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蜀于中国,常乱先而治后,来世俗之讥久矣。窃尝私求其故,以为非蜀人之好乱,而其处境常驱之乱也。地偏一隅,山川修阻,朝廷之政令难达,上下之情意易乖;而民性脆柔,易启奸蠹之虐,积忿蕴怒,不敢与校,及至生事艰困,不可复忍之时,铤而走险,遂归必然。若有枭杰从而乘之,倚险自雄,逞用干戈,陷国家于崩离,贻民族以奇祸,则前史所屡见者是已。虽然,治蜀苟得贤者,使其民有以乐生送死,则心悦诚服,从风而化,其效亦至易睹:若秦之李冰,汉之文翁,蜀汉之诸葛武侯,赵宋之张忠定、赵清献,迄今人念其劳,祠祀不衰,皆其证也。是以历代蜀乱之责,常不在蜀人之本身,而系于治蜀之得失:得贤则治,失贤则乱;治则蜀人安以乐,乱则蜀人危而苦。夫思安而恶危,趋乐而避苦,人之情也。好乱岂得谓蜀人之性哉?梁时罗研为益州别驾,群盗大起;或嘲之曰:“蜀人贪乱乐祸,一至于此!”研对曰:“蜀川情弊,实非一朝。今百家为村,有食不过数家,而穷迫之人十有八九,束缚之吏旬有二三,贪乱乐祸,无足怪者!若家蓄五母鸡,二母彘,床有百钱布被,甑有数升麦饭,虽苏、张巧说于前,韩、白接馆于后 [1] ,将不能使一夫为盗,况贪乱乎?” [2] 每诵斯言,以为足雪蜀人之谤,而为有政者所当深长思也。宋代蜀乱频发:太祖时有全师雄之反叛;太宗时有王小波、李顺之起义;真宗即位,又有刘旰(旰一作旴)及王均之兵变。皆声势浩大,震动一时。究其事变发生之原因,则“政失其人,枉政残剥” [3] ,有以致之,其咎不在蜀民。王辟之云:“蜀虽阻剑州之险,而郡县无城池之固。民性懦弱,俗尚文学,而世人以为蜀人好乱,殊不知公孙述及刘辟、王建、孟知祥辈,率非土人,皆以奸雄乘中国(按指中原地区)多事,盗据一方耳。本朝王小波、李顺、王均辈,啸聚西蜀,盖朝廷初平孟氏,蜀之帑藏,尽归京师。其后言利者争述功利,置博易务,禁私市,商贾不行,蜀民不足,故小波得以激怒其人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贫者附之益众,向使无加赋之苦,得循良抚绥之,安有此乱?” [4] 辟之齐人,于蜀不至阿讳;身处当代,指斥宜无虚诬。则其所言蜀乱之症结与其责任之所在者,可谓明白公允矣。宋张詠两度守蜀,适当艰危,前后七载,所行善政,不一而足。去则民思之,死则民祀之。方诸葛武侯之治蜀,亦无所愧。故世人以此知詠,詠亦自认而不疑。大抵北宋灭蜀,凡七八十年间,西蜀扰攘多事,赵宋猜防控制,深怀戒心,有不可终日之势。惟张詠守蜀,擘画经理,能洽民心,使地方与中枢之矛盾隔阂,有所消除,情意既通,政化易行,从此川蜀局势,步入正轨,经济生产丰盛,人文政风得展新猷,迥异于前矣。兹从旧籍,辑述此文,钩稽张詠当时在蜀行施大端,以存史实,虽难免疏舛,抛砖引玉,亦关心蜀史者所不废乎?
二
张詠两知益州,初任自太宗淳化五年(994年)九月迄真宗咸平元年(998年),后任自咸平六年(1003年)十月迄景德元年(1004年)。前后在蜀七载,善政行事足述者颇多。兹略依史料性质,列述于后:
(一)初任
淳化四年(993年)冬,东西两川旱,民饥,吏失救恤,纷扰流离日多,而王小波所发动起义震动尤大 [5] 。十二月,小波战死,李顺继起领导。五年正月,李顺破成都。宋遣昭宣使王继恩充招安使,率兵进讨;复命枢密直学士张詠知成都府事。五月,王继恩克成都,宋降成都府为益州。张詠留至九月始遣赴任。
时关中率民负粮以饷川师,道路不绝;詠至府,问城中所屯兵尚三万,而无半月之食。詠访知盐价素高而廪有余积;乃下其估,听民以米易盐。于是民争趋之。未逾月,得米十万斛;军中喜而呼曰:“前所给米,皆杂糠土,不可食。今一一精好,此翁真善干国事者!”詠闻而喜曰:“吾令可行矣。”成都破,李顺虽逸走,余部散据各处尚多。“王继恩、上官正总兵攻讨,顿师不进。詠以言激正,勉其亲行,仍为供帐饯之。将酣,举爵属军校曰:‘尔曹蒙国厚恩,无以塞责,此行当直抵寇垒,平荡丑类。若老师旷日,即此地还为尔死所矣。’正由是决行深入,大致克捷。” [6]
主帅(王继恩)帐下宠卒,恃势赫民,暴取财物。民有诉者,其人缒城夜遁,詠差役校往捕之。戒曰:“尔于擒得处,则浑衣扑入井中,作逃走投井申来。”是时群党汹汹,知其已投井,故无它议,又免与主帅有不协名。 [7]
詠至益州未久,计军食有二岁备,乃奏罢陕西运粮。太宗大喜曰:“向益州日以乏粮为请;詠方至逾月,已有二岁备,此人何事不能了?朕无虑矣。” [8] 时战事方平,詠“移文谕以朝廷恩信,使各归田里。且曰: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吾化‘贼’为民,不亦可乎?” [9]
王继恩领兵久留成都,转饷不给,专以宴饮为务。詠度其横暴难改,即以状闻,愿选忠实可倚者,与继恩共事。太宗乃命入内侍省押班卫绍钦充同招安使,自是继恩凶势为屈 [10] 。
按《宋史》卷四六六《宦者·王继恩传》记继恩不法之状云:“每出入前后奏音乐,又令骑兵执博局棋秤自随,威振郡县,仆使辈用事恣横,纵所部剽夺子女金帛,军士亦无斗志,余‘贼’进伏山谷,间州县有复陷者。”故体所作《悼蜀诗》中有云:“兵骄不可戢,杀人如戏谑。悼耄皆丽诛,玉石何所度。未能剪强暴,争先谋剽掠。良民生计空,赊死心陨获。四野构豺狼,五亩孰耕凿?出师不以律,余孽何由却?”其诗序又曰:“上畏王师之剽掠,下畏草孽之强暴。”盖纪实也。休见继恩御军无状,所部暴横,深恐军还日,发生意外之变,因密奏请遣心腹近臣可以弹压主帅者,亟来分屯师旅。
其年十二月,太宗遣近臣张鉴、冯守规赴蜀,“鉴与詠即遣部戍卒出境,继恩麾下使臣亦多遣东还。督继恩辈分路讨捕残寇,而鉴等招辑反侧,事乎归朝” [11] 。
至道三年秋,广武卒刘旰逐其主帅西川都巡检使韩景祐,率众掠怀安军,破汉州。詠方与属僚会大慈寺,报至饮燕如故,举城忧之。叛军又掠邛、蜀,将趋益。詠适会客,报者愈急,谅复不问。其夕始召上官正谓曰:“贼始发不三四日,破数郡,事方锐,不可击。今人得所掠,气骄,敢过吾城,乃送死耳,请出兵。比至方井当遇贼,破之必矣!”正即受教。及行,詠为出送于郊,激其尽力。正至方井,果遇叛军,一战斩刘旰首,余党尽平。众益服詠料敌制胜,人所不及 [12] 。
按司马光《涑水记闻》云:张詠知益州,有巡检所领龙猛军人溃为群盗。龙猛军本皆募群盗不可制者充之,剽悍善斗,连入数州,俘掠而去。蜀人大恐。詠一日召钤辖以州牌印付之。钤辖愕然,请其故。詠曰:“今盗势如此,钤辖宜摄州事,詠将出讨之。”钤辖惊曰:“某今行矣。”詠曰:“何时?”曰:“即今。”詠顾左右张酒具于城西门之上,曰:“钤辖将出,吾今饯之。”钤辖不得已,勒兵出城,与饮于楼上。酒数行,钤辖曰:“某愿有谒于公。”詠曰:“何也?”曰:“某所求兵粮,愿皆应付之。”曰:“诺。老夫亦有谒。”钤辖曰:“何也?”詠曰:“钤辖今往必灭贼,若无功而返,必断头于此楼之下矣!”钤辖震栗而去。既而与贼遇,果败;士众皆还走数十里。钤辖召其将校告之曰:“观此翁所为,真斩我,不为异也!”遂复进力战,大破之,遂平。
张詠镇守成都,一日见一卒抱小儿在廊下戏,小儿忽怒批其父。詠见之,对众语曰;“此方悖逆,乃自习俗,幼已如此,况其长成,岂不为乱?”遂令杀之。数日间,又二卒相殴。公问知其一乃上名。遂斩次卒,自是一军肃然 [13] 。
按张詠重视封建礼教,此为露骨表现之例。《宋史》本传载:“张永德为并代部署,有小校犯法,笞之至死,诏案其罪。”詠持异议,以为“若以一部校故,摧辱主帅,臣恐下有轻上之心”。其治蜀,颇以威严行事,盖即其阶级思想之煊明表现。
(二)识断
初知益州斩一猾吏,前后郡守所倚任者。吏称无罪,詠封判令至市曹读示之。既闻断辞,告市人曰:“尔辈得好知府也。”盖李顺尝有死罪系狱,此吏故纵之也 [14] 。
因责决一吏,彼词不伏,詠曰:“这的莫要剑吃。”彼云:“决不得,吃剑则得。”詠命牵出斩之以徇。军吏愕贻相顾。自是始服泳之威信,令出必行 [15] 。
兵火之余,人怀反侧。一日合军旅大阅,詠始出,众遂嵩呼者三 [16] 。詠亦下马东北望而三呼。复揽辔徐行,众不敢哗。或以此事告韩魏公。琦曰:“当是时,琦亦不敢措置。” [17] 据《类苑》,以此事告韩琦者为赵济,济乃詠之孙婿也。
时民间讹言云:有白头翁午后食人男(依《宋史》应作“儿”字)女,郡县哓哓,至暮路无行人。詠召犀浦知县谓曰:“近讹言惑众,汝归县去访市肆中,归明人尚为乡里患者,必大言其事,但立证解来。”明日,果得之。送上州。詠遂戮于市,即日帖然,夜市如故。詠曰:“妖讹之兴,沴气乘之,妖则有形,讹则有声,止讹之术,在乎识断,不在乎厌胜。” [18]
讨刘旰兵回,有以敌首求赏者。詠曰:“当奔突交战之际,岂暇获其首耶?此必战后剪来,知复是谁?”殿直段伦曰:“学士果神明也!”当时随伦为先锋入用命者,皆中伤被体,主帅令付营将理也。詠命悉舁以来,先录其功;带首级者次之,于是军情以詠赏罚至当,相顾欢跃 [19] 。
李顺党中有杀耕牛避罪亡逃者,詠许其首身。拘母十日不出,释之;复拘其妻,一宿而来。詠断云:“禁母十夜,留妻一宵,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昔为恶党,今又逃亡;许令首身,犹尚顾望。”就市斩之。于是首身者继至,并遣归家,民悉安居 [20] 。时有僧行不明,有司执之,以白詠。詠判其牒曰:“勘杀人贼。”既而案问,果一民也,与僧同行于道中,杀僧取其词部戒牒三衣,因自披剃为僧。僚属问詠何以知之。詠曰:“吾见其额上犹有系巾痕也。” [21]
每吏牍便文,久不得判,詠率尔署决,人皆厌伏,罚既值罪,案无庾情,蜀中喜事者,论次其词,总为《诫民集》,镂墨传布 [22] 。
又释文莹《湘山野录》云:詠每断事有情轻法重,情重法轻者,必为判语,读以示之,蜀人镂板,谓之《诫民集》。大抵以敦风俗笃孝义为本也。
(三)兴作
五代前后蜀侈营宫室,规模皆王建、孟知祥为之。詠至尽损之,如列郡之式,郡有西楼,楼前有堂,堂之屏乃黄荃画双鹤花竹怪石,众名双鹤厅,南壁有黄氏画湖滩山水双鹤,二画妙格冠于西川,贼锋既平,詠自坏壁,尽置其画为一堂,因名曰画厅 [23] 。
詠凡有兴作,先帖诸县,于民籍中系二瓦匠者具帐申来,分为四番役,十日满则罢去。夏则卯入,午歇一时;冬抵暮放。各给木札一幞以御寒,工徒皆悦。有一瓦匠,因雨乞假。詠判云:“天晴盖瓦,雨下和泥。”事虽至微,詠俱知悉 [24] 。
按张詠于至道三年夏,变省孟蜀宫室遗制,新创公宇,自为文记其事。兹酌加节录,可见其擘画庶务之才。《益州重修公宇记》云:“其计材也,先二年讨贼之始,林箐阴深,多隐亡命。诏许剪伐,以廓康庄。得竹凡二十万,木椽二万条。贼乱之余,人多违禁,帝恩宽贷,舍死而徒;又以徒役之人,陶土为瓦,较日减工,人不告倦,岁得瓦四十万,新故相兼,无所阙乏,毁逾制将颠之屋,即栋梁桁栌之众,不复外求。平屹然台殿之址,即砖础百万之数,一以充足。其计役也,得系岸水运二千人,更为三番,分受其事。夏即早入晚归,当午乃息。冬即辰后起工,始申而罢。所以养人力而护寒燠也。自夏徂冬,十月工举,无游手,无逃丁,所谓不劳而成矣。其计匠也,先举民籍得千余人,军籍三百人,分为四番,约旬有代,指期自至,不复追呼。由合殿之土,资圬墁之用,与夫堑地劳人,省功殆半。”故全部建设完成,“不损一钱,不扰于民,得屋大小七百四十间(原注:二营不在数)……若俟木朽而后计役,耗官损民,何啻累百万计。” [25]
(四)济贫
詠尝以蜀地狭,游手者众。事宁之后,生齿日繁,稍遇水旱,则民艰食。时米斗值钱36文,乃按诸邑田税,如其价,岁折米6万斛。至春籍城中细民,计口给卷,俾输元估籴之,奏为永制。逮今70余年,虽时有灾馑,米甚贵,而益民无馁色者,詠之赐也 [26] 。
《语录》云:“依当时米价三百六十文,科折米一斗。”与《神道碑》所言不同。盖一以铜钱言,一以铁钱言也。《宋史·食货志下二钱币》,谓淳化五年诏令川峡仍以铜钱一当铁钱十,《神道碑》亦谓詠再任蜀时,铸景德大铁钱于嘉、邛州,一当小铁钱十,铜钱一。则《语录》斗米360文者,乃系以小铁钱计,正合铜钱36文之数也。《长编》真宗咸平四年正月条载:“上召西川转运使兵部员外郎马亮入朝,问以蜀事。蜀自雷有终既平贼,诛杀不已,亮所全活逾千人。城中米斗千钱,亮出廪米裁其价,人赖以济。”
王晦叔知益州,贼盗赃无轻重,一切戮之。蜀中股栗,不数月贼寇屏窜,列郡皆外户不闭。先是张詠守蜀,春季籴廪米,其价比时估三之一,以济贫民,凡十户为一保,一家犯罪,一保皆坐,不得籴,民以此少敢犯法,至是献议者改詠之法,穷民无所济,复为寇,晦叔奏复之 [27] 。
张詠守蜀,米斗36文,绢疋300文。詠计兵食外,尽令输绢。米之余者许城中贫民买之,岁凡若干,贫民颇不乐。詠曰:“他日当知矣。”今米斗300文,绢疋3贯,富人纳贵绢而贫人食贱米,皆以当时价于官无所损益,而贫富乃均矣。此张詠之惠于蜀之人,怀恩之不能已也 [28] 。
按《宋史·韩琦传》云:“张詠镇蜀日,春粜米,秋粜盐,官给卷以惠贫弱。”据此,则詠且有粜盐之政也。
真宗时,张詠镇蜀,患蜀人铁钱重,不便贸易,设质剂之法;一交一缗,以3年为1界而换之,65年为22界,谓之交子。富民16户主之 [29] 。
按蜀自五代以来盛行铁钱,商业为之困弊。詠行交子之法,以便蜀民,盖吾国信用货币之创始也。元费著《钱谱》述其法曰:“制楮为券,表里印记,隐密题号,朱墨间错,私自参验,书缗钱之数,以便贸易,谓之交子。凡遇出纳季,一贯取三十钱为息。”后因富民资衰,不免争讼,至仁宗天圣元年遂置益州交予务,由官专办。然官办以后,每于朝政困难之时,大肆滥发,病民常甚,故楮币竟成为后世所深垢之物,唯此实运用之乖,非交子制度本身之不善也。
(五)娱乐
蜀风尚侈,好游乐,詠从其俗,凡一岁之内,游观之所,与夫饮馔之品,皆著为常法,后人谨而从之则治,违之则人情辄以累罢去 [30] 。
费著《岁华纪丽谱》云:“宋开宝二年,命明年上元放灯三夜,自是岁以为常。十四、十五、十六三日,皆早宴大慈寺,晚宴五楼。甲夜观山棚变灯。……又为残灯会,会始于张公詠。……旧以十七日,今无定日。”又云:“(正月)二十三日,圣寿寺前蚕市,张公詠始即寺为会,使民鬻农器。”又云:“二月二日,踏青节,初郡人游赏,散在四郊,张公詠以为不若聚之为乐。乃以是日出万里桥,为绿舫数十艘,与宾僚分乘之,歌吹前导,号‘小游江’。盖指浣花为‘大游江’也。士女骈集,观者如堵,晚宴于宝历寺。詠为诗有曰:‘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詠铁石心肠,乃赋此丽词哉。后以为故事,清献公 [31] 为记。”
按李焘《长编》卷三五云:“吴元载知成都,颇尚苛察,民有犯法者,虽细罪不能容;又禁民游宴行乐,人用胥怨,王小波起为‘盗’。”张詠于事宁后提倡正当娱乐,以慰安人情,盖鉴于吴元载之失而深得为政养民之道也。又按范镇《东斋记事》云:“真宗时以任密学中正知成都府,代张尚书詠,或以为不可。时王文正公(名旦)为相,上责问之。对曰:‘非中正不能守詠之规矩,他人往往妄行变更矣。’上是之。”此事《湘山野录》亦载,则景德三年张詠再任后事也。
(六)荐士
初蜀不贡士者几二十年,人虽知向学而不乐仕宦,张詠察其有闻于乡里者,得张及、李畋、张逵。屡召与语民间事,往往延入卧内,从容款曲,故诼于民情无不察者,三人佐之也。其后三人皆荐于朝,俱为员外郎,而蜀人自此多仕宦也。两川学者知劝,文风日振 [32] 。
按李畋,字渭清,自号谷子,华阳人。博通经史,以著述为志,聚书万卷,多手自校正。著有《孔子弟子传赞》六十卷,《道德疏》二十卷,《谷子》三十卷,《歌诗杂文》七十卷,又记张詠治蜀政事及言行为书,其名称卷数,多有不同:《郡斋读书志》作《张忠定公语录》四卷,《直斋书录解题》作《乖崖政行语录》三卷,《渑水燕谈录》作《张乖崖语录》二卷,《宋史·艺文志》则作《乖崖语录》一卷。
詠问李畋曰:“子同人中有善习者否?”畋以同门生刘式对。詠遂辟充州学主,诸生受业者50余人。每休务日,就学置酒以勤劳之。自尔蜀人不以千里为远,来学者甚众 [33] 。
张詠镇蜀时,承旨彭乘,欲持所业文为贽,求文鉴大师为之容。鉴曰:“请君遇旌麾游寺日候之。老僧先为持文奉呈,果称爱,始可出拜,盖八座之性靡测。”一日,果来,以彭文呈之。詠默览迨遍,无一语褒贬,都掷于地。彭大沮。后将赴阙,临歧托鉴召彭至,语之曰:“向示盛篇,心极爱叹,不欲行言者,子方少年,若老夫以一语契借,必凌忽自惰,故掷于地以奉激。他日子官不减老夫,而益清近。留缗钞二百道,为缣缃之助。勉之!” [34]
按彭乘字利建,华阳人。仁宗朝累官知开封府,为翰林学士,厚重寡言,性纯孝,藏书万卷,多手自校正。《宋史》、《东都事略》皆有传。北宋另有一彭乘,筠州高安人,尝著《墨客挥犀》一书。
成都府知录虽京官,例皆庭参。张詠知成都日,有一生为京寺丞,知录事参军。有司责其庭参,生不可。詠怒曰:“唯致仕,乃可免。”生遂投牒乞致仕,仍献一诗。有二句云:“秋光却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詠大称赏。自降阶执生手曰:“部内有诗人如此而不知,詠之罪也。”还其牒,礼为上客 [35] 。
又洪迈《容斋随笔》云:“东坡先生送路都曹诗,首言乖崖在蜀,有录事参军老病废事,詠责之。遂求去,以诗留别。所谓‘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者。詠惊谢之曰:‘吾过矣!同僚有诗人而吾不知。’因留而慰荐之。”
詠有清鉴,善臧否人物,凡所荐辟,皆方廉恬退之土。尝曰:“彼好奔兢者将自得之,何假吾举。” [36]
又《语录》云:“转运黄虞部好举时才之土。詠劝曰:‘大凡举人,须举好退者,好退者廉谨知耻;若举之则志节愈坚,少有败事。莫举奔兢者,奔兢者能曲事谄媚,求人知己,若举之必至矜才好利,累及举官,故不少矣。其人既解奔兢,又何须举他?’”
(七)清俭
詠之当官,“凡所施设,动有远识,始时人或不能测,其后卒有大利,民感无穷。自至奉养,逮于玩服之具,则寡薄俭陋,虽寒士不若也。詠退辟静室,焚香燕坐,聚书万卷,往往手自校正,旁无声色之好 [37] ”。
又《语录》云:詠寝室中无侍婢服玩之物,阒(音去,寂静)如也。李畋尝侍坐庑下,因谓詠寝,禅室不如。詠哂曰:“吾不为轻肥,为官以至此。吾往年及第后,以诗寄傅霖逸人云:‘前年失脚下鱼矶,苦恋明时未得归,寄语巢由莫相笑,此心不是爱轻肥!’岂今日之言也?”
按傅霖青州人,詠少与同学,隐居不仕。《宋诗钞》初集录詠诗四十四首,而寄霖者凡六见。交谊之笃可知。《东都事略·张詠传》云:“詠既中第,致位光显,散遣亲密,四方求霖者三十年,不可得。詠守陈,一日霖来谒,阍吏走白詠,詠责吏曰:‘傅先生天下贤士,吾尚不得而友,汝何人,敢姓名乎?’霖笑曰:‘别于一世尚尔耶?是岂知世间有傅霖者乎?’詠且问:‘昔何隐,今何出?’霖曰:‘子将去矣,来报子尔。’詠曰:‘詠亦自知之。’霖曰:‘知复何言!’翌日而去,后一月而诊卒。”
又《东轩笔录》云:王均、李顺之乱,凡官于蜀者多不挈家以行,张詠知益州,单骑赴任,官属惮其严峻,莫敢蓄婢使者。詠不欲绝人情,遂自买一婢,以侍巾栉。自此官属稍稍置姬侍也。詠在蜀四年,被召还阙,呼婢父母出资以嫁之,乃处女也。詠在蜀,一日有术士谒,自言能煅汞为白金。詠即市汞百两,俾煅,一火而成,不耗铢两。詠立命工煅为一大香炉,凿其腹曰:“充大慈寺殿上公用。”送寺中,以酒榼遗术者而谢绝之。
詠寝室中,张灯炷香,通夕宴坐。郡楼上,鼓番漏水,历历分明,傥一刻差误,必诘之。守签者指名伏辜,谓詠为神明。詠曰:“鼓角为中军号令。号令在前,尚不分明,其余外事,将如何也?” [38]
乖崖少喜任侠,学击剑,尤乐闻神仙事。性极清介,居无妾媵,不事服玩,朝衣之外,燕处纱帽皂绦,一黄土布裘而已。至今人传其画像,皆作此饰 [39] 。
又《四川通志》引《蜀谱录》云:张詠性好佛学,守蜀成都日,早起诵《金刚经》一周,乃出理事;暮则静习禅。凡蜀僧有戒行能诵讲者皆宾致之。
(八)再任
初詠之自蜀还也,诏以谏议大夫牛冕代詠。詠闻之曰:“冕非抚御才,其能绥辑乎?”始逾年,果致神卫大校王均之乱,逐冕据益州,后虽讨平之,而民尚未宁。会益守马知节徙延安,真宗以詠前治蜀,长于安集,威惠在人;复以詠为枢密直学士,迁刑部侍郎知益州事。蜀民闻之,皆鼓舞相庆;如赤子久失父母而后来鞠我也。詠知民信己,易严以宽,凡一令之下,人情无不慰惬,蜀都复大治。转运使黄观以政迹闻,赐诏嘉奖,就改吏部侍郎,命谢涛巡抚于蜀,上遣涛谕詠曰:“得卿在蜀,朕不复有西顾之忧。”因诏詠与涛议铸景德大铁钱,于嘉、邛州,一当小铁钱十,铜钱一,于今便之 [40] 。
张尚书再任蜀,承甲午庚子年后,户口凋丧,久之乃谕僧司,令作大会,集四路僧,以观民心与其登耗,是时荐更乱离,人家稍复生业,詠大喜 [41] 。
詠问李畋曰:“百姓果信我否?”对曰:“侍郎威惠及民,民皆信服。”詠曰:“前一任则未也,此一任应稍稍尔。秀才只此一个,信五年方得成。” [42]
张詠再任成都日,夜分时,城北门有内侍到,请钥开门。既入见。詠谓曰:“朝廷还知张詠在西川否?川地两经兵乱,差詠来治乱。今内侍夜分入城,使民惊扰,不知有何急公勾当?”内侍曰:“衔命往峨眉烧香。”詠曰:“待要先斩后奏,先奏后斩耶?”内侍曰:“念某乍离班行,不知州府事体。”詠曰:“若如此道即是。”却令出北门宿,来早入衙,下榜子云:“奉敕往峨眉山烧香,入内侍者王某参。”詠曰:“既衔王命,不敢奉留,请于小南门出去。” [43]
(九)前知
及詠代去,留一卷实封文字,与僧正希白,且云:“候十年观此。”后十年詠卒于陈州。讣至,蜀人罢市,号恸。希白为诛设大会斋,请知府凌策谏议,开所留文字;乃詠画像,衣兔褐,系绦草果,自为赞曰:“乖则违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因号乖崖公。遂于天庆观仙游阁及九曜院皆画詠像,府衙之东南隅,又有祠堂,皆后人思詠而为之也 [44] 。
又《湘山野录》云:张詠成都还日,临行封一纸轴,付僧文鉴大师。上题云:“请于乙卯岁五月二十一日开。”后至祥符八年当其岁也,时凌侍郎策于成都,文鉴至是日持轴见凌公曰:“先尚书以此属某,已若干年,不知何物也。乞公开之。”洎开,乃所画野服携筇,黄短褐,一小真也,题其旁云:“依此样写于仙游阁上。”兼自作赞曰:“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徒劳丹青,绘写凡质,欲明此心,罪之无斁(音译,厌弃之意)。”凌公奇之,于大慈阁龛以祠焉。盖公以祥符七年甲寅五月二十一日卒。开真之日当小祥也。
按田况尹蜀,于皇祐元年尝作《张尚书写真后赞》,谓詠自赞“虽外亦贬损,而内有所激,故卒云欲明此心,罪之无斁。”比其归也,世人随而称之,岂考其实耶?予恐英声异绩,久而湮暧,故作真后赞。其赞曰:“乖不离正,崖弗厉公,名虽自贬,有激于衷,众随而称,孰知其功,敢明公心,以驰无穹!” [45]
又《梦溪笔谈》云:詠在蜀日,与一僧善,及归谓僧曰:“君当送我至鹿头,有事奉托。”僧依其言至鹿头,詠出一书封角付僧曰:“谨收此,后至乙卯年七月二十六日,当请于官司,对众发之。慎不可私发。若不待其日及私发者,必有大祸。”僧得其书至大中祥符七年岁乙卯(案“七”字当作“八”,乃合),时凌侍郎策帅蜀,僧乃持其书诣府,具陈忠定之言。其僧亦有道者,凌信其言,集从官共开之,乃张詠真容也。其上有手题曰:“詠当血食于此。”后数日得京师报,詠以其年七月二十六日捐馆。凌乃为之筑庙于成都,蜀人自唐以来,严祀韦南康(名皋),自斯乃改祠忠定至今。
(十)琐闻
张詠自益都寄书杨大年,进奏院监官,窃计之曰:“益州近经寇乱,大臣密书相贻,恐累我。”发视之,无他语。纸尾批云:“今日白超用事否?”乃缴奏之。真宗初亦讶之,以示寇准。准微笑曰:“臣知开封府有伍伯姓白名超,能用杖。都下但翘楚者,以白超目之。每饮席浮大觥,遂以为说。”真宗方悟而笑 [46] 。
张詠守蜀,闻莱公大拜,曰:“寇准真宰相也!”又曰:“苍生无福。”门人李畋,怪而问之。曰:“人千言而不尽者,准一言而尽;然仕太早,用太速,不及学耳。”张、寇布衣交也。莱公兄事之。詠常面折不少恕,虽贵不改也。莱公在岐,詠在蜀,还不留;既别,顾莱公曰:“曾读《霍光传》否?”曰:“未也。”更无它语。莱公归,取其传读之,至不学无术。笑曰:“此张詠谓我也。” [47]
张乖崖常称:“使寇公治蜀,未必如詠;至于澶渊一掷,詠不敢为也。”深叹服之 [48] 。
詠性躁果卞急,病创甚,饮食则痛楚增剧,御下益峻,尤不喜人拜跪,命典客预戒止,有违者詠即连拜不止,或倨而坐骂之 [49] 。
张詠性刚躁,在蜀暑食馄饨,项巾之带屡垂于碗,手约之颇烦。急取巾投器内曰:“但请吃!”因舍箸而起。少时慷慨学击剑,喜立奇节。谓友人曰:“张詠幸生明时,读典坟以自律,不尔则为何等人耶。” [50]
张詠生平未尝不衣冠而食,尝暑月与婿王巩同饭,命巩褫带,詠衫帽自如,巩亦不敢袒。詠曰:“吾自布衣诸生,遭遇至此,一饭皆君赐也。享君之赐,敢不敬乎?子自食某之食,虽袒衣无害也。” [51]
张詠视事退后,有小厅子熟睡,公诘之曰:“汝家有甚事?”曰:“母久病,兄为客未归。”访之果然,詠翌日差场一名给之。且曰:“吾厅上有敢睡者,必幽闷使然耳。故悯之。” [52]
(十一)嘉言录
詠曰:“事君者廉不言贫,勤不言苦,忠不言已效,公不言已能,斯可以事君也。”詠谓李畋曰:“大小之事,皆须用智,智犹水也,不流则腐,若凡百不用智,临大事之际,宁有智来?”
詠采访民间事,每远近悉得其质,盖不以耳目专委于人。詠曰:“彼有好恶,乱我聪明;但各于其党询之,再询则事无不审矣。”李畋问其旨。詠曰:“询君子得君子,询小人得小人,各就其党询之,虽事有隐匿,亦十得八九矣。”
詠曰:“为政之道,府吏曰治,未也;庶民曰治,未也;僧道曰治,未也;未若识见无私学古之士曰治,斯治矣。”
詠曰:“临事有三难:能见,一也;见而能行,二也;当行必果决,三也。”
詠谓李畋曰:“子还知公事有阴阳否?”对曰:“未也。”曰:“凡百公事,未著字前,则属阳;阳主生也,通变由之。著字后属阴,阴主刑也,刑贵正名,名不可改。”
詠谓李畋曰;“子异日为政,信及于民,然后教之;言及于义,然后劝之;动而有礼,然后化之;静而无私,然后民安而乐业也。行斯四者,在乎先率其身。不然,则民退必有后言矣。”又曰:“子见旧政之弊,其大者率不须革,观衅而动,乘而革之,虽痛绳以法,亦怨不生也。”
李畋苦痁,既瘳请谒。詠曰:“子于病中曾得移心法否?”对曰:“未也。”詠曰:“人能于病中,移其心,如对君父;畏之敬之,静久自愈。” [53]
(十二)后人之品评
蔡君谟尝书《小吴笺》云:“李及知杭州,市白集一部,乃为终身之恨,此君清节,可为世戒。张乖崖镇蜀,当遨游时,士女环左右,终三年未尝回顾。此君殊重厚,可以为薄夫之检柙。”此帖今在张乖崖之孙尧夫家。予以谓买书而为终身之恨,近于过激;苟其性如此,亦可尚也 [54] 。
刘敞撰詠谥议曰:“自宋兴以来且百年,言治者甚众,其直己事上,尽心以抚下,生有荣名,死有遗爱者,尚书殆无与并焉。” [55]
苏轼书詠帖后云:“以宽得爱,爱止于一时;以严得畏,畏止于力之所及。故宽而见畏,严而见爱,皆圣贤之难事,而所及者远矣。张忠定詠治蜀,用法之严,似诸葛孔明;诸葛孔明与公遗爱皆至今,盖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也。” [56] 张忠定詠,为一代伟人,而治蜀之绩,尤为超卓。然实录所载,了不及之,但云“出知益州,就加兵部郎中,入为户部,后马知节自益徙延,难其代。朝廷以詠前在蜀,寇攘之后,安集有劳,为政明肃,远民便之。故特再任”而已。《国史》本传略同,而增书促招安使上官正出兵一事。皆诋其知陈州营产业 [57] ,且与周渭梁鼎等五人同传,殊失之也。韩魏公作詠《神道碑》云:“公以魁奇豪杰之才,逢时自奋,智略神出,勋业赫赫,震暴当世,诚一世伟人。”道州所刻帖,有公与谭牧书一纸,王荆公跋其后云:“忠定公殁久矣,而士大夫至今称之,岂不以刚毅正直有劳于世若公者少欤?”文潞公曰:“子尝守蜀,睹忠定之像,遗爱在民,钦服已甚。”黄诰云:“公风烈如此,而不至于宰相。然有忠定之才,而无宰相之位,于公何损?有宰相之位,而无忠定之才,于宰相何益?公虽老死,安肯以此易彼哉?”观四人之言,史氏发潜德之幽光为有负也 [58] 。
杨天惠撰詠《祠堂记》,论其治行曰:“大抵气决严重如汲黯,而不强塞;附循安和如倪宽而不濡懦,操制英发如赵广汉而不轻急;治体绵密如召信臣而不寒俭,故内修行政,外靖羌夷,皆有度程,不失尺寸。下至米盐估直燕游,皆在所讲,若纪律不可辄易。” [59]
王则中撰詠《祠堂记》曰:“其为治大抵以严猛奋励制其暴,以精明果断摘其奸,以公平信义善其俗。讼至于庭,据案一决,悉中其隐,百姓惊叹,以为神明而不敢犯。” [60]
三
张詠治蜀之绩,由上辑文观之,表现伟奇不凡,无待赘论。今就其立身大端为一综合之观察,或于其治蜀所以克成大功之故,更易了解也。按詠之为人,刚果明锐,超乎流俗,盖一力与时风相抗争之狂者;宋初之政,趋向清静无为而不免流于因循敷衍;庙堂大臣,务为厚重养福之貌,而不免堕于乡愿不仁。詠不以为然,矫而行,故与世辄忤,不极于用,然其人格之价值,固亦在此。是以仁宗庆历而后,崇名重节之新风既立,而詠之节概亦遂大白于世,不复能掩矣。兹就其显著者,略举四端:一曰治国之才具。詠多历州县,若崇阳、杭州及升州(今南京)等处,皆著令闻,初不限于西蜀一方之治绩也。屡镇寇扰,威信足以使众,智谋足以料敌,故真宗尝称其材堪任将帅,而惜其未尽于用 [61] 。此明于军事也。又若寇准之隽才,规其“不学无术”以为忠告;王旦之德量,目为“太平宰相”不许其能。要皆见詠学养湛深,才略丰备,克当国重任,不禁流露其自信之忱也。詠晚在江南,尝为诗曰:“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煞老尚书!”盖詠为国宣劳之志,若出天性,尸位窃禄,素所深耻,今诵此言,其亦不啻骐骥不安槽枥之悲鸣矣!真宗澶渊盟后,惑于丁谓、王钦若辈邪佞之说,崇祀天书,自欺欺人,王旦、寇准亦莫能救正。詠目击其弊,三上章抗论其事。谓:“近年虚国帑藏,竭生民膏血,以奉无用土木者,皆贼臣丁谓、王钦若启上侈心之所为也,不诛死无以谢天下!”詠以州郡疏远之守臣,抨击倚舁甚深之权幸,言人所难,不避身患,非忠梗素著,曷克臻此?二曰隐逸之志节,詠在朝所友善者,为杨亿、王禹偁、田锡、寇准诸人,皆蹇谔刚直,著称于时。在野为詠所钦敬者,则华山陈抟与青州傅霖二人。抟为宋初道家巨子,霖亦高士。太平兴国三年,詠试不第,愤然毁裂儒服,趋华山豹林谷,欲学道于抟;抟不许。谓詠曰:“子当贵为公卿,一生辛苦。譬犹人家张筵,方笙歌鼎沸,忽庖内火起,座客无奈,惟赖子灭之。” [62] 抟送詠回,谓弟子曰:“斯人无情于物,达者为公卿,不达为王者师。” [63] 是詠入仕,早绝俗情,利济生民,非为利禄。诚以出世之精神,为入世之奋斗,大本既正,自能不累于物。后詠尹蜀,乘传过华阴寄抟诗曰:“性愚不肯林泉住,强要清流拟致君;今日星驰剑南去,回首惭愧华山云!” [64] 及还又有诗曰:“人情到底重官荣,见我东归夹路迎,不免旧溪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 [65] 其寄傅霖诗,意亦同此。三曰游侠之义烈。詠少学击剑,其术之精,两河无敌。生平勇于为义,遇人艰急,苟情有可哀,必极力以济,无所顾惜 [66] 。尝客长安,有士人游宦远郡为仆所持,且欲得其女为妻,士人者不能制,詠遇于传舍,知其事,即阳假此仆为驭,单骑出迎近郊,至林麓中斩之而还 [67] 。又未第时,尝游汤阴,以驴负万钱,晚止一孤居。夜中店翁及其二子欲害之以图财,詠尽毙之,出门纵火而去 [68] 。是詠早年行径,又直朱家郭解之流矣。詠尝谓其友人曰:“张詠幸生明时,读典坟以自律,不尔则为何人耶?”故詠以儒侠之资,出莅州郡,专抑强暴,以申民怨,亦其素所养者然也。四曰文学之造诣。詠博嗜典籍,聚书甚富,文学湛深,知名于时。宰相张齐贤尝以私怨短詠于真宗曰:“张詠本无文,凡有申奏,皆婚家王禹偁所代为。”詠闻而自辩曰:“臣苦心文学,缙绅皆知。”真宗因令进呈所作,览而善之 [69] 。詠有《乖崖集》十二卷 [70] ,其文雄健有气骨,称其为人。尝为《声赋》,梁周翰览而叹曰:“二百年来不见此作矣!” [71]
至所为诗,酬唱之作,近于杨、刘,为西昆派之一健将;其他篇什,则与昆体不侔,《苕溪渔隐丛话》谓詠“诗句清词古,与郊岛相先后”,亦卓然足以自立者也。总此四端,吾人想见其为人,品高节奇,兼备众善,故用之于世,乃能无施不宜。然则治蜀之绩,非由幸致,是又吾辑此文所当首明之一义也。
(原载成都《史学季刊》1940年第1卷第1期,现文字略作修订)
[1] 苏、张、韩、白,指苏秦、张仪,善辩说鼓动;韩信、白起,皆名将,能率军取胜,然皆无术以鼓动蜀人挺身为乱也。
[2] 曹学佺:《蜀中广记·人物记》。
[3] 张詠:《悼蜀诗》序语。
[4]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
[5] 近人张荫麟尝在《清华学报》撰文,谓王、李起义为一失败之均产运动。此次起义原因,除旱灾影响外,一由北宋封建政府垄断商贸,蜀民无以为生;二由治蜀官吏任非其人,刻削压制太甚;三则孟蜀灭亡未久,人心思旧,且激动其地方性之离心作用也。
[6] 韩琦:《张忠定公神道碑》。
[7] 李畋:《乖崖语录》,又见《张忠定公行状》。按宋祁所撰《行状》,吕祖谦《宋文鉴》卷一三六载之作“张文定公行状”。张詠谥忠定,张方平谥文定;“文”字应系“忠”字之误。
[8] 《张忠定公神道碑》。
[9] 《宋史》卷二九三《张詠传》。
[10] 《张忠定公神道碑》。
[11] 《宋史》卷二七七《张鉴传》。
[12] 《张忠定公神道碑》。
[13] 《卮史》。
[14] 《张忠定公语录》。
[15] 《张忠定公语录》,又见吴处厚《青箱杂记》及罗大经《鹤林玉露》。
[16] 嵩呼亦曰山呼,为臣下祝颂皇帝,高呼“万岁”者,见《汉书·武帝纪》。
[17] 王得臣《麈史》、罗大经《鹤林玉露》及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皆载。
[18] 《张忠定公语录》,亦载《宋史》本传。
[19] 《张忠定公语录》。
[20] 《张忠定公语录》。
[21] 《涑水记闻》。
[22] 《张忠定公行状》。
[23] 《湘山野录》。
[24] 《卮史》。
[25] 《乖崖集》,亦载《成都县志》。
[26] 《张忠定公神道碑》。
[27] 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引《名臣传》。
[28] 范镇:《东斋记事》。
[29] 《宋史·食货志》。
[30] 《张忠定公神道碑》。
[31] 赵抃知益州,治绩与詠齐名,谥清献,《宋史》卷三一六有传。\r
[32] 《张忠定公神道碑》《东斋记事》《宋史·张詠传》。
[33] 《张忠定公语录》。
[34] 《湘山野录》。
[35] 沈括:《补笔谈》。
[36] 《张忠定公神道碑》。
[37] 《张忠定公神道碑》。
[38] 《张忠定公语录》。
[39] 蔡宽夫:《诗话》。
[40] 《张忠定公神道碑》。
[41] 《东斋记事》。
[42] 《张忠定公语录》。
[43] 《能改斋漫录》。
[44] 《张忠定公语录》,《东斋记事》略同。
[45] 见杨慎:《全蜀艺文志》。
[46] 孔平仲:《谈苑》。
[47] 陈师道:《后山谈丛》。
[48] 《涑水记闻》。
[49] 《宋史·张詠传》。
[50] 《玉壶清话》。
[51] 刘宗周:《人谱类记》。
[52] 李元纲:《厚德录》。
[53] 以上俱见《张忠定公语录》。
[54] 《梦溪笔谈》,亦见彭乘:《续墨客挥犀》。
[55] 《宋文鉴》。
[56] 《五朝名臣言行录》。
[57] 陈师道《后山谈丛》记张詠在陈州,得邸报,知丁谓逐寇准,祸将及己,乃延三大户与之赌博,胜其一座,乃买田宅为归计以自污,丁谓知之亦不害也。洪迈《容斋随笔》辨其诬,谓张詠以大中祥符六年知陈,八年卒;后五年当天禧四年,准方罢相;旋罪贬。故断言张詠置产自污之说,实无根据。
[58] 洪迈:《容斋三笔》。
[59] 傅振商:《蜀藻幽胜录》卷三。
[60] 《全蜀艺文志》。
[61] 《渑水燕谈录》。
[62] 《湘山野录》。
[63] 《青箱杂记》。
[64] 《青箱杂记》。
[65] 此据《宋诗钞》,字句与《渑水燕谈录》所载稍有不同。
[66] 《张忠定公神道碑》。
[67] 《宋史》《东都事略》诸书。
[68] 《皇朝事实类苑》引《倦游录》。
[69] 《渑水燕谈录》。
[70] 《四库提要·集部·别集》五云:“《乖崖集》十二卷,附录一卷。宋张詠撰。……其集宋代有两本:一本十卷,见于赵希弁《郡斋读书附志》,所称《钱易墓志》、《李畋语录》附于后者也;一本十二卷,见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称郭森卿宰崇阳刻此集,旧本十卷,今增广并录为十二卷者是也。”
[71] 《张忠定公神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