激迈奋迅,决破罗纲,焚烧荆棘,荡夷沔泽。”又云:“仰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气象之恢廓,思想之自由,较之并时诸儒,尤为卓越!宋儒此种自尊精神之发展,见于学术者,则重创辟,而不甘袭人窠臼,言经学者所谓宋学变古,其一端也。见于政治者,则以汉唐为不足法,而欲致君于尧舜。程颢进说帝前,未有一语及于功利,尝极陈治道。神宗曰:“此尧舜之事,朕何敢当!”颢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也。”因告曰:“先圣后圣,若合符节,非传圣人之道,传圣人之心也;非传圣人之心也,传己之心也;己之心无异圣人之心,广大无垠,万善皆备,欲传圣人之道,扩充此心焉耳。”张载尝被召,对问治道,亦以为治不法三代,终是两道为说。盖宋儒留心修养,就身上作功夫,不以知识为外饰,故能一空依傍,独来独往,视真理若生命,决不屈己以徇人也。惟其如此,故宋代政治 [5] 学术上之争论甚多,且其是非得失,复不易言。如熙宁变法之赞否,朱陆学术之异同,迄今数百年,人之各为左右袒者如故!盖君子与小人争,义利有别,是非易明;惟君子之相哄,各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方法上容有精粗缓急,但欲适机趋善则未尝有异也。是以后人即为评断,未必中其肯綮,不过常因性分学识与乎处境之不同,各逞所见,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而已,于宋儒本身价值庸有增减哉!
如上所论,自信自尊,直申理性,允为宋儒之特色。此种精神或社会心理,发之言行,突兀峥嵘,遂为伟观。兹述其例,荟而观之,于宋儒风操,不难了解其旨要矣。
一、对于圣经贤传,不迷信盲从
儒门诸经传,为中国政教之所出,亦即中国正统文化之代表也。唐颁《正义》,学者习之,一字一句,尊如神圣,罔敢或疑,俨然宗教化矣。惟有宋诸儒则不然,有疑之者,有改之者。陆游尝云:“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点《诗》之《序》,不难于改经,况传注乎?”此真我国学术思想史上之一大狂飙也。有清诸儒,从事朴学,谓宋儒轻毁经言,厚加诋諆。然吾人由学术贵创造自由一点观之,宋儒治经,宗义理,尊心得,除偶像之陈迹,启人类之自觉,多所发明,实非无功。惟删窜旧本,辄改正文为过耳。桑提耶那之言曰:“怀疑主义有一种清心作用,可以保持学者心灵的贞操,使勿轻从古人。”宋儒不迷信盲从谓能保持其心灵之贞操矣。
1.《易》。欧阳修排《系辞》,并以《河图》《洛书》为怪妄;陆希声亦病《爻辞》之不类,辄欲去取;赵汝楳疑《说卦》《序卦》《杂卦》皆为汉儒所窜入,以《系辞》为夫子之门人所记;叶適亦疑《十翼》非孔子作。此疑《易》者也。至于改《易》者,则于冯椅《厚斋易学》,李过《西溪易说》及赵汝楳《周易辑闻》诸书见之。
2.《诗》。欧阳修著《毛诗本义》,多易《诗序》意;又谓各诗所系类例不一,未可尽从。苏辙以《诗》之《小序》反复繁重,类非一人之词,疑为毛公之学,卫宏之所集录。晁说之亦黜《诗序》,谓萧统以为子夏作,韩愈以五事疑其非。杨简据《后汉书》之说,以《小序》为出自卫宏,不足深信。郑樵始废《序》言《诗》,朱熹亦削《序》而著《诗集传》。程大昌不惟辨大小《序》,又论古有《二南》而无《国风》,《国风》之名出于左、荀,《豳诗》非《七月》。此疑诗者也。至于改诗者,则于苏辙《诗集传》,郑樵《诗传》《诗辨妄》,陈鹏飞《诗解》及王柏《诗疑》诸书见之。
3.《书》。苏轼讥《书》,谓羲和旷职,为贰于羿而忠于夏;《康王之诰》,冕服为非礼。林之奇尝疑《古文尚书》,吴棫作《书裨传》,谓《古文尚书》增多之二十五篇,为梅赜伪撰。朱熹和之,且疑《书序》。若赵汝谈则并今文亦疑之。此疑书者也。至于改书者,则于龚鼎臣《东原录》,刘敞《七经小传》及王柏《书疑》诸书见之。
4.《礼》。刘敞疑《礼记》“若夫坐如尸”一节有脱简,“人喜则斯陶”九句有遗文,礼“不王不褅”及“庶子王亦如之”有倒句。若《周礼》,欧阳修、刘恕、苏轼皆尝诋之。苏辙谓其有三不可信,胡宏谓其无一官善,陈及之以设官太多为讥,陈君举以隶属失当为惑,洪迈指为出于刘歆之手,赵汝谈谓其附会女主之书。此疑《礼》者也。至于改《礼》者,则于刘敞《七经小传》及俞廷椿《周官复古篇》诸书见之。
5.《春秋》。宋儒治此经者数十家,皆错综三传,自求奥旨。如孙复、孙觉、刘敞、崔子方、叶梦得、吕本中、胡安国、高闶、吕祖谦、程公说、张洽、吕大圭、家铉翁等皆其著者。至王安石有《答韩求仁书》,则直以三《传》为不足信矣。
6.《大学》。《大学》乃宋儒由《礼记》析出者。程颢、程颐尝移易其文字,朱熹又分经一章,传十章,且补增传一章,以说致知格物。
7.《孟子》。疑之者有司马光《疑孟论》,苏轼有《论语说》及《孟子辨》,李觏有《常语》,郑友有《折衷》,晁说之有《非孟》。
8.《孝经》。胡宏、汪应辰谓多出后人附会,朱熹著《孝经刊误》,而分经一章,传十四章。
9.《中庸》。《中庸》亦系由《礼记》析出者。叶適称其道高者极高,深者极深,疑非上世所为。
二、对于当代权威,不稍屈挠;正谊明远,弗计利害
1.庆历间,胡瑗以白布召对,侍延英讲《易》,读“乾元亨利贞”,不避上御名,上与左右皆失色。瑗曰:“临文不讳。”(《道山清话》)按仁宗名祯。
2.元祐初,起文潞公(彦博)平章军国重事,召程正叔(颐)为崇政院说书,正叔以师道自居,每侍讲,色甚庄,继以讽谏,上畏之。潞公对上恭甚,进士唱名,侍立终日,上屡曰:“太师少休。”潞公顿首谢,立不去。时年九十矣。或谓正叔曰:“君之倨,视潞公之恭,议者以为未尽。”正叔曰:“潞公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吾与潞公所以不同也。”(《邵氏闻见录》)伊川为讲官,主复坐讲之礼。讲书有容字,哲宗蕃邸嫌名,中人以黄绫覆之。讲毕,进言曰:“人主之势,不患不尊,患臣下尊之过甚,而骄心生耳。此皆近习养成之,不可以不戒,请自今旧名嫌名皆无复避。”(见《伊川学案》)又《人谱类记》卷五云:“时人或劝伊川加礼贵近,先生曰:‘何不见责以尽礼?而责之以加礼,礼尽则已,岂有加也?’”
3.绍圣元年,尹焞应进士举,发策有元祐邪党之问。焞曰:“噫,尚可以干禄乎哉?”不对而出。告程颐曰:“焞不复应进士举矣。”颐曰:“子有母在。”焞归告其母;陈母言曰:“以善为养,不知汝以禄养。”颐闻之曰:“贤哉母也!”(见《和靖学案》)
4.张九成以不附和议为秦桧所恶,尝使人谗之曰:“大凡立朝须优游委曲。”九成曰:“未有枉己而直人者!”(《人谱类记》卷四)九成既忤秦桧,谪居于外者凡十四年。《鹤林玉露》云:“张无垢谪横浦,寓城西宝界寺。其寝室有短窗,每日昧爽,辄执书立窗下,就明而读。如是者十四年。洎北归,窗下石上,双趺之迹隐然。”附此,可想见其贞定有恒也。
5.孝宗隆兴中,除朱熹提点江西刑狱,促赴召;有要之路者曰:“正心诚意之说,上所厌闻,即入对无及也。”熹曰:“吾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岂可逆探上意为面谩乎?”及奏对,反复于天理人欲之际甚力,帝甚善焉(《人谱类记》卷四)。宁宗时,韩侂胄用事,恨朱熹排己,遂逐之于外。寻并申道学之禁,政治愈急,熹落职罢祠,选人余嘉至上书乞斩之。方是时,士之绳趋尺步,稍以儒名者,无所容其身;从游之士,特立不顾者,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更名他师,过门不入,甚至变易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而熹日与诸生讲学不休。或劝其谢遣生徒者,笑而不答(见《晦翁学案》)。又其时有以书谏之者,熹答曰:“放流窜殛,久置度外。若仰人鼻息为舒惨,则方寸之间长戚戚矣。” [6]
6.蔡元定从学于朱熹,道学之禁,其窜道州也,郡县逮捕甚急,元定色不为动,与季子沈徒步就道。熹与从游者百余人饯别萧寺中,坐客兴叹,有泣下者,熹微视元定,不异平时。因喟然曰:“友朋相爱之情,季通不挫之志,可谓两得之矣。”众谓宜缓行。元定曰:“获罪于天,天可逃乎?”杖屦同其子沈行三千里,脚为流血,无几微见于言面。至舂陵,远近来学者日众,州士子莫不趋席下以听讲说。爱元定者谓宜谢生徒,元定曰:“彼以学来,何忍拒之?若有祸患,亦非闭门塞窦所能避也。”贻书训诸子曰:“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勿以吾得罪故,遂懈其志。”(见《宋史纪事本末》卷八十)
三、对于亲厚爱敬之人,亦不漫然附和苟同
1.王厚斋曰:“欧阳公以《河图》《洛书》为怪妄。东坡云:‘著于易,见于论语,不可诬也。’南丰云:‘以非所习见,则果于以为不然,是以天地万物之变,为可尽于耳目之所及,亦可谓过矣。’苏(轼)曾(巩)皆欧公门人,而议论不苟同如此。”(《庐陵学案》)
2.刘敞于书无所不窥,尤笃志经术,自负独步,虎视一时。虽以欧阳修尚以不读书为所诮,而欧公不敢怨之(见全祖望《公是先生文钞序》,载《庐陵学案》)。按黄山谷跋敞帖,谓敞为欧阳修门人(见同上王梓材按语)。
以上事例为不苟同于师门者。
3.陈忠肃《答杨游二公书》曰:“司马温公最与康节善,然未尝及先天学,盖其学问而不同。”(《涑水学案》上)
4.晁以道问先生(邵雍)之数于伊川,答曰:“某与尧夫同里巷居三十余年,世间事无所不问,然未尝一字及数。” [7] (《百源学案》下)又朱熹亦尝曰:“程、邵之学固不同,然二程所以推尊康节者至矣。盖以其信道不惑,不杂异端,班于温公、横渠之间,则亦未可以其道不同而遽贬之也。”(《同源学案》)案敬爱其人而不苟同其学,其学虽不同而推尊之至,皆循理尚公之表现也。
5.苏轼撰《范景仁墓志铭》曰:“(司马光、范缜)在熙宁、元丰间,士大夫论天下贤者,必举二人名,其道德风流足以师表当世,其议论可否,足以荣辱天下,二公盖相得欢甚,皆自以为莫及。曰:‘吾与子生同志,死当同传。’而天下之人亦无敢优劣之者。二公既约更相为传,而后死者则志其墓。故君实为《景仁传》,其略曰:‘吕献可之先见,景仁之勇决,皆予所不及也。’轼幸得游二公间,知其平生为详,盖其用舍大节,皆不谋而同。如仁宗时论立皇储,英宗时论濮安懿王称号,神宗时论新法,其言若出一人,相先后如左右手。故君实常谓人曰:‘吾与景仁兄弟也,但姓不同耳。’然至于论钟律,则反复相非,终身不能相一。君子是以知二公非苟同者。”(《东坡集》卷三十九)
以上事例为不苟同于相知极深之朋友者。
6.范文正贬饶州,(尹)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其为国重贤如此。而于文正为《岳阳楼记》,则曰传奇体耳。其不阿所好又如此,固宜能以古学振起当时也。(《刘熙载文集》)
7.程颐云:“谢师直尹洛时,尝谈经与鄙意不合;因曰:‘伯淳亦然,往在上元,景温说《春秋》,犹时见取;至言《易》,则皆曰非是。’颐谓曰:‘二君皆通《易》者也。监司谈经,而主簿乃曰非是,监司不怒,主簿敢言。 [8] 非通《易》,能如是乎?’”(《明道学案》下)
8.元祐初,宣仁后垂帘,司马光为相,欲尽改王安石法度,仍复祖宗之旧。方议改免役为差役,苏轼见之政事堂,条理不可。光忿然。轼曰:“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魏公不乐,公亦不顾,轼昔闻公道其详,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光笑而止。(见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9.何万覆苏文定公谥议曰:“初,王荆公之以执政领三司条例也,公为其属,不为屈,历疏其不便,谢去。元祐初,既为谏官,取前日所为弊与其人,悉奏论之。然司马温公为相,欲尽变雇役法;文潞公继之,又欲回河流于东。二公清德重望,最知公者,公亦不以为便。盖进退得丧,好恶怨德,一不以留胸中,而视百姓有由此以重困失职,则惄焉,若无以安也。”(载《栾城集》首)
以上事例为不苟同于素所敬重之先达者。
10.姚福曰:“温公平生不喜《孟子》,以为伪书,出于东汉,因作《疑孟论》,而其子公休,乃曰《孟子》为书最善,直陈王道,尤所宜观。至疾甚革,犹为《孟子解》二卷。司马父子同在馆阁,而其好尚不同乃如此。然以父子至亲,而不为苟同,亦异乎阿其所好者矣。”(《涑水学案》下)
11.蔡元定深于数学,尝为司马光《潜虚》作指要。元定传其心得于季子沈。沈撰《皇极内篇·序》曰:“洞极用书,潜虚用图,牵合传会,自然之数,并晦蚀焉。”则颇贬《潜虚》。据此蔡沈不苟同于其父亦可见。(见钟泰《中国哲学》卷下)
以上事例为父子亦不苟同者。
12.丁昌期,永嘉人也,学者称为经行先生。尝筑醉经堂以讲学。三子:宽夫乡贡进士,廉夫举八行,志夫进士。兄弟好古清修,自相师友,各以所得,质于其父,不为苟同。曰:“此理天下所共,不可为家庭有阿私也。”(《士刘诸儒学案》)
13.天地之祭分合一议,自昔诸儒之论,颇多争执,二苏之议亦不相同,苏轼据《周颂·昊天有成命序》云:“郊祀天地也。”以为此乃合祭天地之明文。苏辙则据《周礼》为说,谓冬至祀天于圜丘,夏至祀地于方泽。其后朝廷迄从轼说,合祭以至于宋末焉(见《齐东野语》卷五十二《苏议礼》)。案轼作《论语说》,辙以为未善,尝著《论语拾遗》以正之。然论者谓二苏进退出处多同,在患难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焉。
14.洪迈曰:“王安石引用小人,造作新法,而弟安国力非之;韩绛附会安石制置三司条例以得宰相,而弟维力争之;曾布当元符、靖国之间,阴祸善类,而弟肇移书力劝之。兄弟邪正之不同如此。”(《容斋随笔》卷三《兄弟邪正》)案新法派自有其政治立场,固非可漫指为邪党者;认理不苟同,此其时之风气也。
以上事例为兄弟亦不苟同者。
综览以上诸例,宋儒立身,风骨稜稜,其尊所自得,匪特不为权威挠屈,即处师门友朋父子兄弟之伦,亦不徇情苟同。反之,或因政见之异,或因学术之殊,诚由公心,虽反对者亦必致其敬意。《学案》载,王安石议行新法,言者攻之甚力,程颢被旨赴中书议事,安石厉色待之。颢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安石为之动容。前书又载,安石尝与颢议事不合,因谓颢曰:“公之学,如上壁。”言难行之。颢曰:“参政之学如捉风。”后来逐不附己者,而独不怒颢。且曰:“此人虽未知道,亦忠信也。”又如朱熹、陆九渊因为学方法不同,常相辩难。孝宗淳熙二年,吕祖谦约为信州鹅湖寺之会,调和未成,会终益不欢。后两家弟子,各守门户,相讦不休,为宋以来学术上一大争端也。然考鹅湖之会后六年,九渊访熹于南康,熹甚喜,与之泛舟为乐。因曰:“自有宇宙以来,虽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又约九渊至白鹿洞书院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听者感动,至于流涕。熹请笔讲义于简,藏之。又有学者因无极之辨,尝贻书熹诋九渊。熹复书曰:“南渡以来,八字着脚理会着实工夫者,惟熹与子静二人而已。熹实敬其为人,老兄未可轻议也。”不特尊九渊如此,即对其门人,亦许其躬行可观。 [9] 若九渊尝称熹为“泰山乔岳”,其推崇亦至矣。盖宋儒循理守直,已蔚为风气,而此风气之养成,则唐末五代之大反动也。溯自中唐以来,藩镇跋扈,法纪荡然;迄于五代,将卒骄悍,视置君如弈棋,士夫浊贱,廉耻尽丧,此读史者所习知也。宋初政象虽外臻宁一,而五代陋风,犹未全除。明人章衮言其时之情形曰:“士大夫竞以含糊为宽厚,因循为老成;又或高谈雅望,不肯破觚解挛,以就功名,而其小人如终岁在闲之马。”近人刘咸炘先生亦历数其时风曰:“真宗以前及仁宗初年,士大夫论治则主旧章,论人多循资格,观人则主禄命。貌以丰肥为福,行以宽厚为尚,言以平易为长,文以缛丽为美;修重厚笃谨之行而贱振奇跅驰之才。乃至论文主馆阁体,论诗主白居易。其习盖出于中唐士大夫及五代冯道、和凝诸人,大抵唐之余也。吴处厚《青箱杂记》全为此等议论,《丁晋公谈录》亦然,故称李侧之效白诗及诸老之风鉴,称冯道诗谙理而辨其非依阿,皆所谓乡愿也。”(《右书·北宋政变考》)社会惰性既如此其钜,矫之者用力遂亦不得不猛。及至仁宗庆历间,新人物辈出,此种运动渐臻完成,旧风革除,士习不变,人人竞以名节相高,而耻于无所自见。 [10] 对于其前貌为宽厚不辨是非之态,深恶痛绝,力求反其道而行之,于是狂狷之风兴焉。 [11] 故其时陈襄倡道东南,至公开主张:“人不可为人所容!”以立志节。惟此种精神发展太过,间亦不免偏执之弊。如蒋之奇欲解谤而劾欧阳修,则矫枉过乎正矣。《学案》载称:“之奇尝学《易》于修,受其知遇。修于濮议时为参知政事,中书之议,不与众同。惟之奇说合修意,修荐为御史,众目为奸邪。之奇患之,思所以自解。会修妇弟薛宗儒有慽于修,造帷簿不根之谤以摧辱之。之奇即上章劾修焉” [12] 。余按之奇刻求直道,流于愚蒙而不知,其为偏执,何可讳言?然而即以此种偏执言,吾人细加审思,与逞私智以陷人者,又自不同,实可谓理性之误用耳。 [13] 故宋儒之所以能涤除晋以来之污俗,以气节煊耀史策者,正亦由其秉循理性,用力深猛,蹈厉奋发,绝无瞻显犹豫之态也。
宋儒此种精神之价值,时过境迁,渐不为后人所了解;遗其优点,而猛攻之者,颇不乏人。至于近世,人乐放肆,专重情欲,其于宋儒主义理者,丑诋尤甚。因有见于宋儒之喜究哲理也,遂斥之为“空疏无用”,甚至以亡国之罪委之。夫宋儒“言心言性,务极其精致;而于人事,复各求其至当,所谓明体达用,本末兼赅。”(柳诒徵先生《中国文化史》中语)正宋儒之特长。精究学术,施于躬行,知行合一,表里无两,斯乃实之至者,岂得谓为空疏无用乎?宋代儒学之开创,厥为胡瑗。瑗于仁宗时,倡教苏湖及太学。其教人之法,科条纤悉具备;立经义、治事两斋;经义则选择其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讲明“六经”;治事则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如治民以安其生,讲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历算可以明数等是。理学之大,成于河洛,而程颐教人,一则曰:“学者不可不通世务,天下事譬如一家,非我为则彼为,非甲为则乙为。”再则曰:“世事虽多,尽是人事,人事不教人做,更教谁做?”此则倡导服务社会,不认读书为尽求学之能事,较诸今日之课本教育仅重琐碎知识之授受者,孰疏孰实,亦不待智者之辨矣。惟因宋儒之着重实际也,故其临民施政,或理刑狱,或监税务,常寓教化于吏事之中,事办而不扰,绩效斐然,固未有所遗误也。今姑就一般人所认为空谈心性之理学大师考之:如周敦颐善辨分宁狱,通判虔州之为赵抃所叹服。程颢之在上元、晋城,教化大行;签书镇宁军判官时之防御水害,知扶沟县之剔除积弊。张载之仕云岩令,俗用丕变。朱熹为泉州同安主簿,士思其教,民怀其德,不忍其去,至五考而后罢;知南康军,值岁不雨,讲求荒政,全活颇众;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卓著劳效;知漳州则除减苛赋;知潭州则谕降洞獠。凡此五任,政声粲然。陆九渊之知荆门军,荆门于时为次边,九渊安集劳徕,令行俗变,人民不知边忧。皆学能致用之证也。其未居政也,亦本爱乡之心,人生向上之念,而努力于社会之改造。张载讲求古礼,吕大钧悦而好之,遂执弟子礼,于是学者靡然知所趋向。大钧所为《乡约》,有约正及同约之人,以德业相励,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为约。关中风俗,为之一变。迄于南宋,朱熹、陆九渊沿而倡之,而和者甚众。降至于元,乡治之法,用心周悉,举凡农田、水利、树艺、渔畜、教育、劝惩,一寓于立社之中。故蒙古政昏于上,而人民尚安其生,乡治之功,有不可泯者。夫蒙古游牧之族,岂能创此善制?斯必其时汉族贤者,承两宋儒者改造社会之风,加以研究,定为此制,蒙古因从而用之耳。(此采柳著《中国文化史》说)盖宋儒究心义理,既深本体之学,又明用世之术,勇于践履,不仅以书本讲说为学问,故其流风余韵,尚能造福于异代也。\r
外此又有痛诋宋儒残刻,以意见为理,而以理杀人者。其著称于世,则清儒戴震之论是也。后人持而扬之,讥诟益甚。章炳麟先生尝为《释戴》一文,谓“震生雍正末,见其诏令谪人,不以法律,顾摭取洛闽儒言以相稽,觇司隐微,罪及燕语。九服非不宽也,而迾之以丛棘,令士民摇手触禁,其衋伤深。震生长民间,自幼为贾贩,转运千里,复具知民生隐曲,而上无一言之惠,故发愤著《原善》《孟子字义疏证》,专务平恕,为臣民愬上天,明死于法可救,死于理不可救。”由章氏之说,则震实针对时君之舞文残民而言,本非无所为而漫发者。然“辞有枝叶,乃往往轶出阈外以诋洛闽!”“凡行己欲陵,长民欲恕”,“夫言欲不可绝,欲当即为理者,斯故竦政之言,非饬身之典。”而“洛闽所言,本以饬身,不以竦政,震所诃又非也。”是以吾人观宋儒持身不苟,实乃严谨之德,不可指为残刻。且就此严谨之气象而言,亦仅程颐朱熹,或以为过;若周敦颐、邵雍、程颢、吕祖谦诸人,和乐大方,便已不易企及。敦颐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雍平易浑大,不见圭角,胸中无事,日日有舞雩之趣;乐道人善,不及其恶,贤不肖皆亲之。颢乐易好恕,终日怡悦,接人总是一团和气。朱公掞见之于汝州,归谓人曰:“在春风中坐了一月!”其与门人讲论,有不合者,则曰:“更有商量。”祖谦心气和平,不立崖异。斯皆襟袍涵宏,温润之色,盎于面背者也。故谓宋儒残刻,以意见为理,而以理杀人者,其误显然有二:一则不明宋儒之时代背景,且亦未考其致力之成效;二则以末流之弊尽委创始之人,殊为昧于事理。
余何以谓其不明宋儒之时代背景,且亦未考其致力之成效也。夫人情乐于媮肆,古今皆然,而五代政污俗陋,人心陷溺益深。此殆孟子所谓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之世也!宋初承之,余风未尽。贤者期冀人生之向上,固不得不特重启发理性,以良心为制裁。故宋儒揭橥存理去欲之说,提嘶警觉,改过迁善,其意盖犹拯拔斯民于焚溺之中也,岂有为残刻以贼人者哉?惟宋儒能达乎理性也,故平等泛观,罔及一切,乃于生命豁然扩展,获得最大之解放;由此解放,人类生命遂能廓然与物同体,其情无所不到,见人创伤,我动怛恻,推而至于草木禽兽昆虫莫不然。周敦颐窗前草不除,言与自家意思一般。张载观驴鸣亦谓如此。程颢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之芟,曰:“不可,欲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又尝谓:“观鸡雏可以知仁。”即严谨著称之程颐,亦尝谓万物之生意最可观。颐为讲官,闻哲宗在宫中漱水避蚁,即请推此心以及四海。又尝见哲宗折柳枝,则谓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此兹琐事,有以见宋儒富于万物一体之情,而以生命之保育为最重也。故诋宋儒者,必谓宋儒以理杀人,余以为其所欲杀者端在纵欲为恶之辈;施正当之诛代,存人类之元气,所谓败群之马宜除,谁谓不然也?盖自来社会赖以维持秩序之具惟二:一为武力,一为理性。用武力维持秩序,似易而难于持久;用理性维持秩序,似弱而强不可夺。吾国为农业社会,散漫无统纪,依倚武力为治,尤不相宜;吾国历代之所以崇教化者,其故在此。若宋外见凌于强敌,武力尤不振,其维持秩序,则更不能不有赖于理性矣。试按其效,则于数非常事件可以觇之。君主专制时代之巨变,得毋悖逆反叛乎?计此类事最著者,于宋凡四见儒即张邦昌与刘豫之僭伪,苗傅刘正彦之变,吴曦之叛是也。金人之立张、刘,本意以华制华,达其逐步吞噬之欲,然张邦昌虽立而难居,奉大位于高宗;刘豫倚敌以祸宋,卒无功而被黜;苗刘胁帝退位而弗敢害,旋以诸将勤王而授首;吴曦判据西鄙以称尊,终则难逃义士之诛戮。凡此事例,皆显示宋儒启发理性之效,忠义浃于人心,名分归乎素定,虽际衰微纷乱之秋,而乱臣贼子犹无所施其伎俩。证以宋季史事,若湖湘诸儒荷戈登阵以效命,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谢枋得诸人之死国,谢皋羽之痛哭,王炎午之生祭,郑思肖画兰不根,人询之,则曰:“地被蕃人夺去,汝岂不知?”斯皆风操贞固,气节卓然,非义理之学平日渍润者深,曷克臻此?故《宋史·忠义传序》曰:“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班班可书,匡直辅翼之功,盖非一日之积也。”吾人今日持此以观汪兆铭、王克敏、陈锦涛、温宗尧、陈中孚、梁鸿志、汤尔和诸逆之所为,其忍于认贼作父,摧毁国族,岂非理性不明,一任私欲之驱弄者乎?且夫吾国已往数千年之历史,在君主专制政体之下,常不免污垢丛集焉。张君劢先生谓:“政治上因君主制度连累以起者:有篡弑之祸、有宦官之祸、有宫戚之祸、有王室子弟之祸、有流寇之祸、有群小包围之祸。其所造成之国民,则四万万人中,有蠢如鹿豕者,有奴颜婢膝者,有个人自扫门前雪者,有敷衍塞责者。凡西方所谓独立人格、勇于负责与为国牺牲之精神,在吾绝无所闻,绝无所见。”(见《明日之中国文化》)此论揭发中国民族之积病,诚为明决;惟余以为例之宋代,要当有以分别者耳。诸如篡弑、宦官、宫戚、王室子弟之祸,宋固无之;而儒者大都自尊自信,人格皦然,忠义敢为,蔚成风气,则张氏此论所诃者,宋儒可无与。寻绎其故,斯则不能不归功于宋儒努力启发理性之效也。
再者,余何以谓以末流之弊尽委创始之人,则为昧于事理乎?吾人凡作一事,自必有其意向,既有意向,则不免有偏重,此事理之当然也。是以历史上每一文化运动之兴起,其偏重之处,即其特长所在。然为时既久,事过境迁,需要不复相同,其偏重之处,向之视为特长者,遂亦翻成缺短。加以伪者乱真,不复保其向日之纯洁,于是末流之弊生焉。故因时补救,惟在后人视其过者而斟酌变通之;若不考情实,归罪创始,徒见其无识之甚耳。宋儒对于理性主义之极端尊崇,自亦不免为偏,然此“偏”之精神与趋向,出于公忠,既能针对时病有以偿其需要,复具充沛之活力,自觉自动,不流为机械。故在宋代,就大体言之,重理之“偏”固得多而失少也。惟迄宋末,理学大盛以来,名之所在,众竞趋之,所谓道学之士,遂不免杂有矫伪空疏之徒,有如周密之所致慨者。(见《癸辛杂识续集》下)后代君主从而利用其学,以自便其专制之谋,订为科举程式,愚弄天下士夫;而谄佞之臣、苟贱之儒,惑于利禄,曲说附会,推波助澜,以迎合其意;于是理学蒙垢,真意寖失。后人有见其迹,遂痛訾宋儒而不恤;然此果可代表宋儒之学乎?而痛訾之者似亦未有以辨也。夫以宋儒之公忠,尊信仰,重生意,苟生其时,目睹冒滥,知其必严词以斥之矣。此吾所以谓末流之弊而归罪于创始之宋儒,为昧于事理,宋儒必不受也。
诋宋儒者,其辞尚不止此:世以两宋衰弱,见侮异族,多咎宋儒之无能,此尤为耳熟之惯论也。然余者按其实,宋之衰弱,多原于法制,其咎不在儒者。宋太祖由将士之拥戴而得国,未尝有惨淡艰难之经营,承袭前朝之遗辙,扼于已成之事势,不能如他代创业始君之可以自由建立其理想之规模。故于政治上之设施,一以防弊为目的,补苴罅漏,因循敷衍,失于苟且。外当强敌,武力自始即不足以制北,兵质不良,转为民累。盖契丹建国,先于宋人,袭渤海极盛之文化,招用汉人,实力颇足。其后金人兴起,又承辽之基础,本非晋之刘渊、石勒可比也。察其内政,集权中央,朘削郡县,治民之官少,治官之官多,法纲严密,挥手触禁,虽有才智,弗获施展,事功不彰,胥由于此。叶適尝慨乎言之曰:“法令日繁,治具日密,禁防束缚,至不可动,而人之智虑自不能出于绳约之内,故人材亦以不振。今与人稍谈及度外之事,辄摇手而不敢为。夫以汉之能尽人材,陈汤犹扼腕于文墨吏,而况于今日乎?宜乎豪杰之士,无以自奋,而同归于庸懦也。”继君因仍祖制,其弊益著。试观南宋之初,夷金侵迫,其势方张,而高宗见于韩岳张刘四大将兵威稍盛,则宁纳奸臣媾和之说,设策罢夺兵柄,其惧恐有藩镇之出现,固仍太祖猜防政策之一线心传也。故王船山曰:“呜呼,宋之猜防其臣也甚矣!鉴陈桥之已事,惩五代之前车,有功者必抑,有权者必夺,即至高宗微弱已极,犹畏其臣之强盛,横加侵削。”(《宋论》)在上者既以防闲为事,宋儒厄于弊法,乃转而向内用力,开拓思想,修养身心,故正人君子,风起云涌。亦惟幸有此正人君子也,虽于法弊民困之环境中,犹黾勉尽其最大努力,而不失有善政良俗。 [14] 此吾所以谓宋代国力衰弱,多原于法制,而非宋儒所当任其责也。
由上所述,宋儒之真价值已不难见,而一切诬诋之论自可泯息。吾尝怪近世之治朴学者,因见宋儒末流之失,遂薄宋代为无学,而于究义理之学者,寻瘢索疵,尤嚣嚣然不知止。夫以天地之广,人事之繁,考证之学实未足以尽学术之全也,兼取其长,岂不愈美。今斥责心性为空疏,体验自得之言为清谈,亦可谓失其平矣。近世儒者之治朴学,“明故训,甄制度,使三礼辨秩,群经文曲得大通。”(章炳麟《汉学论》)其精审固多有非宋儒所能及者;然近世士习污秽,名节大隳,虽未可称为朴学之过,而朴学既无补于人生之修养,则宋儒义理之学,又何可废耶?譬如近世之反礼教者以安人情为说,未尝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惟本能之欲望盛,则智慧晦蚀,行谊必衰。举世行谊既衰矣,则人与人间,真意愈薄,人情又何从而安之哉?理性不伸,是非不明,人人逞势尚力,以从事于攘夺,其所生恶果,驯至社会解体,国族危殆,而圣人之道扫地以尽。斯则反理性主义潮流所种之祸胎也。钱宾四先生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于自序中有言曰:“今日者,清社虽屋,厉阶未去,言政则一以西国为准绳,不问其与我国情政俗相洽否也。扞格而难通,则激而主‘全盘西化’,以尽变故常为快。至于风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习之日污日下,则以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怀。言学则仍守故纸丛碎为博实。苟有唱风教、崇师化、辨心术、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伦政事,持论稍稍近宋明,则侧目却步,指为非类,其不诋诃而揶揄之,为贤矣!”由今日学风之弊,益知复明宋学,实有必要者。虽然,今之去宋者数百年,社会演化,世界大变,苟硜硜守宋儒之学,以为可以适用而无缺者,其亦泥矣。吾意今日复明宋学,常取其长而避其短。其所长者,余以为即在理性主义之信仰,知识与人生合一之教;其他一切繁琐的形式主义,吾人皆可弃置之。至其所短,则为偏隘之态度,当以广大矫之。盖宋儒之失,每执一而忘变化,拘于同而暗于异;如其学术之精深,所以突过前人者,实多资老释,顾乃以异端排,不与相通;诸儒之间,好立门户,议论激切,刻求是非,虽君子重道无私,不足为病,而常人未能尽然,意气用事,求真转难。得儒之严,失儒之大,刘咸炘先生所讥为“偏儒”是也。夫今日之世,弱肉强食,巧取豪夺,习为故常,吾人于科学知识及实用技能,素感贫之,文化内容既极空枵,则采西人之长以补我之短,又复何疑?是以今后吾人欲立国于世界,务须放大襟怀,接纳新知,自求进步;决不应深闭固拒,抱残守缺,自安于绝境。此就对外言也。加以吾国定共和为国体,盱衡世界大势,而民主政治又为今后应采之途径,则为发展文化计,于保障学术独立,尊重思想自由,自不容复有专制时代学定一尊之陋。此就对内言也。惟吾人应注意者,所谓广大之风,不嫌兼收并容者,吾人应有自觉的民族精神,以为驾驭,非数典忘祖,舍己从人之谓。盖一民族苟失其自信自尊之心,则空虚腐败,寖使品格降低,生意萧条,而成为行尸走肉之具矣。民族苟不幸而至此,国亡种灭,计日可待,则高谈复兴民族,侈云广吸新知,究何益哉!余以今日之言学者,不知宋儒而诋之者方甚众,故就其理性主义之价值表而出之,然亦不讳其失,为以借鉴焉。
(原刊《国论》复刊第五辑,民国二十九年三月)
[1] 刘宗周《人谱类记》卷五云:“考自来风义之教,莫如东汉;其次渊源之接,表自宋儒。”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条下记:“盖自春秋之后,至东京,而其风俗稍复乎古;自斯以降,则宋庆历、元祐之间为优。”
[2] 宋儒倡导怀疑深思之言论甚多,兹摘录数条,以为例证:
周敦颐云:“思为圣功之本。”(《通书》第九章)
程颐云:“学者先要会疑”;“不深思则不能造于道,不深思而得者,其得易失”;“人思如泉涌,汲之愈新”;“孔子教人,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盖不待愤悱而发,则知之不固;愤悱而后发,则沛然矣。学者须是深思之,思而不得,然后为他说,便好。”(散见《语录》)
张载云:“不知疑者,只是不便实作。既实作,则须有疑。必有不行处,是疑也。譬之通身会得一边,或理会一节未全,则须有疑,是问是学处也。无则只是未尝思虑来也。”(《宋元学案》卷十八)又吕与叔《横渠行状》云:“横渠晚自崇文西归,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自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尝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
杨时与季常言:“学者当有所疑,乃能进德。然亦须著力深,方有疑。”(《宋元学案》卷二十五)
朱熹尝自言曰:“某幼时用心甚苦,思量这道理,如过危木桥子,相去只在毫发之间,才失脚便跌下去。”(《宋元学案》卷四十八)
[3] 宋儒言自信者,兹亦略举数例:
程颐云:“信有二般:有信人者,有自信者。如七十子之于仲尼,得他言语,便终身守之,然未知道怎生是怎生非也。此信于人者也。学者须要自信。既自信,怎生夺亦不得。”(《宋元学案》卷十五)
薛季宣尝问袁道洁以义理之辨。道洁曰:“学者当自求之,他人之言,善非吾有。”(《宋元学案》卷五十二)按袁溉字道洁,为二程门人,薛季宣师事道洁,则首开永嘉之学者也。
朱熹示门人为学之道曰:“读书始读未知有疑,其次则渐渐有疑,中则节节是疑。过了一番后,疑渐渐解,以至融会贯通,都无所疑,方始是学。”又云:“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得于前,不敢求其后;未通乎此,则不敢忘乎彼,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皆若出于吾之心。”又云:“今世上有一般议论,成就后生懒惰。如云不敢轻议前辈,不敢妄立论之类,皆中怠惰者之意。前辈固不敢妄议,然论其行事之是非,何害?固不可凿空立论,然读书有疑,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其不立论者,只是读书不到疑处耳。将诸家说相比,并以求其是,便有合辨处。”(见《朱子语类》)
张栻《答朱熹书》,并谓决疑存信,不徒限于书本。其言曰:“所谓观书,当虚心平气,以徐观义理之所在,如其可取,虽庸人之言,有所不废,如其可疑,虽或传以圣贤之言,亦须细加审择,斯言诚是,然虚心平气,岂独观书当然,某既已承命,因敢复以为献也。”(《宋元学案》卷五十)陆九渊云:“学问之功,切磋之始,必有自疑之兆,及其至也,必有自克之实。”又云:“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宋元学案》卷五十八)
[4] 王铚《默记》载,朝廷召王安石,安石先遣子雱入京寻宅,其意须与司马光相近,每在家云:“择邻必须司马十二,此人家居,事事可法,欲令儿曹有所观效焉。”
[5] 宋人精神表现于政治者,则有党争。按吾国汉唐宋明皆有党争,然汉唐明不足与宋相提并论,汉明党人与宦官争,唐牛李党则官僚以私忿相倾耳。继以近世政党政治之义,政党必须为主张奋斗者,则惟宋代殆似之。譬如熙宁变法,有所谓新旧派,而旧派诸人政见偶合,则为共同之奋斗;及政见有异,则又明辨力争,不为苟同。是宋之党争,参与者限于士大夫,而士大夫对于政治又各有主张,迥异于汉唐明,而有近世政党政治之精神也。
[6] 钟泰:《中国哲学史》卷下,40页。
[7] 邵雍以数言易,程颐作《易传》不取其说,而一本于理。《程氏遗书》有《答张阅中书》云:“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易因象以知数,得其义,则象数在其中矣。必欲穷象之隐微,尽数之毫忽,乃寻流逐末,术家所尚,非儒之所务也。”此言足说明程颐所以去数言理不与雍同之故。
[8] 案程颢主簿上元时,谢师直方为江东转运判官,故云焉。
[9] 孝宗之世,九渊门人有杨简、袁燮、舒磷、沈焕四先生者,皆极敬重朱熹,熹亦称许之。熹尝云:“今浙东学者,多子敬门人,颇能卓显自立,相见之次,便毅然有不可犯之色,如杨简辈,躬行皆有可观。”
[10] 郭筠仙谓西汉人好利,东汉人好名,唐人好利,宋人好名,元人好利,明人好名,近人好利。刘咸炘称其言甚精。宋人好名,盖自认而不讳,范仲淹《上晏殊书》曰:“夫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仁宗时,田况知制诰,尝面奏事,论及政体,帝颇以好名为非,况退而著论上之。其略曰:“名者由实而生,非徒好而至也。……方今政令宽弛,百职不修,二虏炽结,凌慢中国,朝廷恫矜下民,横罹杀掠,竭沥膏血,以资缮备,而未免侵轶之忧。故屈就讲和,为翕张予夺之术。自非君臣朝夕耻愤,大有为以遏后虞,则势可忧矣。陛下若恐好名而不为,则非臣之所敢知也。陛下倘奋乾刚,明听断,则有英睿之名;行威令,慑奸宄,则有神武之名;斥奢汰,革风俗,则有崇俭之名;澄冗滥,轻会敛,则有广爱之名;悦亮直,恶巧媚,则有纳谏之名;务咨询,达壅蔽,则有勤政之名;责功实,抑侥幸,则有求治之名。今皆非之而不为,则天下何所望以平乎?抑又圣贤之道曰名教,忠谊之训曰名节,群臣诸儒所以尊辅朝廷,纪纲人伦之大本也。陛下从而非之,则教化微,节义废,无耻之徒争进,而劝沮之方不行矣,岂圣人率下之意耶。”《日知录》卷十三《名教》条下,顾氏论曰:“名之所在,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洁者显荣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摈,而怙侈贪得者,废锢于家。即不无一二矫伪之徒,犹愈于肆然而为利者。《南史》有云:‘汉世士务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轩服冕,非此莫由。晋、宋以来,风衰义缺。’故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节,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而犹使之以名为利,虽非纯王之风,亦可以救积洿之俗矣。”世言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者,其故在此。
[11] 《论语》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郭筠仙释狂是气,狷是节。人生修为,狂狷应是起手处,中道乃是落脚点。今人以落脚为起手,故流于乡愿而不自觉。余以为宋代气节之盛,殆即由宋儒特富狂狷之精神也。
[12] 蒋之奇字颖叔,宜兴人。死谥文穆。全祖望《文穆端砚记》云:“文穆在熙宁元祐崇宁,推为博闻强识之儒,曾在禁林,记诸典章文物之旧曰《逸史》,至数百卷,是亦北宋一魁儒也。惜其受知庐陵,因患奸邪之目,转劾庐陵,为瑜不掩瑕耳。”按蒋之奇,攻欧阳修乃始合而终离,又(有)(讥)(修)囗不囗囗而为之辨正者,则囗囗是也。《人谱类记》卷五云:“赵槩与欧阳修同在史馆,槩厚重寡言,修屡轻之,赵不以屑意。会修甥女淫乱事觉,语诬修与甥乱,上怒甚,群臣无敢言者,槩独上言:‘修以文学近臣,不可轻蔑以闺房暧昧之事,臣与修踪迹素疎,修之待臣亦浅,所惜者朝廷大体耳。’”
[13] 宋儒推崇理性,自不免有误用之时;然此误用,亦惟有理性本身方能纠正之。若反理性主义者专主情意,唯力是视,则实无异于因噎废食。英人乔德(C.M.Joad)在其所著《如何战争》(Why war ?)一书中云:“人类是有理性的,乃十世纪共同之信仰,吾们祖宗对于世界,采一种乐观的见解,认为人类是理性的动物,其意义有二:第一,理性是自由的,其意谓理性诚然有时能被成见或欲望所蒙蔽,乃是理性为发遂成一时失检之故。理性不至丧失其自由作用,只要自己公平考察,详细斟酌,且拿出证据来,加以考量,自能达于正当的结论。惟有听理性自由运用,则‘理性的’三字之意义,自能实现。吾辈已达到一个时期,自由的理性(freemasons)大发生其效用,证之称教育与其开导工作之使人类摈弃成见,而理性因以发达,便可见到。第二,理性为发达于真理之工具。人类以一时之误会,犯了过失,作不合理的辩论,或达之于不正当的结论。然过失可以纠正,辩论不合理有人来驳,不正当之结论可以修改。这种种纠正、辩驳与修正之举,那一项不靠理性。可见理性即令一时有了错误,而理性本身仍有纠正他自己的能力。因此只应发达理性,不可看轻理性。无论理性如何发生错误或不适于求真,然听理性之发展,自能达于正当的结论。且所谓正当的结论,不外其结论与外界事实相合,惟其相合,乃所以成为真相。可知理性之自由与求真之性质,二者是相互联系的。”(此段译文据《再生》周刊张君劢先生所为文中转引,该文题目一时忘记。)
[14] 宋原五代之陋,租税苛繁,民生颇苦,大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惟就载籍考之,宋代士夫牧民者,较诸他代,尚颇不乏廉介勤能之人。此或亦足稍纾其困欤?至宋代民间风俗,则超越六朝隋唐矣。《马可波罗游记》称南宋旧都之风俗云:“京师(即杭州)居民性情皆平和,盖由于教育,亦由于国君以身作则,故成为风俗。尝观其人,从无喧哗忿争之事,工商家与人贸易,尤诚朴无欺。其人皆以信用为尚,无猜忌之心,俨若家人。”明人叶伯巨亦言:“昔若宋有天下,盖三百年,其始以礼仪教其民,当其盛时,闾门里巷,皆有忠厚之风,至于耻言人之过失;洎夫末年,忠臣义士视死如归,妇人女子羞被污辱,此皆教化之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