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可朋,眉州丹棱人,是五代时杰出的诗人。他的《玉垒集》有诗千余首,前代学者曾给予很高的评价。杨慎的《升庵诗话》就这样说过:
唐世诗人:射洪陈子昂,彰明李太白,丹棱僧可朋,不相上下。昔人欲集三人诗为一帙,未果,知者惜之。
僧可朋的诗作没有像陈、李两位诗人所写的光辉篇章那么幸运,很少传存下来,以致我国一般文学史著述里面很难看到他的名字,至于他的造诣和贡献怎样,知道的人就更寥寥了。
一些诗话或杂记里偶尔也谈到这位诗僧的名句,如《赠友人诗》“来多不似客,坐久却垂帘”的清新隽永,《题杜甫旧居》“伤心尽日有啼鸟,独步残春空落花”的情致绵缠,虽是一点一滴,不难看出风格的优美和写作技巧的熟练。特别值得我们庆幸和珍视的,是他的一篇富有革命气息的《耘田鼓》到底留传下来,使我们认识到僧可朋的作品充满现实主义的精神,成为人民的喉舌,唱出反映时代脉博的最强音。
《眉州属志》卷十九《艺文志·杂纪》引据《尧山堂外纪》记载:孟蜀政府中的官员欧阳炯,也是历史上一位有名的词作家,曾为《花间集》写过序文。有一天,他邀请一些同僚在成都净众寺消夏纳凉,选择了幽雅的林亭,摆设着丰盛的宴席,在他们鼓乐齐作、开怀畅饮的时候,寺外传来冬冬鼓声,那是一群劳动人民正在田里从事集体耕作。他们随着鼓声进退,紧张万分。这些农民黝黑的背上,被炎炎似火的赤日晒得几乎淌出油来。僧可朋就为这个情景写出了《耘田鼓》这一有名诗篇:
农舍田头鼓,王孙筵上鼓。
击鼓兮皆为鼓,一何乐兮一何苦。
上有烈日,下有焦土,愿我天公降之以雨;
令桑麻熟,仓箱富,不饥不寒,上下一般足!
这首诗一共只有55个字,语言是简练的;一开始就运用了鲜明对比的手法,把两个阶级的面貌和对抗性矛盾的实质都无所遁形地完全刻画出来。最后更庄严地为遭受奴役剥削的劳苦大众提出了“不饥不寒,上下一般足”的正义要求。《耘田鼓》一诗的高度政治思想性是不待我们烦言的。就是作为一件历史文献来说,也有其巨大的意义和价值。它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封建社会的对立面貌,揭露了统治阶级官僚群的罪恶,因而极其自然地把人们的思想引导到这样一个结论:这种人为的不公平是不可容忍其继续存在下去的。而且这里集中表达提出来的必须“上下一般足”的人民呼声,也使我们更容易了解。10世纪90年代王小波、李顺在川西地区所发动大起义,他们当时喊出了“吾疾贫富不均,吾为汝曹均之”的革命口号,正是深刻地反映了跨入封建社会后期的新的时代要求。
《耘田鼓》这首诗,其说理斗争的力量是强大的;因此欧阳炯看到了它,就再不好意思玩乐下去,只得停止了宴会。
《耘田鼓》诗里谈到的用击鼓来鞭策群众劳动的方式方法,使人联想起苏轼所撰作的《眉州远景楼记》。他在这篇文章里,津津乐道着所谓“农夫合耦以相助”的古风乡俗。他说在他的家乡一带,每年安排农业生产的情况是:“耕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力皆有罚。”苏轼从其地主阶级立场出发。不免是把这种耕作制度加以歪曲和美化了的。实际上,由于宋代的四川地区还流行着大土地所有制,因而在中原地区趋于消灭的所谓“世族”,在四川则凭藉着根柢深厚的经济基础,仍然保有特殊的优势地位。在大地主制盛行的情况之下,为数众多的佃农对世族大地主的人身依附性特别浓重,因此当时所流行的集体耕作方式,骨子里正是一种奴役更厉害的带有强制性质的劳动,这个事实说明四川地区的生产关系是保守落后的;宋初在这里出现了规模巨大的王小波、李顺起义,本身就是一个确凿的见证。
我国中世纪时期,寺院往往是大地产的拥有者。例如宋军平蜀,一个作过孟蜀节度使的田钦全,曾把自己的田地一次布施给成都正法院,其面积范围就在万亩以上(见袁说友《成都文类》卷三九,载杨天惠《正法院常住田记》)。但是寺院成为大地主,那应指上层分子当权者而言,一般居于下层的僧道徒众,处境显然大不相同。《眉州属志》卷十一《士女志·方外》记叙僧可朋“性好酒,自号‘醉秃’,积酒债,贫无以偿”。据此,我们了解到:僧可朋的经济生活状况是困窘的。他和被剥削阶级的劳动人民同命运共呼吸,所以他的诗作能够抒发广大劳动人民的心声。他公然自号“醉秃”,蔑视佛教的清规戒律,勇敢地甘冒被指为“异端”的危险。由他的这类生活作风上看,他不是隐遁空门的消极主义者,而是一位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意识的无畏战士。
(原题《僧可朋与〈耘田鼓〉》,载《四川日报》1962年9月5日3版,现内容有增补,略改题名)